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啊啊啊啊啊——!”
无法想象有人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急速下坠的过程中,相乐直哉这宛如公鸡被掐了嗓子一般的惨叫,更像是故意对着我的耳朵在吼,让我恨不得直接将人甩出去。
男高音一路丝滑演奏,直至地底。
“嗬……嗬……”
相乐直哉喘着气,心有余悸地猛拍胸口。
“原来……殉情……是这种感觉……在下……明白了……”
不着调的家伙。
见人没事,我望向弥漫在四周的淡紫色瘴气,想了想又给对方加了一层防护:
“拿好你的刀,这里很危险。”
青年的目光定睛在远处一角,喃喃道:
“没想到…这地下深处,竟然还藏着这样怪东西……”
说是怪东西也没错。
远处,神樱树错综的根系如巨蛇般雄踞在地底裂口的岩壁上,其中,三根最为庞大的枝条纠缠在一处,裹合出一团巨大的、如同肉瘤一般的事物,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诡异的瘤诡异跳动着,持续不断地溢出深紫色的瘴气。
“这个「瘤」到底…?”青年欲言又止。
“是积累在土地中的秽物的集合体。”
我轻声道,“雷樱具有「离秽」的力量,可以吸收污秽。然而其中的部分污秽会通过根系,汇聚在影向之底。经年累月,由此便形成了这样的「瘤」”
“所以……才会喷出这么多人吧。”相乐直哉拔出刀来,“一、二、三…十个……这是什么妖怪大本营吗?”
我慢慢后退,与青年背靠背站在一起。
“五对五、对半分,可以么?”我问。
青年傲然一笑:“没问题!交给我吧!”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青年就掠了出去。他敏捷穿梭于虚影之中,如同一只猎豹,瞬间拦腰斩断三人!
这一刀势如劈竹,顿时吸引住了所有「落武者」的注意,只见虚影们停下脚步,齐齐扭过头来,眼中燃烧出诡异的火焰。
紧接着,落武者们纷纷高举太刀,发出怒吼,几道刀光顿时朝他头顶劈来。
青年飞身避开,就地翻滚三圈。下一瞬,他的腰间突然爆发出耀眼紫光。
滋啦!
电流以刀尖为点,顺着刀身向全身缠绕。
“裂破!”
他大喝一声,即刻向着污秽发起冲锋,扭身连斩。雷光与火焰相撞,火焰骤然暴涨,反向燃烧起那些污秽。
虚影们痛叫出声,变得更加狂躁,扑击的动作也越来越猛,却都被青年轻敏躲避。
一刀接一刀,反身突刺,形似回马枪的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滞涩,直接一刀刺入一人咽喉,一刀刺入另一人的胸膛。
而在他动作的同时,我虚握掌心,将灵力灌注进法器之内。
我轻声诵念:
“清净、阴阳、破障,以此缚鬼伏邪、百鬼消除。”
咒语声中,光线如有实质,于镜中央一点凝聚固定,延伸出了团状的光芒。
随后,我翻转镜面,猛地将八咫镜抛向半空,高声道:
“谨此奉请,星宿除灾——!”
灿若烈阳的光团骤然爆发,宛如数以百计的光箭,刹那间穿透了剩余虚影的身体,将他们牢牢钉在地面上。
“呜哇…真是吓到了我呢……”
相乐直哉看向化为尘土的虚影,不由地感叹道:
“巫女小姐…您可是真厉害啊……”
“是法器的功劳,并不是我。”
我叹了一口气,“还有,请不要再叫我巫女小姐了,叫我三月吧。”
净化完的八咫镜慢慢熄灭了光芒,我走到祝祷台前,放置由花散里交予我的「镇物」。
下一刻,四周的风声变得无比清晰,地面猛地震动起来,与此同时,那高悬于顶的树瘤轰然坠落,发出砰的一声响!
砂石飞溅间,这颗庞大的树瘤似是被砸出了一道裂痕,不祥的瘴气源源不断地从那道裂痕中溢出。
深紫色的瘴气如蛇般在地上蜿蜒,渐渐漫过飞扬的尘土,却又如缭绕水蒸气般,缓缓升腾出几道虚影。
“这是新的敌人吗?”相乐直哉再度拔刀,下意识挡在我面前,“三月巫女,请退后。”
辨别出那几道虚影后,我摇了摇头。
“不…她们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有两道虚影突然摇曳,亦如璃月的「纸映戏」那般,自行动了起来。
有着狐耳狐尾的人影先行开口:
「真,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与此同时,另一道静坐的身影放下手中卷轴,随后,她站起身,语气淡然:
「斋宫,不必担心,我可以解决。」
狐斋宫沉默许久,才道:
「你离开,阿影她……会伤心的。」
听到对方的话,雷电真微微一愣,旋即轻叹:
「果然,瞒不住你。」
「是我忘了。一直以来,白辰狐族具有未来视的能力,想必…你看了什么,对吧。」
狐斋宫上前几步,一把握住女人的手。
「非去不可吗?」
「…这是■■的传讯,我们不可违逆。其他国家的神明也会前往■■■。」
雷电真微微侧头,看向庭院的樱树,薄紫色的眼底亦是复杂的情绪。
「斋宫,我是个不称职的神明,更是一个不合格的姐姐。」
狐斋宫:「别这么说!」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即将赴行。」
神明微微勾起唇角,试图让对方安心。
然而,她失败了,清丽的脸庞浮现出些许悲伤又温和的笑容。
雷电真抽回被握住的手,低垂下眼帘,避开对方的视线。
「斋宫,影和大家,就拜托你了。」
狐斋宫努力张了张嘴,想要挽留,可即便到了最后,却也只能发出形似道别的话语:
「我会的。」
「您即将远行,所以…还请您……多珍重。」
…
伴随着女人的转身离开,画面开始虚化、扭曲,转为模糊不清的薄雾,慢慢与周围深紫色的瘴气融为一体。
旁观完全程的相乐直哉,默然了几秒,吐了一口气道:
“那是将军大人和曾经的斋宫大人…?”
我轻轻点头:“是的。”
青年盯着呈现画面的那处空地,内心很是复杂。
即便有些词句的发音模糊不清,仅是从旁观者的角度,亦能听出这场对话的沉重,令人感到无比惆怅。
究竟发生了什么?
才会让一位神明发出这般无力的感慨?
“那是一场漆黑灾厄。只不过…我也无从得知这是多久之前的灾厄。”
像是在回答青年内心的疑问一般,忽然,有一道温和的女性嗓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将军大人远行后,狐斋宫大人为了保护鸣神岛,选择与漆黑灾厄作战,可最后,她却被灾厄吞没了。”
相乐直哉警觉转身,在看见来人后,放下刀苦笑道:
“花散里小姐,您也太神出鬼没了。”
这时,花散里已然走到青年身边,她抬起手,指向一处方向。
“那些,也是她的记忆。”
花散里的话音未落,
瞬息之间,
远处那些模糊的虚影陡然凝成实体,汇成一幅又一幅画面,在我们面前闪现——
那是狐斋宫正在为神明祈祷;
那是突然崩裂的栻盘;
那是她紧紧捂住胸口,跪倒在地;
那是她一边流泪,一边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她送别一道身影手持薙刀远行;
那是灾厄降临;
那是她看见这片土地被漆黑的浪潮吞噬;
那是枯败的土地、被毁灭的村落,以及无数人绝望的哭喊;
那是她率领士兵与武士,倾力抵抗异兽的攻击;
那是她的眼中染上血色,爆发出赤金色的光芒!
一头顶天立地的纯白狐妖凭空现身,以一己之力对抗凶恶的兽潮。
只见漆黑浓雾之中,遍体鳞伤的她勉强站了起来,一手死死捂住早已受伤的胸口,另一只手高举白辰之环,急剧凝成的光芒在法器中汇聚成一团耀眼的光球——
黄金兽王咬住她的那一刹那。
光球陡然爆发。
一瞬万籁俱寂,璀璨的光芒铺天盖地,她所设下的各处结界陡然降临,一道道光柱冲天而起,为其他人争取喘息的时间。
绚丽天幕下,法力全无的人跪倒在地,化作满天光点,彻底被漆黑吞没。
…
虚幻与朦胧破碎,虚影重新融入大地。
我转头看向身侧的相乐直哉,直言道:
“有何感想?”
在观看狐斋宫记忆的同时,我也时刻关注着青年的表情。
我与花散里早已知晓狐斋宫的命运,相乐直哉却和我们不同。
他或许是第一个、也将是最后一个,亲眼目睹到狐斋宫记忆的稻妻民众。
我想知道他对于这段历史的看法,以及接下来,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然而。
这时的我,若能得知今后稻妻的剧变。
那我绝对不会与直哉展开这段对话、间接性地让他走上那样的一条路。
可此时,
青年仅是微微一愣,便如同回忆般开口:
“在下师传「飞天御剑流」,同样,也是几位弟子中,天赋最高的那一个……
“说来惭愧,我虽为剑客,却始终没有找到挥剑的理由。这也是我始终流浪的原因。
“不过现在……我似乎有了一点方向。”
相乐直哉看向自己腰间的两把太刀。
“若有一天,我的这份力量,能在时代的苦难中保护人民、救下一条性命,或许……我也会找到独属于自己的道路。”
我深深看着他:
“哪怕为此而杀人吗?
“若按照你所说的情况,乱世中,每个人都会为了心中不同的正义而互相争斗厮杀。”
当我说完,青年周身忽然失了几分平和的气质,眼神多了几分锐利。
他笑道:
“在下的师父曾对我们说过:
“剑是凶器,剑技则是杀人的伎俩,无论用多么美丽的语言去掩饰,那始终是事实。
“正因为师父的这番话,我的每次挥刀才变得慎重,什么能杀、什么不能杀,哪怕这样深思熟虑,也无法掩盖我已经是个刽子手的事实了。”
我轻轻点头,继而眼神幽深地反问道:
“倘若这次祓除,也需要你亲手杀死一个人呢?”
相乐直哉疑惑道:
“人?最后要祓除的,难道不是我们面前的这棵树瘤么?”
见我依旧盯着他,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收敛起笑容,向身侧望去。
“……花散里小姐。”
青年后退一步,神情变得沉重。
花散里却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呵呵,原本当我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也感到很不安呢。但是…我已经释然了。”
青年眼中透着不忍:
“即便小姐您会就此消失么?”
“不必为我感到难过,我就是为了祓除瘴晦而诞生的人。而我,也会毫无牵绊地履行最后的职责。”
只见花散里对我们微微欠身:
“光是斩除那些污秽,还不足以消除神樱树的痛苦。接下来,就请你们进入「瘴晦瘤」的内部,祓除污秽的根源吧。”
…
……
靠近树瘤,透过深紫近黑的表皮向里望去,里面似乎还有液体和光芒在晃动。
相乐直哉与我对视,见我微微点头,他当即拔出刀,猝然挥刀而下。
原本的裂痕被青年又斩上一刀,剖出一道便于通行的幽邃裂口。
与此同时,花散里再次开口提醒道:
“「瘴晦瘤」内部瘴气弥漫,更会根据人心呈现出不同的景色、侵蚀心智,还请二位……多加小心。”
“谢谢。”
“放心吧!花散里小姐,我们去去就回!”
相乐直哉朝花散里实以微笑,随后,他跟上我的脚步,一同走进树瘤深处。
…
……
树瘤深处,污秽深重。
即使有随身照明,也只能隐约照亮前方十几步的路。
为了确保安全、以防不测,一路上相乐直哉一直找我聊天,以此辨别是否失散。
“不得不说,这里面还真是大啊……”
相乐直哉感叹道,“等我们解决了它,花散里小姐她还会在吗?”
我轻轻摇头,平静陈述:
“刚刚已经是最后的道别了。”
想起踏入树瘤之前,花散里目送我们而轻轻诵念的短歌,使我的内心一阵触动。
陪伴狐斋宫的三年,她尤爱短歌之美,也曾向我诵念短歌,以作当时心迹。
“与君相别离,不知何日是归期,我如朝露转瞬曦……”
相乐直哉低声感叹,“非本真,向死而生…花散里小姐还真是一位豁达的人啊。”
“如露珠飘落、亦同露珠消而逝、即为吾身矣。繁华如梦一场……”
青年继续轻念着诗句,脚步声回荡在幽暗的空间内,似乎慢慢又归于安静,再无杂音。
我一下惊觉,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相乐先生……?”
如我所料那般,诡谲幽暗的空间内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
并没有另一个人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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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露珠飘落、亦同露珠消而逝、即为吾身矣。——丰臣秀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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