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养父甄长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好人。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而已,私下里邻居乡亲都暗暗说他是个百年难得的大软蛋。
甄长昱的字典里就没有反抗二字一样,任人拿捏,无论什么委屈都吃得下。
甄长昱的生母早逝,去世不过半年,父亲就娶了继室。
继母入门之后对他百般磋磨,他也不反抗,不还手。
两年后,弟弟出生,甄长昱的日子过得如同家里的仆人。
二十四岁,甄长昱成亲,原因还是继母怕人说闲话,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儿。
甄长昱这个妻子更绝,带球入门的那种。甄长昱也没拒绝,无他,早年间他就被继母下药暗害,早已失去了生育能力。
这件隐秘,他知晓,他找的大夫也知晓,继母只是不确定罢了。
所以新娘子肚子里自带孩子这种事,他接受。
只是甄长昱不能接受的是,那孩子是他弟弟的,这还是他无意中发现的。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甄长昱又不是真的智商有问题,从那天开始,他开始暗戳戳在父亲面前表现出经商的天赋,开始接触家里的生意。
开始继母是不愿意的,但是那时候时局动荡,家里的生意需要有人外出,危险性极高,她也就作罢了,横竖不能让自己的亲儿子出门受累不是。
在第三次往京城跑生意的时候,甄长昱带上了已经怀孕七个月的妻子,说什么趁着还能走动带她出去见见世面。
甄长昱平时表现得太老实,没人会怀疑他的动机。早在发现弟弟和妻子奸情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慢慢断了弟弟的子孙路。而这次,他想在外面多逗留一段时间,让这孩子在外面出生,顺利弄丢。这已经是他想过的最过分的报复了。
甄长昱也没想到,这次出门会摊上大事儿。
云城有名的大商贾方家恰好和他住在同一间旅店,方家家主携妻子回京省亲,顺便将商路拓宽一番。不曾想,他们才进入东城地界,就被人盯上了。
那天半夜,整个旅店被贼人围了起来。甄长昱在窗户边,从小孔里往外看。
那些人不像是求财的,反而像是索命的。
方家家主方俊浩冷静地将六岁的长子和身怀六甲的妻子藏在三楼的储物间,想带着家丁们冲出去引开他们给自己家人寻一线生机。
甄长昱脑子里飞快转动一个念头,人在紧张的时候似乎脑子就会转得极快,他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一个一石二鸟的计谋。
甄长昱打开门,迅速将方俊浩拉进了一个房间,方俊浩刚想动手,甄长昱便说道:“想让你老婆孩子活命,就听我的。”
方俊浩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在甄长昱动手脱他衣服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个年轻人要做什么。
“我会功夫,一定能脱身。”甄长昱骗他说,“我也有所求,等过去这个坎,我跟方家主谈笔买卖。”
有所求就好。方俊浩反而放下心来。
甄长昱穿上了方俊浩的衣服,将脸遮了遮,然后找了一床薄被子绑成小孩的模样捆在身后。
将方俊浩关在屋内后,他回房间叫醒了妻子:“这旅店被贼人盯上了,不安全,咱们快跑。”
不等妻子反应过来,他已经拉着人冲到了后院。
找到了方家的马车,他让妻子躲进马车里不要出声音,便架着马车冲出了后面。
很快声音就惊动了那些人,甄长昱狠狠抽着马匹。甄长昱的记性很好,他一路驾着马车到了来时看到的大桥边。
将马车停到桥中央,甄长昱扶着桥栏杆等着那些人的到来。
看到拿着火把的人影追上来,他有些后悔了,里面的女人是欺他,但是罪不至死。
也是这个念头,他再次回到马车上,准备逃命。
只是耽搁了这些时间,他已经逃不掉了。
最后甄长昱眼一闭,驾着马车冲进了湍急的河水中,是生是死交给老天决定吧。
结果如同他开始计划的那样,妻子连同腹中未出世的侄子丧了命。
方俊浩那边等来了救援,已经安然无恙。
甄长昱有些迷茫,也很愧疚,他的一念之差,让人性的恶占了上风。他后悔了。
本来他是想拿着这桩救命的恩情搭上方家的大船,但是此刻,他什么心思都没有了。甄长昱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落在方俊浩眼中,甄长昱的一切表现就是就是一个男人痛失妻子受不住沉重的打击而昏厥。方家随行的医生医术不差,给甄长昱诊脉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怕是他唯一的血脉。
方俊浩思索了半宿,决定让自己的长子过继给甄长昱。父子俩恳谈了一番,长子自幼聪慧,且仗义的性子也多随了父亲,他也是真心感激甄长昱舍己为人,救了身怀六甲的母亲。
但是父子俩的决定没有让母亲知晓,长子拿了方家的至宝桃木牌,和昏迷的甄长昱一起被送到了另一辆马车上,连夜出了城。跟着他们的是方家的家生仆人,方城。
甄长昱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马车里,旁边坐着方家的长子和方家仆人方城。方城将手里抱着的盒子给他,甄长昱打开一看,里面是整盒的金条,还有一封信,上面写明要将长子过继给甄长昱。
甄长昱百感交集,他想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让方城带着孩子回去找自家主子。但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父亲,”六岁的孩子突然开口,“以后我的名字就叫甄名正,是您的长子。”
名正言顺的名正啊,甄长昱更说不出口了。
甄长昱并没有回家,反而转道去了于城,改名安家,一气呵成。横竖家里的人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他借着这个契机离家也很好。那时候战火频发,很多人流离失所,他很容易就拿到了落户文书,带着甄名正在于城安稳下来。
只是没过几年安稳日子,甄长昱便开始频繁做噩梦,梦见去世的妻子前来索命。他找人超度了母子二人,还是心觉不安。
甄长昱在家中后院辟了个佛堂,日日诵经,以求心安。
时间越久,心里的愧疚反而越深。他甚至开始无暇顾及生意。
在又一次被噩梦惊醒之后,他决定让甄名正回方家。
他托人打探方家的消息,却一无所获,方家好似这几年突然消失了一般,云城、京城都没有方家的任何消息。
甄长昱的内心越来越煎熬,他想让甄名正归家的心思也越来越强烈。当年的事情,他很想和盘托出,终于鼓足了勇气想跟甄名正摊牌,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甄名正就跟他大吵一架夺门而出了。
甄名正好似走了就没打算回家一般,甄长昱担心极了,找神婆算甄名正的方位,却一无所获,只能知道人还活着。
甄长昱每日活在忧虑中,他将找甄名正的事情托付给了方城,并骗他说是因为甄家生意被盯上他才想让甄名正回方家的。
方城是个忠仆啊,更何况他一直记得方家和他的命当初都是甄长昱救下的,所以即使死了也想完成甄长昱的嘱托,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沐小裴很快就看完了整个故事的概况,她就说嘛,若是甄长昱真的是舍己为人的大善人,他的八字为何没有一点点功德,反而显示死后还在地府受刑。
人是可以伪装的,但是做下的恶事会一笔笔被记录在善恶簿上,下去之后再跟你算总账。
沐小裴将真正的故事经过跟外祖父和方城简要讲了一遍,人和鬼瞬间都沉默了。
“姥爷,你若是不认回亲人,甄长昱怕是还得多受刑三十年,从他去世开始,每天的油锅,剜心都没停过呢,他现在是无比后悔却也无计可施。我知道你不会怪他,也想守着生父的承诺,但是木牌既然已经毁了,就代表机缘已经到了,该了结了。”
外祖父这才正眼仔细看沐小裴,他从来未曾想过自己的外孙女居然这么了不得,他一直把她当普通小孩来看的。
他又看了一眼妻子,自家妻子好似完全不惊讶,原来自己听不见的这些年错过了这么多东西。
沐小裴接着看向方城:“方家是不是已经改了姓?”
方城点头:“当年大少爷被过继给了甄家,夫人悲痛极了,但是也理解老爷的决定。老爷回云城后,自请从族谱中除名,举家搬去京城,成了穆家的赘婿,后来的子女均跟夫人的姓。算是一点补偿。这也这几年我才查到的。”
沐小裴咋舌,那个桃木牌真的很牛啊!!!
“姥爷可知道,当初你那未出世的弟弟叫什么名字?”沐小裴现在彻底明白为何穆震爷爷跟外祖父长得如此像了。
外祖父摇摇头。
“穆思长,思念长兄的思长。他还有个妹妹叫穆思钰,方子钰的钰。”沐小裴笑着对外祖父说,方子钰啊,外祖父原本的名字。
外祖父眼神闪烁,眼角微微有些泪意,说好了世间再无方子钰,父母却用这种方式念着他啊。
“等您准备好了,我就带您去见见家人吧。”沐小裴轻声说,然后转头看向方城:“这么多年辛苦了,你的任务完成了,你想下去还是留下?”
“留下?我还能留在这里吗?”方城很惊讶,他刚才感觉身上轻松了一瞬,好似枷锁落地一般,他以为很快鬼差就来带他走了呢,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沐小裴笑道:“当然可以,只是需要换个地方罢了,我会给地府递个文书,没有我的允许,没有人可以拘你的魂。”
方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要留下,我要等大少爷一起。”
外祖父瞥了他一眼,这家伙的愿望真的很奇怪啊。
沐小裴点点头,按了一下阴阳镜,将方城暂时送去了望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