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军易得,一士难求。
此次李密复入河南,想携带贾闰甫同行,这个谋士,可以让他冷静,给他不同的启发,经过和王世充第五战役失败之后,李密深刻领悟到,任何一个决策,都必须冷静而理性。
任何微小的错误,都可能让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李密需要时刻能提醒他的人。
贾闰甫的风格和他互补,他相信是贾闰甫一定会成为他东山再起的得力干将。
李渊也对李密寄予厚望,为了表示尊重和笼络,他让李密和贾闰甫一起和自己坐在御榻之上,吃个饯行酒。
在酒席之上,李渊真情流露,他心怀期待地对李密说道:“吾三人同饮是酒以明同心,善建功名,以副朕意。”
同时,李渊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他接着说道:“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有人确执不欲弟行,朕推赤心于弟,非他人所能间也。”
李渊这番话,既是对李密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当此之时,他想成就一段君臣之美,“一言许人,千金不易”,这是他当时心态的真实写照,只是,生为政治家,尤其是作为皇帝,又有多少真情,能经得起利益的诱惑。
李密终于上路了,这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
事实上,当时中国虽大,群雄并起,跨州连郡,相互征战,但真正具备雄才大略,能笑傲天下,挥斥方遒的,除了李渊,还是首推李密。
李密绝代枭雄,入关归唐,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小概率事件,让他投闲置散,安度一生,都已是他修来的福份。
如果真的让他回到河南,他必定会死灰复燃,以其绝代枭雄之资,再加上群雄的辅佐,李唐的天下,未必会是李唐的天下。
所以,李密出关,他肯定无法顺利到达河南。
他走的这条路,注定是一条死路。
当李密请求亲自出关,招抚旧部时,从政治上说,他就已经死了,事实上,他的人生,在他提出出关时,也已经完结了。
李渊虽然某个时间点,同意他出关,但整个李唐王朝,都站在他的对立面。
于是,李密在华州时,就接到李渊的指示,让他留下一半人马在华州,只带一半人出关。
这只是一个开始。
李密的长史张宝德发现整个军队的氛围不对,他为了免祸,秘密向李渊上了一道奏折,认为李密必叛。
这道奏折,只是确认了李唐王朝的判断而已。
于是,李渊下了第二道命令,他让李密的部将率领军队前行,召唤李密单人独骑入朝述职。
即使在自己的地盘,李渊对李密依然深怀顾忌。
为了不激怒李密,李渊在诏旨中,加进了一条意味深长的指令,只是让他的军队“徐行”,李渊最担忧李密就地起兵造反,在当世军事大家面前,结果很难预料。
事势至此,已经非常明了,进退艰难,退一步,必死无疑;往前一步,也是九死一生。
李密在稠桑接到李渊的敕令,他心如明镜地对贾闰甫说:“吾今若还,无复生理,不若破桃林县,收其兵粮,北走渡河。比信达熊州,吾已远矣。苟得至黎阳,在事必成。公意如何?”
显然,李密也知道此行前途渺茫,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选择的路,必须走完。
贾闰甫明确表示反对,他坚定不疑地说道:“此事朝举,彼兵夕至,虽克桃林,兵岂暇集,一称判逆,谁复容人!为明公计,不若且应朝命,以明无异心,自然浸润不行;更欲出就山东,徐思其便可也。”
贾闰甫讲出了冷冰冰的现实。
现在君臣名份已定,再生叛逆之心,既无人跟随,也不具备现实的起兵条件。
但李密还做着和李唐分庭抗礼的美梦,他愤愤不平地说:“唐使吾与绛灌同列,何以堪之。”
李密将自己的背叛,归结为李唐王朝对自己恩遇太薄,甚至是有意侮辱,这其实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角度问题。
错就错在李密是真正的枭雄,也根本不是久居人之下的大人物,即使李唐赐与他重位,恐怕以李密的心性,也难以长久全生。
李密,本来就不应该投降,隋末群雄,谁都可以投降,唯有他不可以。
他以绝世之资,求俗世之名,即使不成,也应该站着死亡。
而不是在绝境之中,发出如此小肚鸡肠的不平之气,李密入关之后,气量气概也下降了一个层次。
但是,他很快又恢复了睥睨天下的勇气,他满怀豪气地继续说道:“纵使唐遂定关中,山东终为我有。天与不取,乃欲束手于人!公,吾之心腹,何意如是!若不同心,当斩而后行。”
贾闰甫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他只能眼睁睁看到李密走向他宿命中灰暗的归途。
一时悲从中来,再不可抑制,他流着泪对李密说道:“今海内分崩,人思自擅,强者为雄;明公奔亡逋尔,谁相听受!且自翟让受戮之后,人皆谓明公弃恩忘本,今日谁肯复以所有之兵束手委公乎!”
他进一步点出了李密最大的依靠,其料也并不可靠。
河南旧部,在他一败之后,分崩离析,立即投降王世充,当然也和李密诛杀翟让一事密切相关。
大错已经铸成,后悔再也无及。
当日李密亲自在河南都可能做不到的事情,今时今日,再重头开始,又哪有丝毫的机会。
贾闰甫最后表达了自己宁死也不再追随李密的心意,“闰甫又何辞就戮!”
这实际上代表了李密此时已失尽部下之心,再也无能为力了。
看到贾闰甫拒绝跟随自己,李密大怒,抽出刀来,准备拿贾闰甫祭旗。
但李密当时情势,多杀一人,少杀一人,于大事无补,王伯当立即挡下了李密。
李密本就是不嗜杀之人,他转头看向王伯当,这个跟随自己最久的最忠心的伙伴,他也会向贾闰甫一样,弃自己而去吗?
王伯当显示了国士之风,他虽然知道李密此行必败,但一时枭雄,一世枭雄,一时兄弟,一世兄弟,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时候,李密在哪里,他王伯当也会在哪里。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况且,他们未必也完全没有机会。
王伯当誓死追随李密,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义士之立志也,不以存亡易心。伯当荷公恩礼,期以性命相报。公必不听,今只可同去,死生以之,然恐终无益也。”
他们竟然放贾闰甫离开,这是非常吊诡的事,正常来说,他们即使不杀贾闰甫,也必然扣押他一起走,以免走露风声。
也许,在那个时间点,李密已经做好了舍身成仁的准备,他并不畏惧死亡,但他可以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
将军难免阵上亡,这是自己的宿命,也是自己最后的尊严。
事实上,贾闰甫逃到了熊州,他将成就一个人的声名。
这是史万宝的地盘,他不无忧虑地对行军总管盛彦师说:“李密,骁贼也,又辅以王伯当,今决策而叛,殆不可当也。”
但盛彦师不以为意地说:“请以数千之众邀之,必枭其首。”
史万宝大感奇怪,李密声名,威震于世,盛彦师如此胸有成竹,难道有什么隐秘的事情瞒着自己吗?
他追问道:“公以何策能尔?”
盛彦师故作高深地说:“兵法尚诈,不可为公言之。”
事实上,盛彦师确实非常轻松地完成了自己的诺言,他在李密必经之地设下埋伏,然后没费吹灰之力,临阵将李密和王伯当斩首。
或者,盛彦师真的天纵其才,猜中了李密的行军路线,又或者有人,比如贾闰甫之流,透露了某些李密的习惯,而让他捕捉到了战机。
真实的原因,已经永远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了。
在盛彦师准备埋伏的当口,李密正在下一盘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