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照羽的离意，遥遥寒潭深处隐有剑吟。似祝愿，似期待，似眷恋不舍。

    而照羽即将离开自己的剑，心中也生出了一股怅然之意。

    剑修失剑，无奈之事。

    但怅然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离开万桃山，灵气浓度骤升，照羽做的第一件事是寻了一处地方沐浴更衣。

    未成形的沉阴之地，鬼族横行，人心算计。才下山不久，照羽便觉得已经沾染一身浊气。

    水流静缓，被风带来的桃花落在潭中，荡开幽微的香气。

    他随手接一捧落花，掐了个诀，给自己换了一身衣袍。桃花所化的粉衫白袍，花枝蜿蜒在领口袖间，柔化了他眉眼间的锋利锐芒。

    被真火淬炼后呈现异色的眼瞳也变成寻常的黑色。

    灼如火焰绣金织羽的残破衣衫落到地上，彻底化作灰烬，随风而逝。如今再佩赤绳蓝玉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突兀。

    只是鬼族跑了出来，用水流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奇怪。”

    “有何奇怪？”照羽坐在青石上，阳光穿过树影缝隙落在他湿漉长发上，附着流丽虚幻的光晕，像是华而不实的精致剑锋上璨然的珠光。但在他抬眼刹那，并未完全压制的杀心如重山叠浪沉重，又如险巇锋芒厉森，逼得鬼族险些压不住体内剑意。

    “你缺一把剑。”水流凝聚成五个字。

    照羽抓了一缕晨曦，金焰在他的掌心静静地燃烧，焦木的气息隐约浮动。

    “你的剑道境界不低，早日化形吧，让我看看你的剑。”

    他如今也只能看旁人用剑来纾解情绪。这也是他对凌雾格外有耐心的原因之一。

    说到剑，鬼族忽地蔫了，悻悻散成一团黑雾，附着在草叶间。

    而照羽端坐青石上，湿漉的头发打湿了衣衫，他闭上眼睛，感应着山林间浓郁的灵气。

    元气的世界光怪陆离。

    照羽忽然有所感，便顺从心意，进入宁静的长梦里。

    并不漫长的黑暗之后，梦里的他在大漠深处绝灵禁地长久跋涉。在桃花香气熏染衣袍的那一刻，他来到绿洲水域，长天一览无余，大道就在面前。有繁花似锦渌水横波，有万载生灵不灭。

    此中情绪，难与人言。

    山林之间的灵气缓慢地向他涌来，涌进他的梦里。而梦中的他看见万物生发，枯荣有道。有树种顷刻间变成参天之木，庇护生灵，有桃花如雨，生机盎然。也有幽渺的箫声从无名处起，带来一阵风声，一场新雨。

    何处起箫声，天涯寻故剑。

    两千多年前修真时代覆灭，经过荒芜七年的灵气寂灭，修真界进入了漫长的灵寂时代。

    灵寂二字，本是多用于剑修金丹至元婴的特殊关卡，名为灵寂，实则是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含义。

    大浩劫之后，天地灵气稀薄，天道桎梏，人族寿元大减，修士修途艰难，灵族一蹶不振，鬼族绝迹，魔族蛰伏，妖族难开灵智。

    即便是如今，修真界也依旧是地广人稀，再难有修真时代那般盛景。

    两千多年来，随着灵寂时代出生的修士突破一个个境界，七重天的禁制逐渐被打破，被禁锢长天之上的灵气倾泻人间，修真界灵气浓度逐渐提升。

    但依旧不够，远远不够。

    不知有多少若是生在修真时代便有机会一窥大道的修士陨落于寿限，止步于灵气不足，哀叹生不逢时天道不公，却无能为力。

    而如今，仅仅是寻常山野的灵气浓度，已经是难求的灵地才可以拥有。如此灵气浓度，有很多修士可以有机会再窥长生大道，有很多人可以走上修途，也有很多人能追寻他们的目标。

    蜿蜒的黑发铺在青石上，连接着这片土地。

    照羽的神识沟通山川地脉，掠过山河图景。那些生机蓬勃的古木灵禽，曾经只在深山灵境之中才可见到，如今却是随处可见。

    灵气复苏，是人族愿景，是五族希望，亦是此界生灵心之所向。

    这本是好梦，美梦。

    但随着灵气浓度提升，雨越下越大，淹没城镇谷地，也淹没山林草海。仅存的参天巨木上蔓延出凶厉的藤条，将攀附其上的生灵不断绞杀。重天蒙晦，黑云覆顶，天拆地柝。

    而云水之气烟渺而浓郁，鲲鹏展开铺天盖地的羽翼，照羽被困在原地，手中是莫名出现的断箫。他置身事外，又临其境。

    窒息感没顶而来。

    照羽睁开眼。

    又是梦兆。

    天色已暮，光斑落在了地上。梦外的世界，一切很平静，也很安宁。树在抽新枝，叶在发新绿，蝼蚁忙忙碌碌，倦鸟已经归巢。

    照羽张开手，上镂缠枝云水纹的玉佩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流淌着霜冷的云气。赤绳流苏垂落，在日暮的山风里摇晃不定。

    他垂眸沉吟许久，忽然出手困住山风中的一缕灵气，将这一缕灵气引入云水玉佩中，又并指如剑，镌刻符纹，将其封存。

    在他离开桃源村前，飘落的花雨中，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鬼族一直安安静静地守在旁边，他茫然地望着照羽，不理解他的行为。

    照羽也未解释。

    他拿出玉简查看其中刻录的地形图。却意外发现这地形图范围极大，广涉五州四海，又相当精细，远不像是一个筑基散修可以拿的出来东西——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不过在州海界限的地形都被刻意隐去了，制图者很谨慎。

    照羽看着天澜城上的交叉剑形，注意到其上标注的四方剑会将在夏至日开启。现在还是春日，来得及。

    但在那之前，他看向鬼族：“先为你修复魂魄，我也需要重新修炼。”

    剑修论剑之地的庚金杀气对鬼族而言很危险，对照羽这具躯体同样危险。照羽的这具身体天赋很好，但根骨奇差。经脉虽成却恰恰造成致命弱点。洞玄真火可维持心脉，尚是虚火的羲和真火维持神识不衰。除此之外，他还需要至少三种灵火来塑体、魂、气。

    地形图上自然没有真火的下落，对于照羽而言，他也并不需要去真火生发之地寻找火种。他只需要时机。

    不过图上娟秀的小字标注了天澜城客栈的价位，看起来是江烟的手笔，倒是提醒了照羽一件事。

    他这番入修真界，身无长物，两袖清风。

    地图是与江凌姐妹交换得到，衣袍是法决凝化，赤绳玉佩是双剑所赠。

    穷得一清二白，连储物袋都没有。

    但显然照羽也好，他捡到的鬼族也好，都没有赚灵珠的经验。他们面面相觑，然后是多少在外流浪了几年的鬼先有了反应，伸出一缕鬼气点了点地形图。

    地形图上的防护法术在鬼气作用下荡开一圈圈涟漪。

    这份地形图显然是江烟精心为凌雾准备。将图示所在拉近，能看见上面标注了一些特殊地段，诸如灵物珍禽妖兽的讯息十分详细。而在地形图的背面，是娟秀小字记载的散修行走修真界的常识，连重伤沦为凡人，如何赚取银钱以兑换灵珠的办法都记载了许多。

    堪为一份重礼。

    在中州，修士谋生无非是几种途径。比如接下散修联盟的委托换取酬劳，有一技之长在集真易宝市占据一席之地，有强大实力可入险地寻古探宝，或者成为宗门客卿以自由之身换取安稳，享受供奉。

    如果有诛魔卫道之心，也可以选择去如今已经绵延至整个中州西州分界线的横连山脉，加入中北修真联盟，除魔杀敌换取功勋。若是并不擅长攻伐之道，横连山脉对于辅助型修士也有极大的需求缺口。

    类似横连山脉的地方不止一处，但如今五州四海界壁已成，寻常修士难以穿越洲海界壁，不如择近就之。

    中州的横连山脉，南州的双谷山线，北州的寒江关。照羽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地方，最后又看着那条几乎贯穿整张地图的横连山脉出神。

    鬼气穿过玉简投影出的薄薄光幕：“怎么了？”

    照羽垂下眼帘：“倚日薄月星斗大阵，你听说过吗？”横连山脉的标注是鲜红血色，其下小字只简单提到了一些知名修士营地。

    倚日薄月星斗大阵，便是横连山脉护界双阵之一。另一阵名为万剑天罗阵。

    这一攻一防两道阵法并未与其它地方强大阵法一样标注布阵者与主阵者的名字。

    在修真界中，无人不知这两个阵法的由来，江烟与凌雾当然也想不到竟真有一人一鬼对横连战场上两道御魔天堑一无所知。

    横连山脉上发生过三次仙魔之战。除却第一次胜得轻易，之后的两战，中北两州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很多宗门因此消失在修真界的历史中，很多原本大道可期的天才因此陨落。比如一蹶不振的兰台书院，依靠阵法勉强维持的燃叶七亭。

    再比如说倚日薄月星斗大阵与万剑天罗阵的创造者，玄清剑派执剑主，残剑叶秋瓷的陨落。

    关于这些故事，生前的鬼或许刻骨铭心，现在的鬼自然是一无所知。

    随口一问的照羽也并不需要回答。

    他只是不解，为何在看到这醒目的血红色时，那颗因洞玄真火而生的心忽然停了一瞬。

    山雀掠过幽潭，尾羽轻点水面。

    漾开一阵波澜，无人知晓，无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