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珠撑着青棠伞平顺地渡过空间界限,然后又通过了裂谷,来到残破的愿织城。
地裂将愿织城分成了两半,季桑榆所言无误,她的仇敌便都在彼端。
红莲业火的出现对她而言固然也是劫难,亦是机会。
在鬼被业火生生从青棠伞上拽出的同时,离珠也毫不犹豫地触碰业火,任由痛苦在魂魄蔓延。她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痛苦呻吟,鬼族神通术开始施展。灰黑色的光晕不断扩大,接触周围被业火折磨得丧失抵抗的人。
鬼强撑着指点她如何通过业火的联系与鬼族的术法去找到她的仇敌。
业火是劫,旁人难助,但也是机缘。功德金光能庇佑鬼不死,但他身上的罪孽业障远远超过在场许多人,所以他身上的业火也格外旺盛。在告知离珠所需的一切后,他孤零零地离开了。
离珠没有再看鬼一眼。她是魂体,没有照羽刻意压制的羲和真火本就让她痛苦,再加上业火将漫长过去中的因果重现,她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如踏刀山如涉剑林。若非肉身早毁,怕是会留下斑斑血路。
但她不曾在乎。
魂体穿过很多人,穿越了无数人的痛苦。
悲死剑意下,枯萎的草木横亘在断壁残垣中,即便满城丹华赤火,也掩不去悲苦荒凉。
离珠的心也正值荒凉。但荒凉中野草蔓生,只待一点星火,便可燎原。
离珠便是在找这簇火。
最后的一段跋涉中,她回忆起从前发生的一切。
她为了报仇已经杀了很多人。
她以为自己会愧疚的。当那些死亡的痛苦反复加诸在她的魂魄上,那些亲手造成的业障几乎撕裂她的意识。
但她依然清醒。
她发现自己并不愧怍,她只同情那些死在她手中的人。正如她同情自己。
照羽说她从没有做错。但她又确确实实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这本就是人生无常。
所以她始终怨恨修士,理所当然,理应如此。
她遇见的修士里当然有好人,比如照羽,比如朝灵渊。但是太少了,纯白里的一点乌黑,可以否定一个圣人。纯黑里的一点白,却改变不了黑的本质。
那些善意来的太迟,并不足以让她放弃对修士这个群体的仇恨。
当看见朝灵渊同样会对修士流露厌烦时,她便知道恨与怨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她不打算再回头。
她忘记了鬼告诉她若是支撑不住就先离开,也忘记了自己曾答应朝灵渊今后会镇守奇水大泽。
从进入愿织城开始,她只希望自己能加快步伐。在红莲业火消磨尽她的魂魄之前,在她还有力量施展那一式魂魄道神通术之前,能够找到她的仇人。
她已经等待很久,寻觅很久。
因果并不会欺骗人,所以最终,在青棠伞化为灰烬的那一刻,她找到了。
紫绶玉带的修士困于业火而痛苦不堪,全然没有心力去顾及旁人。娇美纤弱的侍女们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哪怕看见掌握自己性命的人正自顾不暇,依旧不敢逃跑。她们没有奢求能生,只希望这莫名的火焰能杀死这个恶人。
而修士同样不在乎他痛苦下暴走的灵力已经将好几人碾成肉泥。血腥气在这座雕梁画栋里蔓延。
直到离珠站在他的面前。
当那双冷漠而充满仇恨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他起初是迷茫的。然而在业火灼烧魂魄的声音里,他忽然想起了这个魂魄是谁。
那个芦苇荡。
那个叫骊珠的渔家女。
让他们被逐出师门,不得不逃入愿织城的女人。
她竟然没有死?!
离珠身上的业火是猩红的颜色,彰显着她的罪孽与死亡息息相关。而她手中是一团淡黑色的幽光。
她杀了很多人,而现在,她是来杀我的。他意识到这一点。
修士惊惶地想要逃,那些美貌女子被他推向离珠,却是毫无阻碍地摔倒了地上。
生人无法接触,她不是鬼族!
没有成为鬼?既然没有成为鬼,怎么可能还留在世上?!他不敢去想象一个凡人的魂魄究竟有着多强烈的怨恨,才能够在人世停留百年,熬过了红莲业火,来到他的面前。
业火将当年离珠的感受清晰地复刻在修士的魂魄中。恐惧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此时此刻,他忘了自己是个修士,忘了离珠只是一个在羲和真火与红莲业火中即将消亡的魂魄。
“你是第一个。”离珠痴痴地笑着,半张美人面露出天真纯然。
“别怕,你逃不了。”
她复述着多年以前这些人对自己说的话,连语气都是惟妙惟肖,将修士对凡人的傲慢、鄙夷、欲望、不屑,模仿得淋漓尽致。
“谁能救你呢?”
“不要逃,小心摔倒,我可会心疼的。”
“修士大人,”离珠的声音变得可怜,满是哀求,“您是尊贵的修士,为什么要为难我一个凡人女子?”
一旁修为堪堪炼气第一境的女子们彼此抱在一起,惶惶然看着一切发生。她们看见那半面美人,半面妖魔的女子倏然换了神情,换了语气,对着她们最恐惧的人说道:“修士大人,您可是高高在上的修士,怎么要惧怕我一个孱弱的魂魄呢?”
鄙薄轻蔑的神情出现在倾城容色上,业火衬托出她的单薄。但她依旧笑着,明丽、鲜活,一如在渔船上收网时的快乐。
此时的她比过往浑噩的岁月中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像一个人。
世间本有三千界,本有百千族。
唯独人族,才有最浓烈的爱恨欲望。
在离珠嫣然笑语中,惊惧绝望的尖嚎声响起在这处曾经富贵堂皇的屋子里。十几个衣着暴露满身伤痕的美貌女子跌跌撞撞地逃出,神情惶惑迷茫地向城外跑去。这人流不断汇聚壮大,又不断分流去四面八方,带来更多的如她们一般修为低下却貌美的男男女女青年幼弱。
这些愿织城修士曾经的“私产”正在满城流动,但没有人往他们身上多看一眼。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正在业火中痛哭流涕,丑态百出。
业障之地,赎罪者烦不胜数。
而除了愿织城的住民,也有外来者正在经受业火的焚烧。
“碧落……青野……”浑噩的低喃在城中响起。
重蒙的血光遮蔽了鬼的视线,他浑浑噩噩地游荡在愿织城的街头。他身上的业火太浓郁,没有人敢靠近他,没有人敢多看他一眼。
没有人注意到这不知名的鬼在不知何时已经变化成人形,已经能够开口说话。
业火浸染魂魄的每一个角落,他恍惚变成了真正的人。
一遍遍体会被骨手掏出金丹、元婴的经过;他又像是变成了一粒金丹、一个元婴,他的视线无限变小,小到看石狮的脚趾都是庞然大物。但他来不及看清那座巨大的石狮,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痛感告诉他,他在被咀嚼、消化、吸收。
生命在不断地流逝。
“三百八十四……”他飘过了一个街口。
“七百三十三……”他又穿过了一个人,那个慌不择路的人终究没有逃过业火,对着他发出尖锐的咒骂。
“一千零一十九……”他路过了一群孱弱凡人。
“一千三百二十……”
麻木的计数声戛然而止。游离的鬼僵在原地。
他的面前是青衣蓝带的朝灵渊。
但让他畏惧颤栗的,是站在朝灵渊身边的人。
榴花般张扬艳丽的业火织成衣袍,满城红莲里,照羽依旧是最醒目的那个人。
他意识照羽正在看他。
那是他今生,前生,最尊敬的人。如师如父,哪怕蒙昧,不敢或忘。
如今照羽正在看他。
看见他的满身血腥,看见他的满身罪孽,看见他不复初心,在一条歧途上走出太远,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存在。
他生出了莫大的仓皇。他忽然想呕吐,想痛哭流涕。
“我杀了很多人。”
“我吃了很多人。”
随着业火灼烧,失去的记忆开始回笼。
他依旧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他想起来他的手上满是血腥与罪恶。他将无数站在面前的人杀死,从丹田里掏出他们的金丹、元婴,像未开灵智的野兽一样贪婪地吃进胃里。
他吃掉了他的同族,吸收了他们的魂魄,融合了他们的记忆。所以他永远记不清来处,找不到归路。
他是死去的迷途者,他是尸骸亡魂,他罪恶滔天。
在那双好像可以洞悉一切的眼睛里,他看见血红色的自己。
他匍匐在地上,伸手去挖自己的喉咙。
他忘了他依旧是一个鬼,他就像是一个凡人一样跪在地上,拼命地去挖那些早就被他吸收的金丹和元婴。
道器发出凌凌的清光,但还来不及发挥效果就已经被红莲业火镇压。
“碧落……碧落……”鬼忽然停下呕吐的动作,业火将他烧得虚幻,他的声音像是个少年,却带着莫大的悲伤和执念,“碧落……碧落……”
鬼气崩溃成最细微的碎片,直直向西面飞去,但还来不及飞去太远就已经消亡于羲和真火中。
他的魂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似乎要破体而出。但他并不在乎,他迷惘而痛苦地重复“碧落”两个字。
那不是他的来处,不是他的归途,但那是他唯一记得的地方。他要去那里,只有去到那里,他才能放下。那是他的执念所在。
红莲业火即将把他的魂识燃烧殆尽。
血色锁链与功德金光同时出现。
业火充斥三魂七魄,一寸一寸地将魂魄磨成粉碎。比柳絮还轻薄的功德金光却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修复这条魂魄上的伤痕。
已经消弭的回不来,但有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断断续续地飞来,融入金光里,让鬼没有就此消失。
随着无形的力量注入,功德金光终于护下了那一点魂识。而血色锁链却在功德金光与红莲业火形成平衡的时候,趁机缠绕住鬼的全身。
无数密密麻麻的咒文在锁链上浮动纠缠。
红莲业火不断灼烧锁链,将咒文成百上千地燃成青烟。但咒文汲取着鬼的魂力,在功德金光不得不妥协的情况下,竟然也与红莲业火形成僵持。
道器已经被逼出鬼的魂体,它失措地想要靠近鬼,又被拒之门外。最后它来到照羽与朝灵渊的面前,发出哀求的意念。
照羽站在原地,他凝视着鬼身上的异变,却迟迟没有反应。
朝灵渊看向他:“你在等什么?”
他清楚照羽在意这个鬼的生死,所以特地在解决完钟知明后直接带照羽来此。
即便红莲业火追寻因果溯源带来的审判,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去免除。但这锁链显然不是必须这鬼必须承受的。
所以照羽在等什么?
“等一柄剑。”照羽平静地说道。
一柄怎样的剑?
血色锁链本就是因果构成,即便它以吸取鬼的魂力来威胁功德金光妥协,但在本质上,功德金光与红莲业火才是相同的立场。业火慈悲,只为渡化。而功德金光,本就多出现于救世佛子的身上。
血色锁链最终在红莲业火面前难以撑持。就在它堪堪出现裂纹之际,乍见清凌剑光自鬼魂体最深处照亮这火天炎地。
月下提舞向猿公,万里关河散冰雪。
弱水剑出。
几乎是同时,照羽动手了。
他握住道天尺,运使如剑,顺着那清凌剑光落处斩下一道剑痕。剑本出同源,交相辉映,刹那间锋芒如电,无坚不破。
锁链终于不堪负荷,彻底碎裂。
阴冷血咒犹然不罢休,化成血雾试图融入鬼的魂体之中。但没有锁链为依仗,却是一头撞上高涨业火,瞬间被吞噬殆尽。
一切归于灼烧的静默中。
断续,但切实存在的神道信仰之力融入功德金光,让鬼不会走到魂飞魄散的结局。失去禁锢的鬼在业火中重新融化成一团鬼气。
罪罚还在继续。
那是他的罪孽。
血咒消散,大鬼的凶性与生前种种道意感悟重归于鬼身。他没有向照羽求助,也没有试图用功德金光去抵御痛苦,他匍匐在地上,体会他的罪孽。
面对此情此景,照羽默然。
众生皆苦。
人间。
他转头,看见朝灵渊一错不错的目光。
“你有话想说。”照羽直言。
朝灵渊凝视着这双丹色的眼睛:“你无动于衷,是因为没有猜到他是谁吗?”
“我认识的人不多。”所以无从猜,也不必猜。
“身怀功德金光,得道器庇护,又有弱水道剑之灵融入魂魄。这样的来历,其实很好探寻。”
照羽显得意外:“你知道?”
朝灵渊显然不喜欢鬼,而鬼也多是与离珠相伴。他们的相处时间并不多,也没有单独地交流。
朝灵渊露出奇异的神情:“你若是与我一般,在修真界待了三年,在看见那柄剑的时候,也会知道。”
“但你想知道吗?”
“或者说,他想知道吗?”朝灵渊轻轻地叹了一声。他的眼中是一种可怜。这一刻的他,温柔得像是奇水大泽上递来的那支桃花。却教人无从分辨这可怜,究竟是在可怜什么人。
“他理应是受万人敬仰的英雄,是世外逍遥客,如今却堕落为食人婴丹的鬼物,落差太大,此时此刻的他恐怕难以承受。”
红莲业火是对有罪之人最残酷的刑罚。哪怕是朝灵渊,方才经历红莲业火的灼烧时也清晰地感觉到了痛苦。
而这鬼身上的业火,也仅仅只是比他们身上的稍弱。
朝灵渊的话或许有很多种含义,照羽语气淡淡:“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果真是你的回答。”朝灵渊摇摇头,复又低声自语,“红莲业火也不能让你动容,何时能见你失态呢?”
但不待照羽问起,他便掠过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
他用答案堵住了照羽对上一句话的疑问。
若是玄清剑派的人在此,或许会为了他接下来的话欣喜若狂又痛苦难堪。
“他是秦思远,曾被赐名思远道,乃是弱水剑主。二十年前为救碧落崖三千鼎炉,剑折人亡,魂魄为鬼王所吞噬。”
对于照羽而言,都是陌生的名字。
“这些事情你大概没有概念。”
“接下来才是你最该知道的。”
“他来自玄清剑派的琨瑶峰,是羁羽剑主的关门弟子。”朝灵渊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换句话说,他是你五百年前的故人。”
面对故人如今的面目全非,你可会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