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者·964年6月】
“实验日志S-1-1-8,我是执行人兰德尔。”
“仍然不能解决负荷问题,生物的结构比我想象中更加精妙,明明肉肢可以随意驱使,但铁肢的负荷却是肉肢的数倍....这根本没法用于战斗,甚至不足以应用在日常生活中。”
“即使是最老练的战士,恐怕也只能堪堪用它完成一次战斗,日常生活中的使用次数更是有限,呼....”
“接下来,我要暂时封存这一项实验,既然负荷问题始终无法解决,那么不妨开始研究它的代价——从明天开始,我要进行铁肢的极限负荷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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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在拜恩落脚,我已经为你准备了午餐,但看你的样子,你需要的不止这些,有兴趣和我说说你怎么会落魄成这样吗?”
乔·奥尔科特和卡维尔·盖尔特并肩骑行在法拉希尔领的乡间小道上,面对伯爵的问题,年轻骑士毫不保留地告知了他自从离开艾尔·卡拉德以后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和卡维尔·盖尔特伯爵从无交情,可他现在的确急需一位长者的开导和指点,而伯爵平静地听完了他的叙述,不论是听到地上之神的现身还是那些外乡人的天火和残暴,他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改变。
“从结果上来看,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年轻人,你做到了年轻人能做的一切,即使是我或者罗贝尔站在你的立场上也做不到更好,”
伯爵用力拍了拍年轻骑士的肩膀,然后伸手指向路旁:“看。”
“什么?”
乔·奥尔科特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了一片单薄的木屋,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这些木屋显得有些太新,按照乔·奥尔科特一路上的见闻,这种屋子应该爬满青苔和霉斑,并且散发出腐烂的臭味才对。
“四千五百位难民,”卡维尔·盖尔特伯爵平静地说:“其中七百人住在这里,拜恩附近有一千六百人,剩下的分布在法拉希尔领南部。”
乔·奥尔科特惊讶地看着卡维尔·盖尔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这男人眼里看见了笑意,面对着伯爵的注视,年轻骑士低下了头,愧疚地说:
“抱歉,大人,我不知道——”
“不,不是你的错,年轻人,”
伯爵收回视线,望着远方天空和大地的交界,语气低沉地说:“即使是我,如果站在骑士的角度来看,我做得也还不够,但我是法拉希尔领的领主,我要为我的人民负责。”
“四千五百人,这是法拉希尔领目前能够承担的最大人数,如果我再接纳更多人,我的士兵就会被沉重的治安压力拖垮,罪恶随处滋生,法拉希尔领的秩序会崩溃,所以我不能这么做。”
看着远方的新房,正如卡维尔·盖尔特所说,他的士兵在街道上频繁地巡逻,会及时制止可能发生的冲突,而在这贫民社区的中央,官吏正在大声地说着什么,但他的话语传过如此遥远的距离之后只剩几个破碎的音节,乔·奥尔科特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内容。
值得在意的是,那些受训的人里有不少留着中长发,那恐怕不是男人,而是女人,注意到年轻骑士的视线,伯爵及时地为他解释:
“女人不该出来工作,但他们是难民,我不会无休止地给予救济,他们必须想办法养活自己,所以女人也必须对自己负责,至于未来的事情,就留给未来再做打算。”
但乔·奥尔科特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他依然看着那些难民,直到他们彻底将这区域甩在脑后为止。
士兵们对这些难民非常凶暴,有任何不文明的行为都会招来毒打,可这样的举动似乎很有作用,至少和法拉希尔领外的那些难民比起来,这些人看起来终于有了些人的样子。
离开泥泞的小道之后,骑士们得以在铺石的大道上全速前进,他们很快就抵达了拜恩,正如伯爵所言,这里有一片比边境地区更大的难民社区,和边境一样,伯爵在这里实施着严厉的管辖,以最大程度地减少人们犯罪的可能。
“好好吃点,然后随便转转,你想去哪都可以,但我还是建议你在这里多待一天,拜恩本地就有战马,但是你的盔甲丢了,我正派人赶回法拉席恩,最快也要明天清晨....”
伯爵的话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凝滞在街道的一角,表情变得僵硬,愤怒,自责和痛苦糅合成一张冰冷的脸,他的变化引起了乔·奥尔科特的好奇,顺着他的目光,年轻骑士看见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他失去了一只脚,一只手也无力地垂落在身旁,他的面前竖着一块肮脏的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大字写着:
“我很饿,请给我一块面包。”
乔·奥尔科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把手伸向自己的口袋,但卡维尔·盖尔特却伸手拦住了他:
“别管他。”
年轻骑士眉头一皱,他看了看那孩子,又看了看伯爵,按照先前的经验,伯爵一定知道什么,他很可能是对的,可乔·奥尔科特还是低声祈求:
“我只是要给他一块肉干,大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如果你相信我,”伯爵的胡须抖动着,他全身都在颤抖,这是年轻骑士第一次看见他表现出这样明显的情绪:“那就装作没有看到,你该相信我,年轻人。”
年轻骑士咬了咬牙,但最终还是摇头,他按下了伯爵的手,微笑着下马,在那孩子面前蹲下,把那块肉干交给了他。
“谢谢。”那孩子小声地说,他浑浊的目光让乔·奥尔科特想到了罗南,看了看和他寸步不离的小跟班,他侧着身子,伸手指向了还在马上的卡维尔·盖尔特,温和地微笑着说:
“不必感谢我,而是感谢他,这是盖尔特伯爵给你的礼物。”
那孩子敬畏地点了点头,于是年轻骑士满意地回到了马上,伸手把罗南抱上马,然后对着伯爵低头致歉:
“请原谅,大人。”
伯爵长呼出一口气,他的胡须抖动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有提出什么意见,只是依然平静地说:“走吧。”
当他们走进伯爵的宅邸时,伯爵的仆从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和乔·奥尔科特见过的大多数贵族不同,伯爵的仆从竟然大多都是女人,除了护卫以外,她们在宅邸里几乎承担一切工作,甚至包括管家这样通常认为应当由男性贵族担任的职务。
对此,伯爵也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男人是宝贵的,所以如果女人可以承担这些细枝末节的工作,那就没有必要用到男人....让男人从这种轻松的工作中解放出来,他们就可以去建设,可以去训练,这样我的领地才能更加繁荣,更加强盛。”
乔·奥尔科特对此不置可否,他还没拥有自己的领地,因此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但他已经见过三种不同的管理方式,高原,群山和法拉希尔领都各自实行不同的政策,不过他们看起来都很繁荣,没有什么优劣之分。
午餐结束之后,伯爵并没有休息,而是带着年轻骑士开始游览拜恩,也许是因为毗邻世界上最大的贸易中枢雷克西昂,当教廷因战争而破落以后,法拉希尔领就顺势吃下了雷克西昂的遗产,因此这座城市呈现出一种极度膨胀的活力。
街道上挤满了往来的行商,在这里可以看到天南海北的货物,急于清仓的商人会把奢侈品和普通商品一起摆在货架上,因此整条街道五光十色,甚至还能看到女人公然在街道上行进,从货架上挑选货物,或者干脆就在货架后叫卖货物。
也许是因为她们尖锐的声音更具辨识度,因此聚集在女性摊主面前的人也格外多,这在白银高原简直是不敢相信的场景,年轻骑士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他当然也没有忽略那些一动不动,冷若冰霜的士兵,那些是伯爵的亲卫,他们胸前的布幔同样绣着独角公牛的徽记,正因有他们的存在,这座市场才能在容纳这么多人的同时还井然有序。
这简直是繁荣一词的最大体现,但按照伯爵的说法,法拉席恩的市场比这里还要宽敞三倍,热闹程度则远不止五倍。
乔·奥尔科特终于理解了伯爵的做法,假如那些野蛮的难民一股脑涌入拜恩,那么这座城市会变成什么样?不,哪怕不涌进市场,只要有一千人混进城市里,这座城市的样貌就会被摧毁,只要有两千个难民在街道上游荡,行商就会避开这里,拜恩的繁荣也会毁于一旦。
但——难道那些难民就真的该死?难道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虽然地上之神的选民会保护他们,可这本该是贵族们的职责啊。
在黄昏时刻,一位胸前绣着独角公牛的士兵突然找到了伯爵,他小声地在伯爵耳边说了什么,出于尊重,年轻骑士主动后退两步,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伯爵竟然主动拉住了他:
“跟我来,年轻人。”
看着伯爵那双清澈的,蕴满智慧的眼睛,年轻骑士点了点头,让他没想到的是,伯爵居然带着他走向了下城区,而且专走向那些阴暗的,狭窄的小道。
他们两人都没有穿着盔甲,这是很危险的事,乔·奥尔科特刚想握住剑柄,伯爵就抓住了他的手:
“不必,”
他的视线又转向年轻骑士身边的孩子,看着那畏惧地躲开的小人,他小声地说:“看好这小家伙就行,年轻人。”
年轻骑士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伯爵为什么要带他来到这里,又走了一段路,他们再次遇到了一位胸前绣着独角公牛的士兵。
伯爵小声地问:“就是这里?”
那士兵点了点头,愧疚地朝伯爵单膝跪下,但伯爵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带着年轻骑士走进了旁边的房子。
“来这里。”
伯爵掀开了那道残破的布帘,示意乔·奥尔科特去看,可年轻骑士刚一走进,伯爵就一把抓住了他,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则压制他的双臂,并小声地,急切地说:
“不要动,不要说话,缓慢呼吸,只看!”
透过残破的木窗,乔·奥尔科特只能看见画面的一角,但透过那些斑驳破碎的色彩,他还是认出了一些物体——比如中午见过的那个孩子,以及一抹熟悉的灰红色。
有人骂骂咧咧地呵斥:“就这些?”
“是....是的——”
那孩子畏惧的声音传来,随后是一阵沉闷的殴打声,乔·奥尔科特下意识想要伸出援手,但伯爵却比他想象中更加强壮,或许他因年龄增长而逐渐变得迟缓,可他的力量没有半点衰弱,在失去合适的发力姿势以后,乔·奥尔科特根本挣脱不开伯爵的钳制。
“算了——我叫你停!你这坨狗屎....我问你,你真的见到了伯爵?”
“是....”
“这也是他给你的?”
那抹灰红的色彩在破碎的画面上反复擦过,乔·奥尔科特的呼吸越发急促,他已经有了不安的预感,而接下来的话则证实了这一点:
“哼....走,把那些家伙都处理一下,明天一起丢到街上....给我听好,如果你明天拿不回一枚银币....不,三枚金币,你就死定了....”
怒火彻底淹没了乔·奥尔科特的理智,他的视野变得血红一片,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狂暴低吼,这声音惊动了窗外的人,他们警惕又暴躁地大喊:
“谁在那!滚——”
伯爵放松了手臂,于是年轻骑士撞碎了眼前脆弱的木墙,他没有着甲,甚至不需要拔剑,只是一拳就打碎了第一个敌人的脸,当他再次恢复理智的时候,他正骑在一个贫穷男人的身上,而他的两只手都被伯爵紧紧抓住。
“够了,年轻人!”
伯爵严厉地呵斥:“把他留给我,我还有用。”
乔·奥尔科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睿智的中年男人,他疲惫又虚弱地质问:“为什么?难道连他这样的人也要饶恕?”
“当然不是,但你就算把他打死,他又受到了什么惩罚?”
伯爵的表情和语气一如往常,可他的眼睛里却透露出巨大的仇恨和愤怒:“把他留给我,站起来,年轻人。”
看着旁边畏惧的,残疾的孩子,又看着被他压住的人渣,乔·奥尔科特忍不住朝他的脸上吐了口唾沫,才最终颤抖着站起来,走回了伯爵身边。
这附近一片狼藉,地上躺着五个人,其中四个已经没有了脑袋,他们的鲜血正沾在年轻骑士的拳头上,看着这血腥的场面,乔·奥尔科特第一次开始感到恐惧,他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他做的,他用拳头活生生把人打成了碎片。
他惊恐地看着伯爵,希望能得到一些指点,可这中年男人却伸手按住他的头,强迫他回去观察那些破碎的尸体:
“好好看,你要记住,年轻人,你没有做错什么,但这就是行善的代价。”
伯爵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甚至冷漠,在恍惚中,乔·奥尔科特听见了一句熟悉的话:
“你要记住,力量才是我们统治的基石,这些下城区的人虽然和我们长得很像,一样有两只眼睛,两只手和两只脚,但他们不能和我们相提并论,记住,年轻人,他们不是人,只是会说人话的野兽。”
“我们会用双手来书写,战斗和建造,但他们只会用双手来偷窃,我们用双腿来丈量荣誉,而他们只会用双腿来逃离法律的惩罚,不要把这样的野兽和我们相提并论,年轻人,美德和教养只对真正的人有用,对于这些野蛮的畜生,你就得用他们熟悉的语言才能交流。”
“可如果是这样....”乔·奥尔科特颤抖着问:“那我们的荣耀....”
伯爵短暂地沉默了几秒,最后叹了口气:“猪圈里当然只有猪,年轻人,如果你有时间,那就多去上城区看看,那些才是值得你倾泻精力来保护的人,我已经管理了法拉希尔领超过二十年,我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不要试图把烂泥塑造成坚石。”
乔·奥尔科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伯爵的宅邸,直到第二天清晨他都浑浑噩噩,伯爵没有说谎,他为年轻骑士准备了一匹优秀的战马,一袋沉重的金币,还有一件坚固的新盔甲,他亲手为这年轻人绑好系带,随后又抽出时间为他送行,即使在离开拜恩的路上,他也一直在传授自己的经验:
“你很年轻,而且武艺高强,勇敢又仁慈,这很好....我相信你会大有所为的,年轻人,但你不要因此而自满,如果你能早意识到时间的宝贵,你就比其他同龄人拥有了一项难以跨越的优势,尤其是对你这样的破落贵族家庭来说....你要尽可能地上升,每当你的爵位晋升一次,每当你的领土扩大一分,你看到的世界都会有所不同....”
拜恩的城门前聚集了许多人,而当伯爵和他的独角公牛旗靠近之后,人们竟然争先恐后地惊恐散开,为两名骑士让开了道路,和昨天的情况完全不同。
走过大门后,乔·奥尔科特才知道了人们这样恐惧的原因——城门前连夜竖起了数十个木桩,罪人们被钉在木架上,忍受炽烈阳光,饥饿和痛苦的惩戒,他们的鲜血沿着处刑架滴落,将地面染成暗沉的红色,看着这一幕,伯爵伸手拍了拍年轻骑士的肩膀:
“我就送你到这里,接下来的路要你自己走,但是记住,力量才是我们统治的基石,不要试图和野兽讲话,如果他们犯了错,就让他们接受严厉的惩戒,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护更多无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