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哐哐的声音在实验室回荡着。

    茉莉夫人趴在克里斯的脚边，打量着里头的那个金属怪物，那只怪物这时正在往机械人上塞煤炭，小小的如同心室一般的空洞逐渐被黑色的煤填满。

    接着它燃了起来，火焰逐渐顺着煤炭的轨迹一路向上，如同鲜血般艳红的火焰在其中摇曳着，金属怪物趴在上面，视线紧盯着机械人的眼睛。

    机械人的眼睛由一对玻璃珠构成，外面还覆盖了一小层玻璃片，上下方隐约卡着一些金属，似乎是在模仿眼皮。

    克里斯正要离开，就听见茉莉夫人对着那台机械人像是极度惊恐一般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接着是不断地哈气，全身的毛炸起，瞳孔缩成一条细线，紧紧地盯着那台机械人。

    他顺着方向看去，金属怪物仍然趴在机械人的腿上，而在它之上，那用于填放燃料的心室完全被火焰填满，火焰的跃动就像是心脏搏动那样。

    茉莉夫人从触手上逃了出去。

    急促的脚步在这逼仄的室内回荡着，由近及远。

    咯吱，咯吱。

    那只机械人动了起来，她缓缓地摸上了金属怪物的头，“好久不见。”

    金属怪物再度叮叮咣咣地动了起来，它夹子上夹着一大块煤炭，似乎想往她心室里塞进去。

    伴随着生锈零件带来的摩擦音，以及其中隐约的轻柔女声，她说：“这次修好我又费了不少时间吧？”

    金属怪物在原地打了个转，像是想向她传达什么一样，不过苦于没有嘴，只能在地面不断地敲打着。

    她又说：“等我这次陷入沉睡就不用管我了，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我总觉得我在沉睡中去了理想邦。倒是你，变化更大了。”

    金属怪物又举起了那块煤炭。

    “好，好，好。那我陪你走走吧，好久没见了，咱们还在凡塔斯吗？”她顺从地站起来，将那块煤接过来，打开心室放了进去。

    “我没见过这，这儿可真破，咱们是被丢了吗？”

    金属怪物转了转，领着她到了桌上的地图，指着上头的兰特斯敲了敲。

    “哦，兰特斯。”她笑了笑，脸上构成面容的零件勉强支撑她做出了这个表情，接着，肉眼可见地掉下来几颗螺丝。

    金属怪物焦急地将那些螺丝收集起来，她却像不怎么在意那样靠上了桌子，一只手撑着脸，用那双玻璃珠构成的眼睛看着地图，手指在上头摸了摸，“欧……我已经想不起来触觉是什么感觉了，真糟糕。”

    金属怪物蹦上了桌面，爬行到她面前，举着夹子上的螺丝，使劲往她脸上递。

    “别修了，我说真的，比起这样子活着，不如让我就在沉睡中进入理想邦。”她推开了那几颗螺丝：“我一点也不漂亮了。”

    “你说理想邦到底是什么地方？”她趴在桌上，脸靠在小臂上，那对玻璃珠状的眼睛转了转：“真好啊，我——欧，我感觉我又得去理想邦了，下次见面咱们约在理想邦怎么样？我先去熟悉熟悉，到时候等你来了，咱们好好聚——”

    金属怪物蹭到了桌边，用夹子碰了碰已经熄灭的心室，又将看向机械人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它叮叮咣咣地爬下了桌子，接着一步步向着里头的隐藏门走去。

    ……

    艾彼克莱德帝国·洛克希山脉

    马车在山顶艰难地前行着，虽然刚入冬没多久，可山顶的路就已经湿滑的不成样子了，马蹄在冻结的土地上拼命地挥动着，但后头缀着的马车，以及打滑的车轮还是限制了它们前进的步伐。

    “好吧，小姐们，愿意下来推下车吗？”坐在前面的车夫看向车里的布兰妮和佩拉，但实际上却没对她们抱什么希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佩拉是个从家里出逃的贵族小姐，神明在上，他从没见过有什么人能一次丢出来那么多金里索，只为绕路去一趟兰特斯。

    至于布兰妮，虽然看上去没什么钱，但她还是个孩子，出不上多少力，好在她也付出了一枚金里索的高价。

    布兰妮和佩拉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神情里都看出来一些犹豫，不过为了早日抵达兰特斯，布兰妮率先下了车。

    车夫抽着马鞭，一边给两人喊着口号。

    “一二！用劲！推！”

    “很好！继续！做得好！姑娘们！”

    车缓慢地离开了那一截生了暗冰的土路，于是车夫又把她们叫上了车。

    这下共同推车的经历拉近了布兰妮和佩拉之间的关系，于是布兰妮试探地和佩拉说起了话。

    “你的未婚夫是位骑士吗？”

    佩拉的神情带着一些羞赧：“是的，他是第六骑士团军团长。我的父亲答应等他清理完这次深渊，就让我们结婚。”

    “那你为什么不在艾普奈罗等他呢？”

    “我太想他了。”佩拉仍然羞赧地笑着，接着又有些落寞：“在深渊来临的时候，我一度以为他死了。我父亲一开始不同意我嫁给他，因为骑士团的工作太危险了，除非他愿意从骑士团出来，去我父亲手下任职，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什么？”

    “他说，从他加入骑士团的第一天起，他就发誓要为帝国效忠，他从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徒，我的父亲后来也被他感动了，于是同意了我们之间的婚约。”

    佩拉仍然沉浸在自己爱情的幻想里，不一会又掉出了眼泪：“其实我也觉得骑士团的工作太危险了。我很怕如果我不来，那我在兰特斯和他告别的那天，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布兰妮拍了拍佩拉的后背，又坐回了马车的角落。

    并不是因为佩拉的爱情，而是由佩拉的父亲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但她现在找不到人倾诉这些，她没办法说，保不齐现在她的通缉令正挂在艾普奈罗的街头巷角，甚至那的桥洞底下都贴着她的头像和大名。

    “你的父亲会很想你吧。”她低声说。

    “嗯。”佩拉说：“他只有我和哥哥了，我的姐姐背叛了神明，成了无神论者，最可笑的是那是被报纸爆出来的，在那之前，她藏得很好，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忠诚的神明信徒。我的父亲一度沦为贵族间的笑柄。”

    布兰妮沉默地看着她。

    “对，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佩拉又掉出来了眼泪：“哪有哪个伯爵的女儿会吵着闹着非要嫁给一个时刻在生死线徘徊的骑士？我都想得明白，但我又没办法不去爱他。”

    她突然意识到这些不该讲给一个小孩子，于是她尴尬地笑了笑，从一边的盒子里取出来一小盒点心，递到布兰妮面前：“来一点吗？”

    布兰妮拿了一块，食不知味地吃着。

    下山的路，马车行进的很快，又过了一天，马车临近了兰特斯，佩拉也变得欢快了许多，她时时刻刻都在朝着车窗外眺望着。

    “该死！”车夫惊慌地扯住了马缰，盯着面前的深渊大喊：“见鬼！明明上次来的时候这条路上没有深渊的！”

    接着，一只手从里头伸了出来。

    ……

    克里斯在兰特斯附近碰上了那两个倒霉蛋神选者，几乎是碾压的拿走了他们的神之瞳，不过克里斯发现当自己用那双机械臂握住神之瞳时，它并不会融入进克里斯的体内，就像是神之瞳默认这条手臂不属于他那样。

    但这样也等于获得了全部的神之瞳，并且也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克里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在不吸收这对神之瞳的前提下出去。

    不过既然要试着出去，就不能穿着这一身破布出去，克里斯认真地比对了地图，发现自己在兰特斯的家也同样在深渊的范围内。

    于是他回家看了看，非常幸运的，还没人发现这间房子是无主的，里头的东西都还在。

    克里斯在这间房子里四下翻找了一会，找到了一套莱斯的衣服，他条件反射地认为自己穿不上去，拿到身前比了比，才发现这件衣服穿在身上刚刚好。

    他连忙又认真地看了看自己。

    眼窝深邃，标准的欧式面孔，脸上沾有很多褐色的血迹，大致长得和莱斯很像，一张儒雅又带些板正的脸，不过在眼睛和头发上继承了琳娜，一头黑发，以及褐色的眼睛，看上去有些青涩，但能确认他成年了。

    身上破破烂烂，像是从哪里跑来的乞丐一样。

    他连忙洗了把脸，又久违地将自己那头蓬乱的黑发稍微打理了一下，接着换上莱斯的西装大衣，又在柜子里找出来一副手套，把右手的机械手掌——那只怪异的只有一根肉色手指的机械手掌藏进了手套里。

    克里斯认为这样能出门了。

    于是他再度走到了深渊之前，收回了自己的触手，仅仅留了一只，从衣领中露出来，帮助他不至于摸黑走路。

    克里斯向前走，却发现深渊的边际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就像深渊的边际在躲着他一样。

    “怎么了？克里斯先生？”蹲在肩膀上的米莉安问。

    “深渊的距离是不是始终离我们差一点？”

    “有吧，大概？”

    被抱在左手上的茉莉夫人喵了几声，冲到克里斯的手套上，把那对神之瞳叼在了嘴里。

    她静静地看着克里斯，就像是他们初遇时那样，带着一点鄙夷地瞧着他。

    “你是说，这样就能出去了？”克里斯第一次意识到布兰妮所谓的，茉莉夫人有别于别的猫咪的智慧。

    “哼。”从喉间发出的声音应了他一声。

    于是克里斯试探地伸出了手，他看见自己的手探出了那道边际。

    他阔步而出，在见光的一刹那，收回了自己的触手。

    “是怪物吗？！”撕心裂肺的叫声从马车上传来，克里斯几乎是下意识地试图伸出触手们看一看自己的状态，研究出自己为什么得到这样一个称呼，但他忍住了，于是他向着马车上的声源看去。

    一个车夫正把两个小姑娘护在身后，但他同样好不到哪去，整张脸上满是因为恐惧而流出的汗，使得他的脸看上去油光满面的，但他还是压下了恐惧大喊：“你是谁？别！别靠过来！”

    车夫手臂下的一个金灿灿的脑袋钻了出来，她迟疑地盯着那个穿着考究的西装，戴着白手套，看上去格外绅士的男人。

    “布兰妮，好久不见。”于是那个男人对着她说：“很抱歉，我没能把婶婶带回来。不过我带回了她。”

    克里斯拿开了自己的手，露出了其中的茉莉夫人，黑猫从中探出了头，那双金色的猫瞳扫视着布兰妮，接着她轻轻地喵了一声

    布兰妮没想到克里斯为了玛娜进入了深渊，此刻所有的委屈猛地涌上她的心头，就像是见到了激流里的救命稻草，她上前抱住了克里斯，她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呜呜……我没有爸爸了，克里斯，我没有爸爸了。”

    克里斯的手一紧，为了不惊吓到布兰妮，他尽量低声地问：“发生了什么？”

    “爸爸，爸爸被依伯里伯爵杀了——我报仇了，他们在查凶手，我，我无家可归了。”她哽咽地说，克里斯立马将视线向马车里的两人看去，他在分析布兰妮的声音是否会被他们听清，如果会，他就杀了他们。

    “别急，慢慢说。”大面积的尖刺挡在了布兰妮身后，他蹲下来，看着布兰妮。

    布兰妮那头卷曲的金发这时候乱成一团，往日她都会细致地将它们好好地打理好，但她现在邋遢极了。

    她哽咽着，擦着自己的眼泪，断断续续地讲起来。

    克里斯那只机械手掌发出了咯吱声，但他仍然平静地看着布兰妮：“布兰妮，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布兰妮抽噎了一声，紧紧地看着克里斯：“你要做什么？克里斯？我只有你和哥哥了。”

    “我擅长占卜，知道吗，布兰妮？”

    “什么？”布兰妮没听明白。

    “我能看清他们未来的命运。”克里斯哑声说：“他们交不上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