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稀听见他下楼时窸窣的脚步声,以及布料间相互摩擦的顺滑。
睁开眼,没想到半个房间被昏黄的光线笼罩,立尚放开拄下巴的手,揉了揉眼,精神恍惚,为了迎客,他把眼前那没喝完的小半坛酒,挪到桌底,以便谈完事助兴。
那脚步如鼓点般渐渐发亮,人一旦听的入迷了,竟浑然不知那副影子已然止步。
紧接着,门便开了。
“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吧?”应雨在仆从的指引下,出现在门口。
“没有,正好我刚处理完政务,请坐吧”立尚慵懒地说。
但应雨抽了抽鼻子:“这政务,我看少说也有个七八两”
立尚噗嗤一笑,心想自己撒谎的功力果真欠佳,并且人瞬间清醒了不少。
“这一路上舟车劳顿,你们走得肯定很辛苦吧?”立尚说“咱们之间不必拘束,你们远道而来,恰巧碰上信长大人最近有事要忙,所以,有何不便,尽管和我说”
有何不便…尽管说,应雨嘴角下抿,既然要尽可能坦诚相待,且不论城门上的蔑视,单说路上凭空出现的窥视者又是几个意思呢?他思量着,眼中闪过的犹疑,轻易的被伸手取酒的立尚捕捉到。
“怎么,有什么问题嘛”立尚摆好杯,向应雨斟着酒说。
“有一些,你应该也知道”应雨紧盯即将溢满的酒说。
“嗯,还望你们能谅解吧。关于军士们的怠慢之举,我也是通过那声断喝才得知的”立尚啜了口酒后,长长吁气“话说,我从高处都能听见,那声断喝响亮却稚嫩,感觉不像是个大人”
“确实…是个少年”应雨同样闷了口酒说。
“是吗?果然,我当时有些汗颜,一帮军士怠慢在先,最后居然被一少年所制服”立尚停顿片刻“我说这话,望你不要误会,无论国或城,有异见者比比皆是,像酒般喝惯了,五味杂陈”
“嗯…五味杂陈倒不怕,起码有一味是护命良药,也可聊慰于心”应雨说。
“我比较顾虑的也是这点,我这味良药护人总是有限,有些时候还得看你怎么应对”立尚忽然侧卧下去。
“比如?”应雨在为自己斟酒。
立尚比划出两根手指“两件事,这头一件——明天夜宴,定会有当着主公的面故意刁难者,不知你们是否做好应对”
“应对嘛自然做足,但对方铁了心刁难,依旧有无从防范之处,只有随机应变了”应雨说。
“我所处的地位比较尴尬,恐怕……”立尚喃喃道。
“到时候,你有不便插话的地方,我能理解,”应雨说“只能麻烦你提前在信长大人那里…疏通一番”
“这我早就打点的差不多,剩下的就交给你了,”立尚说“接下来第二件——后天御前比武的事,你可知道?”
“比武?!怎么还有这等事”应雨诧异地问。
“哞~哦,这事很稀奇嘛,依我家主公的性情,独对这类事感兴趣,”立尚随即打了个酒嗝说“毕竟男人除了酒,唯有刀光血雨,才能助兴”
“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咱们俩也是其中人选”应雨说。
“信长大人的意思是,咱们两个压轴,”立尚颠倒了身姿“虽然是比武,但点到为止即可,你我各退几步,达成平手,让那些眼睛看得过去就行”
“还蛮想和你比试几轮的,嗯,弥补那晚的疏忽”应雨的视线略过立尚,直向无月的夜空凝望。
两人相对沉默。
“会的,”立尚说“比试会有的,但不是现在,像那天你所说的拼尽全力,活下去才皆有可能”
说着话酒坛已空空,俩人微微有些醉意。立尚单臂拄起身子,他斜着背,杯远远向应雨举过去。不久,一记清脆替夜空吟唱月光。
他们聆听着,那声音空鸣辗转,直到比武之日仍不绝于耳。
宽阔的草地,竟在一夜间被见方几百米的阵幕包裹去,严丝合缝的程度,仿佛割裂了其内外空间,另构成新的结界。
人们在里面竞逐,骑射,比赛相扑,喝彩连连,精彩程度堪比节日的狂欢。当然,有人欢喜亦必有人忧愁,好比方说:在昨日宴会上,刁难失利的老臣——林秀贞。在周围满堂欢呼的映照下,独具异类。他输了,但脸上完全没有恼羞的痕迹,反而是如水面平静,如深渊凝视。
咳,管他呢。都到这节骨眼上了,料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大家更该关注的是,坐在最前列的两家主公——信长与家康,他们全程分明两个模样。信长每每到心怡处都会带头喝彩,家康则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归根溯源,我想这还得从清晨,其指甲渗出血来说起,他愚以为,那多少沾有不祥的征兆。
“松千代,松千代,不必强撑”家康无心比试的胜负,他焦急等待又妄想无尽延缓故事的进程“无论结果,松千代,回到家便安然无事了”
然而,佩刀枕于膝上,四周白绳圈禁的是一方泥沙的世界,两人端坐此中央,犹如钟合着眼相当沉静。
呼吸呼吸,只待一声令下。
话说应雨还从没见识过,鹿知弥在其主人手中,是何风采。短兵相接,他隔着三日月宗近,
感受对方切骨的脉搏,在风中,尘埃陆续落向刀身,它不再暗淡,鬃毛呦呦的散发出淡紫色的光晕,当真好看极了。
但可惜在立尚眼中,这份美丽再寻常不过(甚至有些乏味)。如今他和应雨拉开几步之遥,中间被模糊的尘纱所隔挡,任凭风打在倾斜的刀刃上,紧接着刀尖横冲,寻摸着调准对方的软肋,并散发出刺耳的哨声。
只刹那,对方的脚步声消失了(大概是听见鸣响,退却了)……不对!!!立尚赶忙抽刀向下使去,如碰杯般“叮嘡”炸开两声清脆,刀身连同双手止不住地震颤,然所幸立尚一个转身及时,安然无恙且在闪躲过程中,予以了反击。
“嗯?怎么?”目前的立尚在空中徘徊多时,鲜有落脚之地。他面目惊诧,仿佛漂浮在沉闷的水面上,不仅要应对气压扼喉,还要竭力阻击身下蹿动的鲛鱼。
而,应雨就是那条鲛鱼。
他那副,在现实里看似硬朗的身躯,柔软的贴合着地面来回游弋,时而蛰伏时而鱼跃,没有定数。
他通常以一对愚钝的牙齿示人,轻松的恍骗对方追至深海,再行计议。
(眼前溺水的鹿,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立尚的手连同刀身震颤着,他困在了他的世界。这时,应雨曾反复念叨的一句醉话,忽的涌现心头:
“你卑微入尘,任天地折磨无度。为求屈辱幸存,故有了鱼的身形。
你孤立无援,任天地四处驱逐。所求皆为泡影,故有了鱼的身形”
“你明白吗?立尚”那时应雨问。
“我不明白,也不打算明白,哪那么多废话”不巧的是,立尚的旧伤恰在此刻复发,疼痛难忍之际终是松开了刀,同时一绺鲜血顺右颌处而下。形势甚是困窘,可他依旧惦记着应雨的醉话。在对方企图再次跃起时,其一记膝撞冲其肋间,腾空划出半段弧线,只瞬间将这条鲛鱼死死的钉在地上。
这下就公平了,双方在分别脱离刀的支配后,赤手空拳转入了无尽的缠斗。由于泥沙飞扬,,不得已台下的观众们渐渐踮起脚尖,往漩涡的中央张望。家康盯着那两条黄浊遍身的泥鳅,挪转纠缠,依照特征,他猜测处于下位的大概就是应雨了。
“这家伙干什么事都一样,偏爱防守,让人拿他没有办法”家康心想。
同样,立尚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费劲周折,即便擒住了应雨的关节,那手感也如同捏着麦糖般,韧性十足。无论使出多大气力,关节反折到何种怪异的程度,对方依然是面不改色,呼吸自如。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就不好意思了”立尚已决心结束战斗,于是,他当即抓住应雨右侧的腋窝,顺势往后倾倒。双脚夹紧其肋间,小臂搭扣扼住咽喉,一条流程走完后,这条鱼俨然被困入牢笼之中。
“可惜你没有鳃啊”立尚以行动回复着应雨的醉话,然后慢慢收紧空间,静候猎物的告饶。“不着急,时间还很充裕”他如是心想道,信心十足,纵使眼下困意汹涌袭来……
另一边,应雨的脸,在家康眼里愈发模糊,他胀红着,崩坏的气息被眼底渗出的阴翳所抵消。
“又想起以前的事了嘛?应雨”家康想“痛苦的回忆,浮现水面”
他在忍耐,活了数十载全靠这项本领才幸免于难。
“攻击正盛的时候,恰恰防御最薄弱”应雨尽量把脖子偏到侧面,争取喘息的夹缝。
左手呢则屡次试图痛击对方的手肘,来破坏其扣结。
战局足足僵持了小半个时辰。至于花最终落入谁家之手,如今已无所谓了。
在应雨苟延残喘的末尾,坚固的牢笼顷刻随风而去,灰白的视角里摇曳着一只瘫软的手。
当时他并未及时反应过来,只记得周遭喧嚣,人们一拥而上踏碎了静谧的水面。穿过狭长的缝隙,他看见那个人镇静自若,有条不紊地张开深渊,吞没了鹿与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