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送别的队伍,许归期才感觉到送行的人数众多。
离得远了还不觉得,一靠近,铺天盖地的叫嚷啜泣声就疯狂的涌进许归期的耳朵,吵得他脑瓜疼。
大致数了一下,面前这块空地,少说有两千多人,身着军铠的士兵估摸千人左右,正被来送别的亲友围在中间。
士兵们被长官呵斥着,勉强维持着出征的队形,又有亲属突破队形来到某个士兵面前,声泪俱下地交代着什么话,也很快被维持秩序的士兵请了出去。
那个士兵看见自己的老父亲哭嚷着被战友“架出去”,又看了看父亲塞在自己怀里的包裹,沉甸甸的,是两件棉衣。
他鼻子一酸,连忙转过头去,面向身边的战友,不让自己的父亲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身边的战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眶也是红红的。
这时,有一个老人拄着手杖,缓缓靠近队伍,巡逻维持秩序的士兵本想上前将他劝回去,可是被一旁的长官用手势制止。
许归期定睛一看,是那位在河边钓鱼的老人家。
老人也是感觉到了长官善意的举动,隔着不近的距离,两人相视,遥遥行了一礼。
长官回礼,随后让人把队伍里的两个人叫出来。
被叫出来的两个年轻人是许归期在河边见过的那兄弟俩,他们有些疑惑自己祖父为什么要叫他们出来,不过还是恭恭敬敬地等待祖父的训诫。
老人看着面前的两个后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还能说些什么呢?要他们在战场上互相扶持?这兄弟俩感情深厚,定然不用担心。
要他们平安归来?那战场九死一生,谁敢拍着胸脯立誓平安归来?
那还能说些什么呢?老人心中想法万千,但竟凝不成一言。
他先前走了两步,嘴唇哆嗦,眼角已经爬上血丝。
兄弟两人见状,赶紧上前扶住颤颤巍巍的老人,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
老人的手反握住兄弟二人的手腕,抓的很紧。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惊讶于老人用了这么大的力气,竟把他们的手腕抓的有些疼。
但老人似乎没注意到,他盯着面前两人,声音低沉却清晰,一字一顿,带着不可让人忽视的气势。
“你们别怪我老头子啰嗦,这些话我说多少遍我都不放心......”
老人微微吸气,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夜家伴璃月港已有三千二百年,是看着璃月港建起来的。璃月有难,人人皆应全力相助,夜家也当仁不让。
若是我再年轻三十岁,就轮不到你们两个娃娃去前线了。
你们此去,万万不可心有怨愤......”
“祖父言重了。”兄弟两人中的一个语气严肃。
“您刚才也说了,璃月子民人人心向璃月,大难临头,我们怎会不愿出手。”
周围的人都被这爷孙三个的举动吸引,喧闹声都小了不少。
许多人看着他们的交流,又看看队伍中自己的亲人孩子,心中不忍,戚戚哀哀的氛围围绕在每个人的身边。
多情自古伤离别啊......
“好,好,戎昭,你明白就好。”
老人声音哽咽。
“我再说最后一件事,最后一件......”
老人握着俩兄弟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气,好像他们两人下一刻就要消失了一样。
“你们,你们千万不要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千万不要!”
老人双目赤红,扒开衣领,露出肩膀。老人虽因年迈而肌肉松弛,但仍能看出他年轻时应该十分强壮。
肩膀处有一处瘆人的黑色疤痕,看样子已有些年头了。
“以前,我拼死把我的兄弟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这就是当年留下的疤痕。
我很幸运,我们都活下来了。
回想起来,虽然那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但让我再选一次,我依旧会去救我的兄弟......
我希望,你们也要懂这个道理。
不是让你们不顾战场上的大局去救人,而是一定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懂吗?
要遵从自己的本心,不然,这一悔就是一辈子......
一辈子的代价你们受不住......”
老人面容严肃,字字凄切,不仅说的两兄弟喉咙哽咽,旁边的几个妇人更是哭倒在家人的怀里。
老人从袖子里拿出两个橘子,分给两兄弟一人一个。
“拿好了......”
老人低下头,声音颤抖。
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呢?明明万语千言就在心中,但一看见这两个孩子的脸,他就不知道该怎么交代他们了......
今当远离,而心中感慨,表述不到万一......
老人朝人群中招手,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挤了出来,手上还小心地端着一个托盘。
老人在托盘上拿下来两小杯酒,面朝千岩军,声音洪亮。
“今日,诸君欲远行讨贼,老朽便任性一回,替璃月港的诸位,恭送将军,恭送各位将士。”
老人朝那个千岩军长官微微一敬,再面向近千军人,将手中清酒一饮而尽。
长官翻身下马,再向老人一抱拳,“前辈......咳,老先生不必多礼。”
老人与长官又对视一眼,接着说。
“往日大军开拔,皆有仙人坐镇。如今众仙家在敌前抵抗,未能出席,我等应明白诸位仙家的不易。
那,老朽再越俎代庖一回,替仙家,祝诸位,得胜归来,凯旋而归!”
老人说完,将手中另一杯酒洒在地上。
豪迈之气跃然而出,好像回到了当年他出征之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年纪。
“谢仙家!”千岩军的声音势如山洪。
许归期看着面前的景象,心中五味杂陈。
这队千岩军几乎全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这是因为前线战事吃紧,又重新招募的人马么?
他们是千岩军,但也是父母的子女,是兄弟姐妹,是丈夫,是父亲。
亦是璃月港所养育的子民。
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没经过真正战争的洗礼,损伤一定不会小,但他们都坚定的选择出征。
许归期在他们脸上看到很多神情:含蓄的不舍,隐藏的悲伤,故作的洒脱,依依的深情......
就是没有畏惧和犹豫,许归期细细地观察了数十人的神情,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畏惧和犹豫。
仿佛出征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就是古时的千岩军吗,许归期在心中问自己。
古时的千岩军,新兵尚且如此,那老兵呢?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千岩军的长官看了看太阳,知道到了出发的时候了。
他翻身上马,“集合,开拔!”
稍显散乱的队形瞬间完成聚集,之前被带出来的兄弟两人也急忙回到队伍中。
有人面对年迈父母还在往自己怀里塞东西的行为,连连摆手;有人摸着自己年幼弟弟妹妹的头,宠溺着说你们快些长大;有人与朋友放肆大笑,约定好归来之时一定要喝上几壶好酒;有人与恋人相隔距离太远,临走前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拥抱,只能无奈一笑,赶忙归队......
前一秒还在与亲友依依惜别的士兵,下一秒就准备好开拔,脸上的不舍只是一瞬,因为众人都知道,离别是为了更好的团聚。
“千岩牢固,重嶂不移!”
一声齐喝,竟隐隐有虎啸之势,龙吟之姿。
许归期正面感受到这股气势,心神竟有些微微失守。
送行的队伍,一直绵延数里,在出征的队伍后面,一直跟着。
直到那个千岩军长官再三示意,送行的队伍才依依不舍地停下脚步。
那个老人站在送行队伍的最前方,看着千岩军的队伍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只可惜他们走的不是水路,送行的人也无法化成河中之水,来载自己的亲友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