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继上次刘备召开众将军议又过去了七八日,东海郡内已经是部曲集结完毕。
令张飞引领五千人马先行,刘备把正面相抗袁术军,驰援下邳的任务交给了自家的结义兄弟,自己则引三千精锐次行。
他的担子其实更重,是隐匿行迹,昼伏夜出,星夜疾驰绕道下邳的前方,取下僮国!
这个战略目标一旦完成,切断的便不仅仅是袁术几万人马的粮草,辎重供给,连其后路要彻底堵死。
除此之外,另有三将各令千人新卒,同时出发,以壮声势。
大军出发前,糜竺等人齐来相送刘备,各有不少祝词奉上,说的最好,却不是糜竺,而是另一人。
典农校尉陈登。
“袁术麾下,扬州军善水战胜于陆战,豫州兵则是乌合之众,俱不可与我徐州百战之师相比,何况彼辈如今更是中了州牧诈败之计,战线拉长,孤军深入!”
“州牧和张司马此去,必能旗开得胜!”
“只不过...”陈登话锋一转,情意越发恳切:“兵凶战危,战场上刀箭无眼,临阵对敌之际,州牧务必注意个人安危,郡一身系我徐州百万民望,切勿轻身冒险!”
“夏日炎炎,州牧素好轻衣薄裘,只是夜宿野外军帐时,需放风凉之下,寒邪入侵,一定要多穿衣服,莫为一时的爽快,落下病来。”
说到这时,陈登更是红了眼圈儿,话语呜咽:“只恨登一文儒,不能亲随州牧上阵杀敌,憾甚!”情意殷殷,竟至眼泛泪光,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登自翘足此地,静待州牧旌旗凯旋。”
陈登不但出身徐州世家,更是少年时便享有大名,平日里总是文雅气质,一派潇洒,亦正因如此,这般偶尔失态之下,愈发显得情真意切,极为感人,只看得在刘备身边儿站着的张飞一愣一愣的,脸上尽是钦佩之色,心中只想,俺也算是博览群书,为何就说不出这些话来?
若非这次张飞也要出征,恐怕就要喊出那句鼎鼎有名的“俺也一样”了。
糜竺倒是不曾废话,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州牧保重,只是一旁的糜芳却是盯着陈登看了好一会,暗自发出嗤笑。
陈家后生愈发能演了啊。
好话人人爱听,刘备虽不好人拍马逢迎,更知看臣下忠心,观其行甚于听其言,而同样是徐州本地世家,相比之下,单论尽心尽力,糜竺却比陈登更显实诚。
不过此情此景,自也不愿落陈登面子,只是哈哈一笑,冲众人拱手,道:“诸君各有要务,请回罢。至多一月,必还我徐州郎朗安靖!”
于是文官长揖恭祝,武将高喝助威,直到刘备拨马而走,渐渐去远,陈登和武将中一人互相对视了会,默契地并马而驰,殿军而走。
待和前面的众官拉开了一段距离后,陈登先警惕地看了眼四周,旋即问道:“校尉当真心意已决?”
“并非我心意已决...”那武将名叫徐耽,闻言苦笑一声:“若非万不得已,吾岂会违州牧遗命?”
徐耽和陶谦乃是同乡,皆为丹阳人,更是如今徐州最为精锐的部队丹阳兵的统帅。
“玄德公此战,胜算颇大。”陈登沉吟了会道:“不若吾等先行观望结果,再做决定亦不迟也。”
“元龙贤弟,何必自欺欺人?”徐耽闻言晒然道:“便是此战能胜,焉知不会更加激怒袁术?”
“阳翟侯今拥三州十一郡,便是这几万人马尽葬于此,亦是败的起,输的起。”徐耽正色道:“可咱们徐州,却是再也折腾不起了!”
“何况臧霸既与那王政暗自勾连,传那封书信于你我两家,既是劝说...”说到这里,徐耽叹了口气:“亦是威胁啊!”
陈登默然无语,他岂会不明白臧霸的一语双关,而徐耽的顾虑,陈登亦同意合情合理。
从袁术联合王政来攻刘备的开始,他们其实就已经看到了结局。
有时候战争看的不仅是胜,更看重败。
输得起的一方,才会更大可能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不无道理。”
陈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调马回望,便见此时远处还能隐隐看到刘备的将旗迎风飘动,而这般眺目看来,更觉那无数的盔甲,旗帜尽皆鲜红地闪耀其中,当真绚烂如火,军势鼎沸。
只是火焰越是高涨,火势越是盛烈,有时候所消耗的柴薪也会越多啊。
而一旦材料不够时,却会顷刻间熄灭。
只是想到刘备那双满是热诚和壮志的眼眸时,陈登终究还是心有不忍:“徐校尉,且让登和家父思量几日,再回复如何?”
“元龙贤弟,还思量什么?”见陈登还是犹豫不决,徐耽心生不耐,口气登时冷冽起来:“刘备,袁术,只可选之一,这又有何疑难?”
“徐校尉,你未免太天真了。”陈登亦是眉头一皱。
他年纪虽轻,却向来自诩修身养气功夫颇佳,更常被人赞有威仪城府,喜怒不形于色,徐耽一介武夫,出言不逊本属正常,换做其他时候,看在其手下丹阳兵的份上,陈登也未必会与其较真。
可此时大事当前,若有谬误莫说自家性命,更是影响家族存续,心中自然难免忐忑,此时亦是有些心浮气躁,便同样带着恼怒冷哼了声:
“如今徐州,除了关、张之外,玄德公真正信任的恐怕只有一个糜家!”
“咱们其他的世家,乃至尔等这些陶谦留下的嫡系,刘备并非毫无防范!”
“如今城中兵马大全皆在糜竺手里,多达六千人,你麾下不过一千丹阳兵,再是精锐,当真能翻天不成?”
“那你的意思是如何?”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便嚷徐耽怒从心起!
自那大耳贼入主以来,不动神色之间,半年左右便将他麾下的兵马快抽调一空了,徐耽本就积怨已久,亦是喝道:
“难道去告诉糜竺,臧霸已然投敌不成?”
“本将这一千人能否翻天不说,但王政和臧霸若是联手趁机来攻东海,凭糜竺这個市贾之徒,六千人,难道就能挡得住了?”
“若是等他们攻下郯县,咱们再去投诚,又有何用?”
陈登牵着马在原地不断踱步,显的甚是烦躁,无语半晌后,道:“登这便去见父亲,明日日落之前,必给与肯定回复!”
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徐耽撇了撇嘴,忍不住骂了句:“读过书的人,总是这般婆妈。”
“成大事者。岂能这般瞻前顾后!”
说着马鞭狠狠一打,骏马长嘶,四五个亲兵簇拥着,奔腾而去。
“将军,这不是回府的路啊,咱们去哪儿?”
“去糜老二的府上。”
你陈登还说什么刘备信任糜家?
怕是不知,这才是咱们徐州第一个和黄巾贼有所勾连的吧?
刘备大军出征的第三日。
夜晚。
一队士卒出了城内大营,由几个军官领着,趁着夜色,来到城下叫门。城门刚刚关闭,守城的都伯提着灯笼走上城楼,趁着探头向下看,城下的几个军官依稀眼熟;他想了会儿,似乎是丹阳兵
“州牧有令,入夜关门,你们此时出城?所为何事?”
带队的军官接过身边一人手中的火把,照亮自己的面容;通红的火光影儿里,他仰着头,笑道:“孙都伯么?俺们是徐校尉的麾下,日间往前线运送的物资,有人糊涂忘了送完,把这点儿拉下了;咱们此时才发现了,想着赶紧快马加鞭,补送出去,且行行好,开个门罢。”
“伱知道的,校尉治军严,明儿要是被他发现兄弟们做事糊涂,给他丢脸,轻则几十鞭子,重则咱们人头难保呐。”
那孙都伯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对不住了,兄弟。你怕丢了人头,俺也怕没了脑袋。州牧早有严命,城门关后,没有军令的,一概禁止出入放行;要不明儿一早,待开了城门你再来罢。”
“俺也是姓孙,孙都伯,咱们五百年可是一家啊。老兄忘了么?上次张司马请客时,咱还一起喝过酒呢。”
“自家兄弟,老哥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张飞便是这个孙都伯的顶头上司,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这孙都伯能力如何暂且不谈,嗜酒如命上倒是颇得张飞之性,没事就爱喝两盏,一听话,愣了愣,虽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他一个都伯的事情,非军中相熟者很难得知。
既是本家...
反正司马也去前线了。
想到这里,那孙都伯呵呵一笑:“原来是你啊,记起来了啊!”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此..”看着火光中那人殷切地神色,那孙都伯犹豫了下,道:“可放你出城,只是你多久才能折返?”
战事之时,禁止出入,本就是入更敏感。
“至多半个时辰就可。”
时间倒不算久。
那徐耽如今的地位即便不如之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同是袍泽,今日给他个方便,说不得明日就得他些照顾。
想到这里,那孙都伯做出决定:“也罢,便为本家破个例罢。”
当即下令开了城门,略略翻检了几车他们推来的物资,没什么异样,那孙都伯随口问了句:“前面的兄弟走的这么慢马,半个时辰便能追上?”
“是啊?”他那本家微微一笑,瞧了瞧身后的百人:“他们也发现遗漏了,就在城外等着咱们呢。”
“快的话,一盏茶就够了。”
今夜的月有些阴惨惨的,在高远的夜空中模糊黯淡,瞅着如团麻麻的光晕,风吹过,林子里的秃树颤抖着“沙沙”作响。
远远望过去,远处的郯县在黑中透出点模糊的轮廓。
若说冬夜的冷极为刺骨,那夏夜其实难熬程度亦不算低,哪怕穿着盔甲,那些嗜血的蚊虫亦是无孔不入,只咬的一群蛰伏多时是泰山汉子人人叫苦不迭。
好在虽是出身盗匪,臧霸治军却颇为严谨,即便遭此磨难,埋伏的近千人马依旧敛声闭气,几个时辰都没发出什么动静,只是痛痒之下,不少人龇牙咧嘴,一张脸在半明半暗中更显扭曲。
“为何内应还没来。”昌豨猫着腰走到臧霸身侧,额头渗着潮汗:“臧兄弟,这徐耽和那孙家靠谱马,会不会卖了咱们?”
“再这么等下去,蚊虫都吃饱了,兄弟们放血这么久,哪还有什么力气啊。”
“昌兄放心。”臧霸自信地笑了笑:“刘备来徐州时,兵马本就不多,又要重用自家结义兄弟,不知从徐耽那里抽走了多少,其早有不满,而那孙家,亦是和刘备信重的糜家素有嫌隙。”
他耐心解释道:“这两家可谓早有不满!”
“可为何现在都还没什么动静?”昌豨不满地嘟囔:“不是说好了今夜动手吗?”
“要骗开城门哪有这般容易。”臧霸安抚道,旋即眼中闪过狠色:“再等等,若还没什么动静,实在不行,咱们直接杀进去便是!”
两兄弟正念叨着,却见便在此时,前方城门火光大亮。
下一刻,滋啦的沉闷响声,撕破夜的寂静。
糜府之中。
糜竺尚未安歇,书房之中,烛盏遍燃。他提着一管毛笔,凝神思索;案上铺开着的纸上,密密麻麻已经写满了一半。
两个俏丽的美婢,伺候左右,为他磨墨、斟茶。
出事钟鸣鼎食之家的糜竺,雍容大方,敦厚文雅,被时人盛赞有君子之风,可人品好和爱享乐并不冲突,每当他伏于案板之时,身边必须有红袖相伴。
当!
更点的鼓声惊动了专心致志的糜竺,他微微抬头,问道:“如今几更了?”
“就快三更。”
时辰还早啊。
糜竺点了点头,此时远未到安歇的时候。他又没有系统,本非什么精力充沛之辈,只是既逢明主,更得起倾心信重,糜竺自当以国士报之。
这些时日来,糜家的书房之中,从未缺席那茕茕挑灯的身影。糜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而只有做好了这些事情,才能帮助刘备站的更高,更稳。
亦只有如此,他糜竺,乃至糜家的抱负,野望,才有实现的更大可能!
糜竺知道自己的才能,若放眼天下,其实并不出众,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要加倍努力,
静寂的时空,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
夏夜操琴,颇为风雅啊。
想到这里,糜竺顿笔起身,推窗倾耳,不过片刻,便辨明了方向,弹琴者乃在自家西面。
听着曲调低沉、悠扬,其声微而志远,夜中闻听,便如贤士抒怀,好一会儿,糜竺缓缓点头。
是陈家后生啊。
想到陈登,似乎少年文秀潇洒,英姿出众的形象便宛如眼前一般,即便两家平日关系紧张,糜竺亦颇为感慨
以此子美玉之资,糜家同辈里,直系旁系皆无人可堪一较,恐怕未来陈家大兴,便应在其身啊。
心生羡慕之下,糜竺绕室踱步,陷入深思。
铮!
突然,一声凄厉清响,直让糜竺蓦然抬头:“琴声为何陡变?”
“这是...”
琴音激烈,寥廓霜天,其引而不发的彻骨森寒,更令糜竺顷刻间神色大变:
“杀伐之音?”
内室之中,徐耽和糜芳对面而坐。
徐耽看似沉静如水,只是按住腰中剑柄之手,如今青筋迸出,却暴露其紧张的心情。
另一边,暗黄的灯光照在糜芳圆润的脸上,亦显得有些扭曲,看了眼天色,糜芳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声音颤道:“快到时辰了。”
徐耽不置可否,问侍立身后的亲兵:“准备好了么?”
“兄弟们已出城了,更发出信号,联络到了城外臧霸的伏兵,另外,今日守门的都伯,果然如调查一样,是个嗜酒的糊涂人,心思单纯,没什么原则,待会正好趁着折返的理由,再度骗开城门时发动突袭!”
“其他人呢?”
“府中的亲兵,都已经准备好了,营中的兄弟们,更是早有通知,想必此时刀枪都擦亮了,就等校尉一声令下,便可悉数发动!”
“校尉,可说好了,吾大兄,以及吾糜家的安危...”一旁糜芳忍不住开口:“必要顾全啊!”
“糜兄放心,本将岂是无信之人?”徐耽笑了笑,温言道:“何况你糜家早和那天公将军有着交情,日后还需你和贵兄为俺美言几句才是。”
“只是...糜子仲这般冥顽不灵,若是殊死反抗,可有些麻烦了。”
“这点吾倒是...”糜芳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便在此时,一个亲兵慌慌忙忙地冲了进来:“报!”
“城门火起!”
“好!”徐耽振衣而起,抽箭出鞘,狠狠劈在案几之上。
铿锵金铁之音中,他嗔目奋声,喝到:“时辰已到,杀!”
同时间,室内堂外,拔刀出鞘的声音嘡啷啷不绝于耳,数十人,数百人纷纷昂首扬声,声震屋瓦:
“杀”
糜竺越听越不对劲,此时琴音早已止歇,万籁俱寂的深夜,却有一种压抑的沉默,叫人坐立不安。
刚推门出户,想要叫人去查看陈府时,还没走几步,忽然脚步一个踉跄。
“老爷?”一旁的美婢见状,连忙过来搀扶:“没事吧?”
脑袋昏昏沉沉的,双腿更像灌铅般的沉重,看着眼前一片朦胧光影,糜竺登时反应过来了。
有人给他下药了!
到底是谁!
这个疑惑还来不及细想,接踵而至的第二个念头更让他额头直冒冷汗。
城内有贼子欲作乱!
眼前一阵发黑时,糜竺强自克制着昏沉睡意,抓紧了婢女的手:“有内贼欲乱,立刻传命,叫...”
叫谁呢?
他脑子闪过无数个名字,却突然发现,他并不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人是和他一样,真的忠心刘备...
下一刻。
糜竺陷入了彻底的昏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