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已在不远处恭候多时了。临近正午,那队人马仍不遗余力地向前行进着,呼吸声低沉,好似头顶的云絮绵延远去,为太阳腾出地方。人们低头,不时还有汗水挨个点缀在逐渐向北偏移的影子群上。
直到风荡过山间,久违的凉爽拂面。方才还在路上遥望兴叹的众人,这时位于山脚之下,心境流转不免豁达开来。因为谁都明白,翻过这座山,目的地近在眼前。
“吭吭吭…”队伍中央的驾笼里传出的阵阵咳嗽声,招来了应雨的会意,他走在队伍前列,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悄悄地向后方的平八郎使了个眼色,让其与自己替一下位置。自己则来到驾笼的侧面,等候着发话。
“看这情景,马上就要到清州了吧”家康拉开栅窗向外探头说道。
“你倒是挺熟悉嘛,”应雨说“穿过这山便到清州的地界了”
“熟悉那是自然的事,”家康说“毕竟,亡命几载,想忘掉也绝非易事”
“……也不知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应雨说。
“从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家康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不可同日而语。以往是傻瓜,如今却能成为窥伺天下的一员”应雨说。
“无论如何变化,他都是他,我们现在没有直接接触过,只求随机应变了,”家康说“你的话,我可以尽力保住,但……”家康噤声着。
“但信政就难说了”应雨贴近家康耳畔说道。
“凡事总得有个牺牲,不是嘛,若不是你便是他,”家康冷冷道来“任何生命存续下去的前提,只是为死做好准备。武士在出袭大府乃至每次战事前,都当自己是将死之人,再说了,我事先已同信政商量过,为了三河,他自愿献身,其子孙后代承其荣耀,由我荫护”
“那既然这样,我也无话可说了,”应雨说“只好苦一苦信政大人了”
“行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马上就要进城了,你和平八郎,以及九三郎负责传告其他人整顿装容,打起精神来,气势低迷遭人轻视,那怎行”家康将栅窗缓缓拉下,坐了回去。
不知不觉间,等应雨再向周遭打量时,山早就被甩在身后,他远远望向它,像曾经后者俯视着远道而来的众生般。道路两侧尽是茂盛的庄稼田,远近两端汇成一处宽阔的湖泊,当掀起绿色的浪花时,他可以看到这其中偶尔会有几个头颅跟随着起伏,除此之外,视野里再无一个人影,四处奔走。
“这帮人知道我们的到来吗?”应雨想“如果知道,那为何不抬头看看我们呢?”
奇怪的是,他正这样想着时,对面竟忽然停下了手头的活计,静止不动地伛在那里。正是这番异样的举动即刻引起了应雨的警惕,他招来平八郎,九三郎共同提防着对面。过了一阵,有两三具身躯终于开始动弹,伛着身子,依次僵硬地微微抬头,斜视着他们,停留几秒继而落下。
“你看出有什么不对劲了嘛”平八郎小声问应雨。
“他们的眼神,”应雨说“从眼底深处渗出一股寒意”
“嗯,这帮家伙肯定不是农民,农民的眼神懦弱而谄媚,就算怨恨也绝不敢直视武士”九三郎判断道。
闻言,平八郎虽继续保持沉默,却已然单手抵在刀上,出鞘声透亮至极。他面无表情,呼吸犹如隐忍的虎啸,驱马向前迈了一步。之后若不是被应雨的臂膀阻拦,这片绿色的湖泊想必行将泛起一层猩红的油沫。
“别忘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不要平添无妄之祸,多加小心别有懈怠就好”应雨吩咐道。
“少管我,”平八郎嗔怒道“我自有分寸”
“着什么急,待会定有你发挥的机会”应雨漠然道。
此话并非戏言,没多久,当人马来到城门之下,迟迟未得到回应不说,反而是受到了尾张军士们极不尊敬的怠慢与刁难。这时,应雨清楚地意识到旁边少年的怒火到达顶点,他用刀梢捅了捅猛虎,打开了笼子。
“一群无礼之辈!!!我主家康来此同织田大人结盟,本为了践行朋友之义。却不曾想你们如此无礼,试问这难道就是尾张的待友之道吗!!!”平八郎含足了气断喝道。
此一声断喝,出乎对方所有人的预料,城内的人开始喧腾。因为在他们的见识中,如少年般气魄相当者,除那些经过多年厮杀的老将外,寥寥无几,今日所见大为震撼,遂侧目之余纷纷整肃军容,挺直腰板,毕恭毕敬地放开城门。
但反观松平家呢,则摆出副习以为常的架势。他们太了解少年了,日常虽有些顽劣,但谁也不能否认其为英才的事实,此刻自驾笼中传出的赞许的掌声,可做证明。
穿过肃清的城区,众人抵达城殿后,被安排到各自的房间歇息。
平八郎一进门,便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酣睡过去,独留九三郎在旁边端坐着发呆,整整几个钟头。直到屋外走廊上传来阵阵喧哗,才使其缓过神来,他扒开门缝,打探着外面的动静——一个熟悉声音裹挟在巨大的投影里走下了台阶。
“欸?老师(指应雨),这是要上哪去呢?”九三郎这样思忖着,不得其解,橘青色的微暝在他眼前转瞬即逝,天终于暗尽,有什么事只能明天再说了。
次日,会盟以晚宴的形式开展。松平家与织田家诸位重臣分列两旁,为尽地主之谊,信长特意安排家康来到临近自己的上座,在宴会还未正式开始时,两人回忆着儿时的点点滴滴,欢笑之余亦不禁倍加感慨。
趁他们寒暄的空,应雨用余光观察着这位曾令松千代无尽想象的“傻瓜”,同时也是令“东海道第一弓取”就此折翼的男人。他一袭图案多样的华服,谈吐果敢,目光灼灼打破了平凡身躯的桎梏。气度则沉淀下去,不似应雨所遇到过的其他大名那样,或严肃或刁钻。当你渐渐融入到到他的言语动作里,能直观体会到的只有——亲和,这种亲和也许略带粗野,但绝无虚伪,十分真挚。就像此刻的他,真挚地举起了杯。
“诸位,今天实乃我两家欢聚之日,在宴会开始之前,我提议大家共同举杯敬远道而来的友人”信长语重心长地说道。
“敬友人!!敬友人!!”
应雨同大家高喊着,微笑致意对面的立尚,两人慢悠悠地饮尽杯中酒后,其再次将余光对准信长片刻不离。
“竹千代,不知这位家臣叫什么名字?”信长将注意力转到应雨身上“刚才已经打量我半天了呢”
应雨心中当即一惊,心想明明刚才是用余光暗地里扫视,怎么会被发现的呢?
“岚泉应雨,我松平家的新秀重臣,”家康介绍道。
凝视着谦卑鞠躬的应雨,信长捻了捻胡须,隐约露出了颇感兴趣的笑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声音无故打断。
“啧~岚泉?不对吧?据我所知,他应该叫今川应雨才对”织田家老臣林秀贞插话道“今川应雨,“东海道第一弓取”的…义子,也是侵扰大府郡的主谋之一”
说罢,四周顿时鸦雀无声,应雨脸色冷漠,沉着地对视着对面那个大施攻讦的老头子。而对面的立尚则纳闷今天这老家伙,是又哪根筋搭错了。
“嗯?今川大人怎么不说话了?”林秀贞继续发话道。
“不知大人此话是何意思?”应雨问。
“别误会,”林秀贞摆弄着手中的扇子说“老朽只是觉得既然要同盟,有些事有必要提前交代清楚,免得以后因为些琐事阻挠了大业”
“大人说这话未免有些草率了,应雨君冠以今川氏不假,但却无今川氏之实,您岂能越过今川家现当主氏真,空论一切?”只见,石川数正在座位下用力按住平八郎,及九三郎隐隐发作的手,说道。
“哦?是吗?”林秀贞不解道“那冠以今川氏,来袭扰鸣海城,莫非不是为给自己家抢回故土吗?”
老臣的刁钻果然非同小可,是那风平浪静下,借机吞噬生灵的暗流,刁钻而不失礼,左右开弓,断绝一切路数,直让人退无可退。
“你若治罪的话,怕是找错人了,”突然,长坂信政向前屈伸插话说“那次行动是我一手策划的,与应雨君可无半点干系”
林秀贞并没有看向信政:“血枪九郎,没想到再次见面,是在这。别着急,织田家将士的亡魂无妨稍作等待”
显而易见,他林秀贞的目标,可不止应雨一人,而是要松平家以两员重臣为代价,达成同盟。刀刃架于脖颈,只需加把劲,足可封喉。眼见自己的家臣被逼至此等地步,家康虽脸色平和照旧,但手中险些被捏碎的酒杯,马上就要经受不住其隐忍良久的怒气。
家康看向了信长。
“林大人,今日火气太大,”信长冷冷的说“我认为实在欠妥,特别是…今日这友人相逢的场合”
“主公?!…”林秀贞仍未善罢甘休地说。
信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发言:“好了,好了。我说过了今日欢聚于此,其他事无需再提”
“臣有话要讲”应雨见信长平和的语气,赶忙说道。
“讲”信长说。
“恕臣直言,臣的确是今川义元的义子,但并不能代表臣归心于今川氏”应雨说“在臣心里,真正愿誓死追随的,唯有我主家康”
“好!继续说,把你所想全袒露出来”信长欢喜地说。
“况且,我家主公已将名字中的“元”字改为“家”字,便是有脱离今川家,与织田家共谋未来之意,”应雨接着说“臣亦愿将“今川”改回“岚泉”以示效忠”
听完应雨一席陈词慷慨的话,信长的面目很明显愈发喜悦,他站起身说“竹千代,啊不…家康,你能有这等家臣辅佐,属实让我羡慕啊。其实,岚泉也好,今川也罢,应雨你能来此,就足可说明你无所畏惧,无所隐藏……至于,之前种种,我对你和信政不予追究”
闻言,包括家康在内的一干人等都顿感万分意外,尤其应雨和信政,侥幸中亦有些感激。
“毕竟,战场上的事不在刀光间解决,反倒在平日里大书特书,那无异于懦夫,”信长再次举起杯“希望以后,我们大家同仇敌忾,共举大业,干杯!!”
“干杯!!干杯!!!”
信长一饮而尽,喉结攒动,细看之下,原来他也在用余光观察着应雨。
“对了,还有件事,家康”信长撂下酒杯说道“最近赶上我兴致不错,明天我们两家不如各选出代表切磋一下武艺”
“那自然是好,像咱们儿时打斗般尽兴”家康笑道。
“我这面嘛就由,家臣允省立尚出场。你那边就…”信长瞅向应雨。
“那就让臣来吧”应雨抢先回答说。
于此同时,对面的立尚还在痛饮着,似乎让自己放空,全然置之度外。一杯接一杯,好像拥有鹿的胃口,永无解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