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年轻而富有朝气,这是他的优势,可以锐意进取,永不止息。
但同时,年轻也意味着经历和阅历相对浅薄,一人之力,不可能胜过一个团队,好汉也要三个帮。
李世民需要帮手。
在他即位之始,面对百废待兴,复杂多变的局面,李世民自己心中也没有底,他颇有些犹豫地问大臣们说:“今大乱之后,其难治乎?”
魏征是个坚定的乐观派。
他简单而坚定地回复道:“大乱之易治,譬饥人之易食也。”
魏征展望新朝,必然会很快出现大治之世。
“圣哲之治,其应如响,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为过,三年成功,犹谓其晚。”
封德彝是现实主义,他持悲观态度。
因为当时李渊虽然号称太上皇,却占据了太极主殿,而李世民是通过政变上台,各派势力混杂,人心各异。
甚至很多人都结下解不开的血海深仇,很难拧成一股绳,如果互相推诿扯皮,想要治世,那就难上加难。
他不无忧虑地说:“(魏)征书生,好虚论,徒乱国家,不可听。”
但李世民必须迎难而上。
他天才型地唯才是用,对于臣下的过错,既往不究,以身作则,终于消弥裂缝,开创了治世。
这种君臣一体,臣下融洽的关系,就连长孙无忌也视为一大盛事奇事异事。
他曾在丹宵殿的一次近臣宴会之上,不胜感慨说:“(魏)征、(王)珪,昔为仇雠,不谓今日得同此宴。”
仇敌可化为朋友,彼此有隔阂的旧日臣僚,在大环境之下,每个人也都尽心尽职,克己奉公。
大唐国势,蒸蒸日上。
但君臣相处,依然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磨合。
即使后世称为贤相的房玄龄,因为出身于山东,并非关陇集团圈子中人,在李世民手下为臣,依然战战兢兢。
有时被李世民谴责之后,会连续几天至朝堂之上,向李世民诚心请罪。
并且他在李世民成为皇帝的第一个三年,基本上只是奉命行事,而非以天下为己任,当仁不让地成为国之栋梁。
伴君如伴虎,何况是以奇谋秘计送李世民上位的房玄龄,以过往历史而论,能得善终,都是烧了高香。
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古今同一。
即使房玄龄如此谦谨谨慎,一心奉主,也依然免不了一身骚。
对房玄龄的弹劾来自于权万纪。
权万纪因为自己年末的考评,评分较低,就举报房玄龄和王珪徇私舞弊。
有报必究,有错必举。
李世民想追究他二人可能的过错。
但对于这种核心大臣,没有重罪就去勘核,既损威严,又伤国体,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魏征又一次站了出来进谏说:“使推之得实,未足裨益朝廷;若其本虚,徒失陛下委任大臣之意。”
李世民这才停下了想要问罪的计划。
即使魏征本人,一样面临过“私其亲戚”的指控。
李世民指令温彦博去推究其事,但魏征一身正气,指控被证明是一种污蔑。
但温彦博作为皇帝的代表,总不能说是皇帝污蔑冤枉了重臣。
于是,他说了一句在历史上很有意思的话。
在奏章中,他写道:“(魏)征不存形迹,远避嫌疑,心虽无私,亦有可责。”
这让李世民抓住了一个小把柄。
估计他平时被魏征批评习惯了,并不是很愿意直接面对魏征,他让温彦博代表自己转话说:“自今宜存形迹。”
以示魏征虽然清白,但显然也有值得改进的地方。
但魏征一根肠子通到直,对此事不依不饶。
过后某一天,他在朝廷之上面见李世民时,又把这件事情翻出来了。
他挺身抗言说:“臣闻君臣同体,宜相与尽诚,若上下但存形迹,则国之兴丧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诏。”
李世民知道自己随意找回的场子,反倒成了一个把柄,只得正色说:“吾已悔之。”
魏征打蛇随棍上,他又讲了一通想做良臣,不想做忠臣的大道理。
李世民来了兴致,赶忙请教何为忠臣,何为良臣。
魏征不慌不忙地说:“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所谓忠臣。”
李世民茅塞顿开,表示受教,赶忙赐给魏征五百匹细绢。
他对于魏征显然有心理阴影,总会感觉到黑暗之中,有一双无比锐利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的一言一行,每时每刻,都想用放大镜找出自己的缺点,然后说出让自己心惊胆战的话。
李世民其实已经是一个非常节制和克制的皇帝了。
有一次,魏征问了李世民一个问题,“人言陛下欲幸山南,外皆严装已毕,而竟不行,何也?”
李世民大笑说:“初实有此心,畏卿(魏征)嗔,故中辍耳。”
可见贞观之际,李世民和魏征一世君臣,并非只是千秋万代美名,而是于国于家于世,确实大有裨益。
若非二个人同心戮力,一个置自身安危于不顾,一个克己复礼,非要证明,成就自己一世声名,恐怕也是无法完成。
相对于魏征的不计成败直颜犯谏,识相的大臣还是更多,尤其不是李世民核心圈子之中的位高权重者。
飞鸟尽,良弓藏,自古皆然。
李靖大功,居高不赏,实有震主之嫌,虽然在玄武门事变之中,采取了中立稍偏向于李世民的态度,却始终无法进入李世民的核心圈子。
但治国者,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赏罚分明,才能以一世规范,立万世的规矩。
李世民曾经敲打过李靖。
在李靖击破颉利可汗,却纵兵掳掠抢劫颉利的大本营之后,御史大夫温彦博参了李靖一本。
认为他统帅的军队目无纪律,以致让颉利可汗多年搜刮的珍宝,全部落入兵将之手,并且淫乱颉利可汗的部属。
这并非仁义之举,也不是大国风范,事实确凿,欲辩无方。
李世民当场就严厉斥责了李靖。
李靖本来以为自己居功至伟,至少会得到君王的高度赞扬,想不到却惹得一身骚。
李靖非常识时务,他赶快低头认罪。
许久之后,李世民冷静下来,才不咸不淡地对李靖说:“隋将史万岁破达头可汗,有功不赏,以罪致戮。朕则不然,当赦公之罪,录公之勋。”
然后加官赐赏,但李世民这番话,却可轻可重。
李靖听出了弦外之音,如果自己也象隋朝的史万岁一样,再不和朝廷站在一边,或是有所怨言,他李靖,就是唐朝的史万岁。
但对于李靖这种级别的勋官,出将入相是传统,非宰相不足以酬勋。
隔了一段时间,李世民又开诚布公地对李靖说:“前有人谗公,今朕意已悟,公勿以为怀。”
李靖听到这话,心中更是打鼓,知道自己锋头太锐,为人所忌,前日因今日果,君心难测,自古伴君如伴虎,诚不虚也。
敲打过后,该办正事了。
李世民加拜李靖为尚书右仆射,这是宰相之职。
将李靖调离军职,交出实权,步入政坛,达到人臣巅峰,让一朝瞩目,万世景仰。
这当然是李世民顾全君臣之义的行为。
李靖也早已开悟,他很上道。
虽居宰相高位,但他卸下往日在战场之上,纵横捭阖,料敌如神的本事,每天端坐衙中,和另外的宰相们议事时,恂恂然似不然言。
藏巧于拙,以智为愚,李靖实在是有大智慧的人。
李唐一朝,自李渊至李世民,很少屠戮功臣,其实也是事出有因。
李渊是因为还没到时候,他在位之时,李唐一直都在和群雄们征战角力,还处于创业阶段,虽然李唐的局势较,但外患始终未除。
更重要的是,北方的突厥,给了李渊王朝巨大的生存压力,甚至一度逼迫他想他要迁都。
在这种环境之下,李渊还需要依靠给他打天下的功臣元老们。
刚刚一统天下,本以为好日子要开始了。
但又爆发了太子和秦王李世民之间,激烈的储位之争,上演了兄弟相残的惨剧。
内忧外患,纷至沓来。
李渊即使有心,也是无力,非不想也,是不能也。
李世民却大不相同,他是不需要,他有更好的处理功臣们的方式和选择。
李世民本来就是不世出的人才。
资历比功臣们老,功劳比功臣们大,才干也完全不输于功臣们,并且,最重要的是,李世民有一个所有功臣们都不具备的优点,他比他们年轻。
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
年轻才是最核心和最重要的一点。
李世民非常年轻,太原起事时,他二十岁;玄武门之变的当年,就当上帝国的皇帝,他才二十八岁。
这个年龄,让他有足够的自信和勇气,慢慢熬过他的那些老伙计们。
况且,他得位不正,但在治理国家的理念上,一直强调逆取顺治。
李世民也一直想证明自己才是李唐王朝最合适的接班人和皇帝,他不需要,也不能再大规模屠戮功臣。
这让李世民一朝的功臣们,基本都可以颐养天年,善得始终。
但事虽如此,也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