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例和特例,更能体现真实的人性。
有官员自己撞到李世民的枪口上来了。
他就是卢祖尚,他的死是一个冤案。
卢祖尚是隋末枭雄,当时宇文化及弑逆杨广之后,率领骁勇精锐西进北上,他派人招抚卢祖尚,但他不为所动。
卢祖尚召集乡里豪杰,歃血为盟,誓死守卫家乡。
宇文化及看到他们众志成城,也不愿意做无谓的浪费和牺牲,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置之不理,绕过卢祖尚继续前行。
卢祖尚此人有忠君爱国之志,一生从不做逆人。
当越王杨侗在洛阳即位,他立即归降;但王世充篡逆之后,他就归心于长安李渊。
他是李唐王朝的元老功勋,并且他在朝野之间,以才兼文武,谦平公直闻名,这当然是一个可以托付之臣。
他一生以顺生,以顺成,唯一一次逆反,就碰上了李世民。
当时,李世民倾心于他的久著声名,征他入朝,充满希冀地对他说:“交趾久不得人,须卿镇抚。”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差使。
交趾远在五岭更南的海角天涯,是大地的尽头,再远就是茫茫大海。
大概在今天的越南北部,这已是中国古代地理和认识范围内,最偏远最蛮荒的地区。
卢祖尚一生正直体国,在朝堂之上,想都没想,立即就应承了李世民的请求。
但镇抚交趾,真的是一个大坑。
卢祖尚退朝回家之后,在家人和朋友的劝说下,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和可怕性。
一入交趾,终生无望。
这不仅是指仕途方面,而是指整个的人生。
在交趾的那些年,就会成为一片空白,蛮荒之地,蛮陌之民,蛮夷是也,而其地其俗,都可能让人在有生之年,也无北返的希望。
卢祖尚后悔了。
他准备回绝李世民。
卢祖尚找了个理由,说自己旧疾复发,不堪远行,但这是当面答应过皇帝的,现在想出尔反尔,卢祖尚难免心中惴惴,为了表演逼真,他大概也找了医生,出具了证明之类。
李世民当然知道个中真义,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远行的良臣,当然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派遣杜如晦专程去卢祖尚的家中,做他的思想工作。
杜如晦带来了李世民的问候,也是旨意。
双方都是千年的王八,提都不提生病的事,杜如晦宣读了圣旨,双方例行公事,谁也无法说服谁。
李世民打出了感情牌,他让卢祖尚的妻兄去说服他。
“匹夫犹重然诺,奈何既许朕而复悔之!”
为了解决卢祖尚的后顾之忧,李世民特别许诺,“宜可早行,三年必自相召,卿勿推拒,朕不食言。”
但卢祖尚已经走上了托病之路,必须一条道走到黑,他坚决不愿意去交趾赴任。
李世民当面在朝廷之上和卢祖尚明辩道理,但卢祖尚不动如山,不为所动。
李世民无法下台,后果非常严重,他盛怒之下说道:“我使人不行,何以为政。”
卢祖尚的运气不好,李世民这句话,其实在心理,已经憋了很久了。
因为李世民一意要做明君,虚心纳谏,集思广益,好处是确实可以少犯错误,但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魏征等谏臣天天拿着放大镜,去找寻自己的失误和差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这种有意为之的压制和克制,让李世民喘不过气来,但他又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天下为公,从大处着眼,于国于民,以大利大义来决定自己的行事准则。
但对于个人而言,这种生活,实在不堪忍受。
可以想象一下,夫妻之间,当有人时时处处挑剔你的毛病,并且老是出言不逊,语中带刺的日子,你又怎么过的下去。
更重要的是,你还要演戏,他们即使有过份的挑剔行为,还要表扬,要赏赐,这是一种多累多痛苦的生活。
是人都有土性,李世民受够了。
卢祖尚抗命一事,引爆了他的情绪,他失去了理智,命令卫士在朝堂之上,当着所有大臣的面,立即处斩卢祖尚。
这不仅是处斩一人,也是给所有的大臣们看,我李世民虽然愿意和大家富贵到老,但我是这个天地之间,唯一的君王。
天地以下,君王最大。
李世民一朝,鲜血第一次洒满了朝臣的眼帘和心窝。
非常奇怪,以进谏纳谏著称于后世的贞观一朝,在这个明显过重的判决之前,竟然没有人当面阻止劝谏。
更大的可能是,当时朝臣们确实被李世民的盛怒和真怒吓破了胆,他们也不敢站出来。
因为最大的可能是,站出来进谏的人,就是代替卢祖尚镇抚交趾的人选。
人都是自私的,在生死关头,在最紧要的抉择时间,如果有选择,就一定会趋利避害。
人皆如此,也无法过于指责。
李世民并不是一个嗜杀的人,他一时激愤之下,激情杀人,冷静过后,自觉所做所为,于理于义,颇有不合。
李世民心情郁郁不平,这成了一块心病。
他终于忍不住,主动和大臣们讨论起这件事来,繁华落尽,风声过后,魏征也说出心声,认为此事李世民太过。
李世民心中大有悔意,他也叹息说:“向者卢祖尚虽失人臣之义,朕杀之亦为太暴。”
终李世民一朝,他极少诛戮大臣,文臣武将,大部分都得以善终,这也是贞观之治的加分项。
但李世民此次自认“太暴”,并不是唯一。
他也还有过一次“暴”行,那直接导致了整个国家死刑制度的改变。
因一人而变制,这也是李世民孜孜追求治世的反应,人谁无过,过而能改,于君主而言,就足以称为圣明了。
那就是张蕴古事件。
张蕴古博涉群书,又晓时务,可谓是理论和实务相结合的综合人才。
他的成名之作是给李世民上过一篇《大宝箴》,这是一篇规劝进谏的文字。
张蕴古在文中留下了几句颇为传诵的名言,“圣人受命,……归罪于己……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这种雄文,足以让人热血沸腾,李世民是个识货的主,对此文大加赞誉,再加上张蕴古颇有时誉,就将张蕴古调进长安,做了大理丞。
这成了张蕴古悲剧命运的开始。
张蕴古接了一个案子,案情简单,是一个叫张好德的相州人,妖言妄语,疯言疯语,但他有一个挡箭牌,他有病。
他是真的有一种叫做风疾的病,类似于现在的精神病,这本来可以简单结案。
张蕴古上报李世民说:“(张)好德癫病有征,法不当坐。”
李世民一朝,本来就执法宽松,当即允许。
但这件事情,却有二个特别的地方。
一是张蕴古的籍贯是相州,而张好德有一个兄长,现在正在相州做刺史。
第二是张好德还没有被释放的时候,张蕴古就向张好德透露了李世民想宽恕他的意见,并且,还肆无忌惮在牢内和他博戏取乐。
这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被权万纪捅了出去,上报李世民。
权万纪认为张蕴古徇私。
权万纪当时是李世民身边的红人,是李世民的一把至钢至纯的剑,是直臣忠臣,也是愚臣。
他和魏征不同,魏征对于皇帝李世民心态拿捏非常到位,他并不是一个不通世务的呆子。
相反,他的专业和本行,是纵横之学,纵横捭阖,以口舌搅动帝王之心,成其功业。
魏征生活在一个正确的时代,碰上了一个正确的人,再加上他非常善于把握轻重,他本人也确是一个正确的进谏者。
所以,贞观一朝,直臣能臣众多,但以谏出名者,魏征一人而已。
以纵横之术而言,魏征足以跻身中国历史一流大家之列,是和苏仪、张秦一个级别的大能之人。
只是我们在脸谱化魏征的同时,更多地把他想象成毫无头脑和不计成败进谏的直臣。
有时候,先入为主的观念,会成为掩盖事实和真相的层层迷雾。
但权万纪只是李世民的一把剑。
他也是一个谏臣,性刚而正,知无不言,他的检举揭发和进谏对象不是李世民,而是当朝大臣。
这是一个风险非常高的工作。
因为他的对手们都是这个年代手握重权,一言可以定人生死的能臣。
当世的房玄龄、魏征、王珪等人都被他弹劾过,他甚至表现得非常迂腐,不懂味,会玩一些超出规则的游戏。
这也是他“一把剑”身份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