单雄信似乎非死不可。
这当然不是私怨,李世民是天下一等一的帅才,重才惜才,他不是一个为私怨而杀人的统帅,何况单雄信也是天下闻名的豪杰。
但单雄信却又不得不死。
李世绩想保住他这个兄弟的性命。
单雄信曾经三次追击李世民于绝境,有一次还是李世绩在旁边呵斥,大义凛然地说“此秦王也”,才逃得一命。
单雄几次差点危及李世民的生命,这当然是私仇,也让李世民心惊,如果招降单雄信,会不会有人能制住他?
李世民天纵之才,加上他的事业正是鼎盛上升之际,求才若渴之心,从来都没有象现在这般热烈。
这种战场之上,各为其主的拼杀和私仇,根本就不会列入他的报仇范围,而是他有不得不杀单雄信的理由。
君虽无罪,怀璧其罪。
即使李世绩屡次请求李世民,说单雄信骁勇绝伦,愿意以自己所有的官爵,换取单雄信一命,但李世民不为所动。
因为,这已经脱离了私仇的范围,而是来自于他们背后力量的考较。
单、李二人都是属于瓦岗军翟让一系的元老,和李密一系如程知节和秦琼不同,他们代表了山东本土豪强力量。
这一直是关内政权,自西魏,北周,杨隋以降,一直忌惮而又必须安抚,笼络的一股庞大的力量。
在这股力量中,李密已死,姑且不论。
留下的代表,权力、地势、威望最高的就是单、李二人,并且,单雄信的排位还在李世绩之前。
而程咬金、秦叔宝二人,一是出自李密一系,二是位望较次一等,在单雄信事件上,他们只能也必须保持沉默。
问题就出在单、李二人身上。
他们自翟让、李密、王世充、窦建德、李唐之间辗转求存,至今还未有定性,可见他们奉行的是彻底的“强权政治”,谁的拳头强,就跟随。
这在李唐上层决策者心中必然产生一种,既需要依靠,拉拢,又需要防范的矛盾心理。
并且,不能让他们坐大。
李世绩本人也曾经在河南的混战中,几经反覆。
因为父亲落入窦建德手中,不得不投降之后,但身在曹营心在汉,李世绩终于还是心有不甘,认为窦建德始终不是那个真正的唯一。
他准备重投李唐的怀抱,李世绩将这个计划告诉了他的死党郭孝恪。
他们二人,自从瓦岗军以来就一直搭档,后来归顺李唐之后,又一起经营黎阳以东的土地。
但因为父亲在窦建德手上做人质,这个归顺的计划,需要考虑老父的安危。
郭孝恪给他提出了一个建议,他流走地说道:“吾新归窦氏,动则见疑,宜先立效以取信,然后可图也。”
于是,他们攻陷王世充的获嘉城,将战胜所得的财物,全部献给窦建德,算是纳了一份投名状。
一不做二不休,他们甚至拟定了一个刺杀窦建德的计划。
准备等待窦建德南来,趁机掩袭其营,杀掉窦建德,然后带着自己的父亲一起投唐。
他们给窦建德提供了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让窦建德亲自率军征伐孟海公。
李世绩顺势拍了窦建德的马屁,他向窦建德表示忠心说道:“曹、戴二州,户口完实,孟海公窃有其地,与郑人外合内离;若以大军临之,指其可取。既得海公,以临徐兖,河南可不战而定也。”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饵,不由得窦建德不上钩,但天意弄人,或者,窦建德是属于李世民的,他竟然因为妻子要生孩子,而迟迟未到河南来。
为了增加此次偷袭的胜算,李世绩还找了一个帮手。
那就是李商胡,他手上有五千兵马,实力雄厚,但他有一个更知名的母亲,姓霍,弓马娴熟,实乃女中豪杰,以女性入兵道,世称霍总管。
李商胡之所以想反对窦建德,实在是窦建德留在河南的主管曹旦,既无能,还对于属下各地,剥削压抑,至为深重。
隋末义军,揭竿而起,本来不过是求口饭吃,保全贱命而已。
现在杨隋虽去,曹旦又来,甚至更基于杨隋,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李商胡准备造反。
李世绩和李商胡早已结为兄弟,知道他的想法,双方一拍即合。
一次,李商胡的母亲霍氏,哭泣着对李世绩说:“窦氏无道,如何事之。”
当时,李世绩已有诱杀窦建德的计划,他安慰霍氏说:“母无忧,不过一月,当杀之,相与归唐耳。”
但霍氏是行动的巨人,她一刻都不愿意等待。
等李世绩一走,她就对李商胡说:“东海公许我共图此贼,事久生变,何必待其来,不如速决。”
其实,这主要源于他们针对的目标人物不同,霍氏想除掉曹旦,而李世绩则直指窦建德。
霍氏莽撞的行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虽然在事情刚开始时,她顺风顺水,杀掉了很多平日为非作歹,压迫剥削他们的曹旦兵将。
但事有凑巧,有一个兽医,竟然侥幸没死,反而将霍氏的叛乱的消息告诉了曹旦。
曹旦开始布局,以等待李商胡的自投罗网。
当时,李世绩和曹旦一起宿营,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但李世绩认为,即使杀掉曹旦,也于事无补,在他犹豫的当口,李商胡已自投罗网,全军覆没。
没有任何犹豫的进间,再等待下去,自己和李商胡的关系,必然被曹旦知晓,到时必然死无全尸。
于是,李世绩再也无法兼顾父亲的安危,赶紧和郭孝恪率领几十个亲信,仓皇逃往长安。
作为山东力量的代表,也是硕果仅存的元老,李世绩受到了李渊的重视。
李唐现在着力培植李世绩,自然不可能再接纳一个比他更强的对手加入李世绩的阵营,那将会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
况且,单雄信最大的问题,他打通了瓦岗军、李密和王世充的联系,于李世民而言,山东的势力,必须依仗,但却必须限制在一个较低而易于掌控的地步。
单雄信,是一个不可捉摸,也不可以完全控制的不稳定因素。
对于政治上的平衡而言,这种人的存在,是一种巨大的威胁。
李世民需要快刀斩乱麻,需要理顺山东一系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只能牺牲单雄信。
李世绩隐隐猜到了李世民心中所想,他屡次请求,都不被允许后,哭泣着退下。
单雄信见到李世绩一副衰样,若丧妣考,就知道事情必然没有成功,他没有好气地说:“吾固知汝不办事。”
李世绩心头如刀绞,真想一死以全兄弟之义,但他强忍悲痛地说:“吾不惜余生,与兄俱死;但既以身许国,事无两遂。且吾死之后,谁复视兄之妻子乎?”
李世绩动了真感情,他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让单雄信吃掉。
李世绩悲愤地说:“使此肉随兄为土,庶几犹不负昔誓也!”
单雄信死。
这件事的阴影,伴随了李世绩一生。
他开始明白政治的残酷,也知道在政治场上,力量才是唯一决定因素,从此之后,他抛开了个人感情,一直以山东势力的龙头老大自居,并且,也居之不疑。
他将在几十年后,成为左右朝廷政局和李唐国运发展的最重要力量。
李世民完全接收河南。
这一轮操作下来,河南大地似乎已经平稳过渡,李唐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但窦建德河北的形势,就要复杂很多。
由于李唐王朝的刚愎自用,傲慢自大,处置失当,河北和李唐结下了解不开的深仇。
李唐王朝竟然直接处斩了窦建德,相对于窦建德以礼相待李神通和同安长公主,这似乎并不是投桃报李的行为。
河北将此视为背信弃义,也视为挑衅。
有仇不报,枉为燕赵游侠儿。
河北从此之后,一直对李唐心存芥蒂,也游离于李唐政权的核心之外,而一旦李唐中央政权发生变动,河北就必然有所报效。
河北,从来都是一个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