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局已定,大权在握。
一切似乎已风平浪静,丑逆之子终于要见父亲了。
李世民参见李渊,李渊首先定了个调子,率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近日以来,几有投抒之惑。”
父子相对,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虽然时势所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李世民杀兄屠弟,不得不然,但终归是同父同母所生的亲兄弟,李世民心中岂能有无愧?
他久久跪伏在李渊面前。
心中想起了父母兄弟之间往日的种种情分,痛从中来,悲从中来,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真实的感情,泪如雨下。
这一刻,他不再是战场之上,冷静冷酷冷漠的战无不胜的统帅,他现在只是一个已经失去亲兄弟和背负千载骂名的人,也许李世民在那一刻,心中也在考量,是不是真的值得?
纵是盖世英雄,也还是个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内殿之中,时间停止,李世民跪地痛哭,李渊静默无语。
但秋后算账是必须的。
为了不留后患,斩草必须除根。
也是为了断绝李渊的念想,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的所有儿子们,即使在李渊的请求下,也全部被诛杀殆尽,然后从族谱之中除名。
但如何处置他们的属下,李世民内部的意见发生了分歧。
李渊和李建成毕竟是大唐名正言顺的皇帝和太子,他们的势力和影响根深蒂固,李世民集团如坐针毡。
因为担心遭到反噬,所有将领们都支持彻底清除计划,将太子府和齐王府重要的成员一百多个人全数诛杀,。
但尉迟敬德表示了明确而坚决的反对。
他和将领们脸红脖子粗地争论道:“罪在二凶,及其伏诛,若及支党,非所以求安也。”
李世民毕竟一代明主,他本来就不是残忍嗜杀的人,大乱之后,心神激荡,一旦回过神,他依然变成那个在战场之上,算无遗策的统帅。
更重要的是,李世民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
年富力强,一意进取的李世民,决定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他接受了尉迟敬德的提议。
这一个决定,让他招揽了一大批名臣,也让他的执政风格,从一开始,就具备了兼容并蓄,各展其芳的泱泱大度。
这种大国之风,伴随了整个贞观一朝。
贞观之风,其性格来源于李世民本人。
他的经历、年龄、资历都足以支撑这种有容乃大的大国之风,其实更深层次而言,是深受玄武门事迹的影响。
因为李世民虽然是被逼发动政变,但毕竟背负了一个杀兄屠弟的恶名。
李世民一生骄傲,他要想证明给这个世界,证明给历史看,他才是真正合适的皇帝,他才是最好的皇帝。
这种心气,让李世民跳出了很多狭隘的实际利益纠缠,让他在某种更高、更客观的层次,做了一回中国的皇帝。
历史不可以复制,李世民是独一无二的。
在历史上,其余的皇帝并没有他的经历,就很难产生完全的共鸣。
虽然贞观之风,有无数种可资借鉴的范例,也是后世人人景仰的风范,却很难直接照搬抄袭。
学猫画虎,时势不同,人也各异而已。
基调已定。
李世民下诏,大赦天下,特别下诏赦免太子府和齐王府的人马。
逃于山野,彷徨无依的冯立,得到消息,自己主动出来向李世民请罪。
但薛万彻却有着更大的担心,毕竟他是领着军队直接攻击秦府的主事者,或者首恶难饶。
李世民表现了一个君主该有的肚量。
他派遣了几批使者,反复向薛万彻解释了保证,他才出山归顺李世民。
对于这二个典型的武将的处理,李世民向世人树立了一个标杆,他盖棺定论说道:“此皆忠于所事,义士也。”
然后,宽恕并释放,并最终重用他们。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于是,二府的武将们安定下来。
但李世民对于二府的谋臣,心理上却有很大隔阂。
他想起自己在长安城中九死一生的过往,心中很难波澜不惊,尤其对于魏征,李世民更是颇有微辞。
魏征是太子府的重要谋士,他本来学习的也是纵横家之术,因时因势,建功立业是其孜孜的追求。
在太子府时,他经常劝李建成早日除掉李世民,这已是一件众人皆知的事。
李世民召见魏征,他语带责备地说:“汝离间我兄弟,何也?”
魏征毫不惧怕,正面回击李世民说道:“皇太子若从征言,必无今日之祸。”
可见当日情势,双方已势成水火,难免兵刃相见,但李世民更狠更冷,侥幸提早发动而已。
时也,命也,夫复何言!
李世民虽然责备魏征,但他既然已决定做历史上的明君。
魏征就是一个香饽饽,必不可少了。
李世民素来重视人才,魏征早就声名在外,君臣一遇,自此不疑,他们之间,将谱写一段纳谏的神话。
正如王圭公平允当地评价说:“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臣不如魏征。”
有些近臣和老臣,就非常有意思。
宇文士及就是其中的一个,作为重臣,又是亲戚,难免和李世民有很多独处的时间。
有一次,他陪李世民在树下散步,李世民随口赞美这棵树很漂亮,宇文士及打蛇随棍上,对着这棵树极尽赞美之辞。
作为皇帝,李世民听惯了奉承的话,但宇文士及过于夸张,连李世民都有点顶不住了。
他站直身体,语气严肃地说:“魏征常劝我远佞人,我不悟佞人为谁矣,意常疑汝而未明也。今乃果然。”
宇文士及非常圆滑地拍了一个马屁,其实,这也是所有帝王,即使再贤明,也免不了的一种心态。
宇文士及半真半假地说道:“南衙群臣,面折谏诤,陛下常不举首。今臣幸在左右,若不少顺从,陛下虽贵为一天子,复何聊夫。”
李世民解颜为笑。
这说明即使有主观的纳谏意识,但谁都是泥菩萨,内心深处,都有另一个自己需要放飞。
伴君如伴虎,明如李世民,贤如李世民,自制如李世民,也概莫能外。
玄武门事变之后,李渊事实上已经处于一种投闲置散的境地。
李世民正式登基的事情也紧锣密鼓地进行,程序还是要走的,他先被李渊下诏正式立为皇太子。
李世民迅速稳定了长安的政局,但作为事件的余波,太子和齐王二府,还有不少干将散落于地方,尤其是他们曾经亲自征伐过的河北地区,隐有不安的迹象。
幽州是祸乱的根源。
当时的幽州大都督是庐江王李瑗,他本身懦弱无能,当年在江南讨伐蛮民,人马精悍,又占据压倒性的兵力优势,都需要依靠李靖的谋划才有收。
现在独守要镇,自然需要配备强干的武官。
这个武官就是王君廓,他也确实是个狠人。
在隋末,王君廓做盗贼起家,改邪归正,投降李唐之后,成为独挡一面的将领。
他的成名之战,是在幽州抗击突厥,一次俘斩二千人,缴获五千匹马,相对于本身的战绩,更出名的是李渊对他的奖赏方式。
这是一次可以吹一辈子的奖励,足以光宗耀祖。
李渊专门赐给他一匹御马,还让他骑上马,风风光光地驰出宫殿,这是无上的荣耀,足以轰传天下。
并且,李渊还给他在群臣面前做了一个广告,李渊无比赞赏地说:“吾闻蔺相如叱秦皇,指皆出血。君廓往击窦建德,将出战,李靖遏之,君廓发愤大呼,目及鼻耳一时流血。此之壮气,何谢古人,不可以常例赏之。”
这一匹马一番话,成为王君廓人生的巅峰。
幽州是他的福地,也是他功业开始的地方,所以,让他做庐江王李瑗的副手,正好合适。
李瑗着意结交这个上了皇榜的武将。
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和王君廓结成儿女亲家,本来他们可以成就一段佳话,但世事难料,他们因为李建成而分道扬镳。
作为大唐根正苗红的太子,也是未来的皇帝,毫无疑问,李建成获得了要瑗的支持。
外官结交内臣,一样存在风险,尤其一方涉及重罪时,双方基本难逃清算。
李建成刚死,长安就派了崔敦礼到幽州召李瑗入朝。
李瑗思前想后,觉得去或不去,下场都不会太美妙,忧惧成疾之下,他和几个腹商议对策。
一来二去之间,事情就变得不可控制了。
王君廓对他说:“宁得拥兵数万而从一使召耶!且闻赵郡王先以被拘,太子、齐王又言若此,大王今去,能自保乎?”
两相无依之下,相对而泣,既然始终不得善终,李瑗准备搏一下自己的命运。
幽州有对抗中央的本钱,实际上,自唐以后几百年,帝国的东北部,都成为一种事实上的半独立区域,因为要北抗北方的游牧民族,必须重兵中粮厚供,加上地理位置优越,进可攻,退可守,内引外联之下,只要其将帅有足够的影响力,都可以成为一方的土霸王。
李瑗肯定不在此列,但他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