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天凉好个秋
作者:贤愚先生   幸得闻松最新章节     
    本来应该在朝中享受荣华富贵的岑千同,却因妻子病逝,独子离经叛道,而心灰意冷,称病引退。

    裴光济几次修书,甚至亲临他家中,都未能请他再次出山。

    后来,他散尽家产,隐入深山。

    闻松知道他的下落,纯属偶然。

    岑千同隐在洛海深山,却并非不沾人烟。

    每逢下山,就必有痕迹。

    他也是偶尔几次听到传言中有这么一个“仙人”,再根据传言中的特征,猜出了是他,推测出了行踪。

    是他的幸运。

    “你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后生可畏。”岑千同道。

    闻松一贯谦虚,“偶然,是鄙人太过幸运。”

    岑千同问:“你怎知我在屋内?”

    闻松淳朴地回答:“您的鞋子,在门外放着。”

    岑千同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先修儒,后修道,您若是不中用,倒是真教小生无脸见人了。”

    千篇一律的夸赞,由他说出口,只觉得诚心诚意。

    令岑千同另眼相看的,其实是前六个字。

    “你怎知,我修道?”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为弗居,是以不去。”

    他复述着《道德经》里的话,这两句,也正是岑千同后半生的写照。

    事去拂衣,深藏功名。

    不为权利,道法自然。

    第一次有人能寥寥数语,就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岑千同正要问他所为何事,方才谦虚的闻松变得犀利起来。

    “夫子,小生以为,您做的,还是儒生在做的事。”

    他是在说他的“道”不纯。

    岑千同脸色变了变。

    “足不出户,却连鄙人在京城的事都已经知晓,可见,您并未能真正做到如您希望的那般‘无为’。”

    “你要同我辩学?”

    “不敢,小生这辈子怕是都达不到先生的境界。”

    若是其他人,把这句话当恭维听听,一笑而过便罢了。可岑千同认真了起来,“你且说说,老夫是什么境界?”

    “活成了万卷书。”

    岑千同稍稍仰头,看着眼前这个文文弱弱,却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何解?”

    闻松四顾,“您家中无书。”

    他从一进门就发现,岑千同家中该有的都有,最该有的反而没有——书。

    “一个大学者的家中竟然无书,那便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脑中有书,心中藏书。”

    已经人书合一。

    岑千同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所来目的为何?”

    “斗胆请先生入世。”闻松再抱拳。

    “我早已置身事外。助任何一方,都非我愿。”

    岑千同不愿意陷入任何党争,并不是怕惹事生非,而是觉得无用。

    对百姓无用,对社稷无用。

    谁能一眼看准一辈子?

    现在是良君,日后未必是。

    前者有千秋功业,继任者未必有。

    不如顺其自然。

    每人有每人的路,每个王朝有每个王朝的道。

    矮桌上的香已经燃尽,闻松抬手,指了指香炉,“可否?”

    最后一丝香烟飘渺而尽。

    岑千同又捋了捋胡子,“请便。”

    闻松跪坐下,揭开炉盖,慢条斯理地平灰,再重新点上香,盖上炉盖。

    等到延绵摇晃的一缕烟再悠悠升起,他才讲明了此行来意。

    “小生此次前来,是想请夫子做回老本行。”

    岑千同来了兴趣,“老本行?”

    “教书。”

    岑千同不理争端,却一定还想要教书的。

    本就是读书人,跟读书有关的事,又怎么会不愿意做呢?

    桃李满天下,是所有教书人的宏愿。

    他曾经教过书,也必然有这个宏愿。

    “夫子所成,想必已自成理论,应该授予众人,一代传一代,才能让社稷受益。”

    闻松的视线并没有和岑千同相对,他并不想逼他,所以不想给他压迫感。

    岑千同双眼的光芒明了又灭,“无书,怎么教?”

    不是说他“无书”,而是指学生没有书。

    闻松让他去教的学生,一定不会是能买得起书的人。

    洛海木雕开办私塾的事,他也听说了,却觉得,不能成。

    他让他去教书,他乐意。

    但……教书读书,没有书怎么教?怎么读?

    岑千同在大祁中央最高教育之地待过,对本朝的教育体系再清楚不过。

    理想与现实,常常不可统一。

    岑千同并不知道,闻松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书已经有了。”

    仅仅是一面,就足够岑千同看清闻松为人。

    他若这么说,那就一定是事实。

    岑千同不由得慎重地看向他,话到嘴边,又从喉咙滑了回去,换成了一句——

    “你确实是有备而来。”

    闻松但笑不语。

    岑千同沉默了会儿,下定决心,“我同你下山。”

    闻松再次会心一笑,“多谢先生。”

    岑千同说完,便从蒲团上起身。

    闻松刚打算去扶,岑千同就已经站了起来。

    他矮了闻松一个头,跟他说话的时候,需要微微抬头。

    岑千同朝他笑道:“我是老了,可还不是真的不中用哦。这点儿动作,还是轻松的。”

    闻松见他确实行动自如,也就放下心来。

    也是,毕竟是住深山里的人。

    路上,岑千同打开了话匣子。

    “你的文章写得不错。”

    闻松吃惊,“您看过?”

    “我在朝中,还有些知己。”

    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他间接承认了闻松所说。

    他确实出世出得不干净。

    闻松虚心求教,“现在回头看,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本心未变,格局变了。

    年少不知愁,所以爱说愁。

    后来翻山越岭,反而不爱说愁了。

    人越长,心思越藏。

    岑千同笑着摇了摇头,走在萧瑟孤寂的山间,叹道:“天凉好个秋。”

    真正的成长,是欲说还休。

    闻松嘴角一直含着笑意,跟心中一直敬重的前辈聊天,是难得的机会。

    聊着聊着,发现能聊到一块儿去,更是幸上加幸。

    坐而论道,“朝闻道,昔死可矣”,未尝不是他的追求。

    只是有些人,生来是要肩负重担的。

    即使不喜不想,也要被命运推着走。

    一如闻松,一如本来想嫁给自己心爱的人,无忧无虑度过一生的无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