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尚
我很确信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真的,至少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比平生任何清醒时刻的记忆,都要明晰。目前的窘境,只是苦于灵魂若即若离,脱胎于梦,无法言说,才违心地放任皮囊,甘愿沦为那套“把戏”的工具。
比试临近末尾,经过前几轮鏖战,这下胜负已定。应雨残存的喘息声,在我牢笼的缓缓收拢下,接连落在地上,久而久之凝聚成一摊阴冷的呼喊。豆大的汗粒,洇滑了彼此的接触,使得他足够偏过头去,强撑着抽出右手攥在我的小臂上,同时左手徒劳地朝前抓握,妄图将日头攥碎在手心。
“没必要这么较真,等下我松开些缝隙,你挣脱去,咱俩起身,判定平手,岂不两全”我贴着应雨耳朵窃窃私语道。
但对于我的好意,很明显他并没有领情。他的腿来回摆动,感受其重心的变化,我知道他仍在谋求借力起身,试着仅凭自己的本事突破桎梏。如此这般看来,我想若不加把力,很可能二人僵持到明日,也不见分晓。
“这人可真是倔强,非得我把你勒晕不可,到时丢尽脸面才知懊悔?”我打了个哈欠说道,然后紧听他回复我的,仍然是牙关厮磨的吱吱声。
见好言相劝无果,我的耐心如牛儿的胃口,被睡意所迫无有停歇的反刍出来,却又无法咽回。那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只剩下完全绷紧旧伤触及不到的肌肉。借着余晖将息,眼前一黑,昏沉沉地提早让我俩回去睡个好觉,也算圆满了。然后,我微微合了下眼……
世界戛然而止。
再睁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我”那副慵懒的脸庞。被褥把整个躯体包裹的严严实实,像具临别的尸体般规整地平躺着。但意识漂浮其上,我盯着我观察了大半天,皮囊的血色充盈,鼻息尚存,虽然还没死,四周却已然围了一圈人(信长大人以及一帮老臣),从那里发出义愤填膺的誓言。我有点好奇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便兀自凑了过去。
“主公,纵然事情已经这么清楚了,那何必在袒护那个小子呢?”佐久间信盛对信长说“不过是令三河交出一介家臣,无论如何,也不会破坏同盟大的方略的”
“……”信长。
“信盛,你何必这么催促主公呢?我们已经将利害上陈主公,相信主公权衡再三,定会给我们这些臣子一个妥善的答复的”那古野胜泰说。
“难道我这是为自己着想嘛?咳~说到底,我也是为织田家的根本考虑,”信盛铿锵地说“立尚身为织田家的家臣,历来忠心耿耿,骁勇善战。如今因为场比试,居然遭到那个实力不济的小子的暗算,其将死的消息也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若不能有个合理的交代,实恐生民变呐!!主公!!”
“……”信长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立尚“照你的话说回来,消息是怎么走漏的呢?”
“这个嘛……”信盛哑然道。
“主公,这消息还需走漏吗?古来民间忠义之士,为所见的冤屈鸣不平,这不是常事吗?之后百姓们群情激愤,亦无法责怪,因这正证明是非自在人心”那古野胜泰接过话茬说“再说了,您的意思,莫非是指我们这些臣子在坏事?”
“佐久间信盛!!那古野胜泰!!”信长忽的呵斥,手一并狠狠捏住双膝。
“臣等有不当言辞,万望主公恕罪,”信盛与野胜泰俯首说“只是,除我们外其他家臣同有维护织田家团结的夙愿,还望您早日有个明切的答复”
“我已经派人查过了,岚泉应雨佩刀上的液体并非毒药,而是一种不明来历的麻醉剂,且不产自三河境内”信长冷酷的说。
“不产自三河,那大概是从别的地方搞到手的”信盛说。
信长默不作声地倒吸了口气:“再等一日,明日此时倘若还是没有答案,那就按你们说得办”
“遵命”两位家臣松了口气,拜谢说。
嗯??麻醉剂??……我驻足原地思量一会儿,不禁感觉明白了点什么。为证明自己的猜想,我贴近身体的右颌处仔细勘察,那刀伤即使经过许久,至今依旧尚未愈合,鲜红的肌理绽放着,有些黄色的粘稠物盈蓄其中。上前闻闻,一股熟悉的味道猛然窜至颅顶。
果然,凡事不怕生人捣鬼,就怕熟人作祟。当务之急,当是找壶酒来喝,可现在谁又会听信我的鬼话呢?
我在外游荡的半天时光里,街道肃清,唯有在城殿内遇见了些熟人——带队操练的藤吉郎,认真攻读兵法的月奈,以及习枪的犬千代。但可叹这帮人皆无一例外的忽视了我,从我身间肆意穿过,远赴黑夜。几经辗转后,我的精神终如烛火扑闪,尽管没有身躯的拖累,然我还是乏了。正好眼下路过曾经的住处,我想索性就当作个落脚的地方吧。
“大傻x,喂喂,我说,诶……我还是天真,你本来脑子就不灵光,肯定也指望不上”我瘫坐在一棵树前,无力地注视着闭目祷告的护吉郎。兀自沉吟许久,实在是无聊透顶,最后只得站起身来,准备作无谓的告别。
“算了,没意思。我走了,大傻x”我悻悻地说。
“别啊,着什么急,还没坐热乎就走,我这不忙完了嘛”
“?!!护吉郎,你能看见我?”我两眼放光地问。
“对啊,怎么了?大惊小怪的”他细心地擦拭着手心的木十字架,并没有抬眼看我“不光是你,很多挚友的梦,我都能见到”
“那,那还等什么,赶快拿上坛酒,跟我去喂给我的躯体”我慌张地用手指向所来的地方。
“酒?喂给你?”护吉郎歪过头来,满脸疑惑。
“哎呀,没时间解释了,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酒酒酒,酒是万能的解药!!”
“我知道他无辜的,”护吉郎顺杯沿,啜了口酒说“从现场缴回的那把佩刀上,我发现其表面蒙了层顽固的黑釉,这表明麻醉剂会对刀身造成不可逆的重创。单凭此点论其动机,为了场无关生死的比试,不惜以折损自己的佩刀为代价,未免太过癫狂”
“那你为什么不跟信长大人说呢?”我眯着惺忪的眼,有些无力地看着护吉郎。
“如果你是我,会不会说,又该怎么说呢?”他反问道。
我顿时被问得哑言,顶着昏沉的头颅仔细琢磨:“倘若是我的话,也不会。只因那帮老……”
还没等我说完,嘴就被护吉郎那只硕大的熊掌给糊住了,差点当场憋死过去。
“小心隔墙有耳,”他把我的嘴撒开,重满上杯酒喂给我“没办法,老树盘根,很多地方还要继续依仗”
“要是拿我昏迷的状况,”我说“放到平日,根本就无人问津,他们最多权当醉倒不醒人事罢了,投来白眼。可现在却不同往日,很多人都在乐此不疲地散播着——我正处于弥留之际的消息,并借此大做文章,扯什么为我讨回公道”
护吉郎见状,赶紧手朝下摆了摆,提示我再小点声。
“也不知那小子目前怎么样了?当面遭到刁难不说,还恐有性命之危”我叹气说。
“据说是被软禁了,”他说“在百姓们凶猛的声讨中,为赎罪自愿捆绑住锁链,软禁在自己的房间里,三天来未曾进食”
酒杯在我嘴边错愕地悬停,直待护吉郎把话一字一句脱口而出:“你说什么…百姓声讨?无罪者为何要赎罪?”
“不是你说的嘛有人大作文章,煽动民众,百姓自然会被所谓的真相冲昏头脑”他说。
“对,是我说的,但也不至于无端声讨吧,”我说“我这不好好的嘛,再说那小子啥也没干,自愿赎哪门子的罪”
“有信长大人从中斡旋,那小子只遭软禁,还算不错了”他说“你看外面街道上异常冷清,就不感觉奇怪吗?”
“嘶~~对,我方才走了大半天都没看见一个百姓,按说天色尚早”我摩裟着下巴。
“这都应归功于信长大人,”他说“打你昏迷,没过半日,那帮百姓便像发疯病似的。在夜里自发举着火把聚拢为一片声势浩大的火海,烧至松平家的居所,势要将那小子绳之以法,游街示众”
“所以,信长大人为消弭事态的恶化,下达了戒严令”我打断护吉郎说道。
“嗯,”他回复我“至于他有罪与否,与其具体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并无多大关系,这就如定义疯狂与正常般,大多数人咬定,那就是了”
好吧,我承认愚拙的护吉郎眼下所言极是。脑海中那夜的场景,在他的叙述下逐渐拼凑完整,页页翻过,我在见证人们的心似炙烤间锁链上的铁扣样,一节又一节传导,速度之快实令人咋舌,这时你愈想澄清些什么,往往纷争愈烈。
哪怕你是当事受难者,或受难者的受难者也不行。
人们会异口同声地堵住你企图辩驳的言语,坚决否定自身的过失。因为大家根本不在乎真相(无关是非),胆小鼠辈平日里卑躬屈膝,唯有在争取官府权威的许可上,前赴后继,乐此不疲。顶着大义,充满使命感的肆意妄为,宣泄苟活在人世间的苦闷,何其美哉。然真相大白,事实与鼓吹的截然相反,自己岂不成了笑话。因此要行破坏,要行毁灭,毁灭目所能及的一切,要于火海里,销毁火海的罪证,实在不可,及时顺滑的抛诸出去。
眼下,你唯一明智的,就只剩下装死,坐等改天风向偏转,火海另觅生机。
“其实,我本可以作证……应雨的确是遭陷害的”我说。
“他不是凶手,那你总得指出真凶吧”他说。
“……有个名字,”我说“而我无法直言相告”
我适时地打住了,护吉郎也没有过多追问。少顷,我俩彼此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
“砰!!!”刹那,护吉郎随手抄起酒壶,没有半点拖沓地朝房梁扬去,跟随一声轰响猛然撕裂。然后,我盯紧屋顶上的角落,那串仓惶而逃的身影,先行一步远远遁去。
“护吉郎!……嗯?”当我再次回过身去时,护吉郎他只为我留下了那扇敞开的屋门。
“可恶,看这情形,已不容我继续耽搁下去了”兴许那身影就是为应雨破局的关键呢。
急匆匆地,我随意披上件外褂,开始在迷宫般的巷间蹒跚的逡巡,临拐至最后一个巷尾时,火光映满左右墙壁、拉长的影子们扭打交织于喧哗之中。
我超过随后赶来支援的巡捕和军士们,此刻护吉郎宽阔的肩背逐渐扩大,且覆盖在地上,近看如同捕鸟的竹筐死死囚住猎物。但好景不长,当我距他还剩几步之遥的时候,黑色的羽翼扑扇,伴随一个箭步,遒劲无比,鸟儿挣脱而去,我的目光也从地面闪至房檐。
他粗糙的脸庞清晰可见。
透过军士们嘈杂的叫嚷,我敏锐的观察到,这幅面容的下颌处卷起了边角,好似迟早要脱落的叶子样。当然,我眯缝的眼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于是,其为求自保,迅速跃入身后漆黑的院落。
“立尚,快过来看看”护吉郎爬起身嚷道。
我并没有靠得太近,单是顺着护吉郎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就足以了然了。眼前这座官邸的主人,正是我们敬爱的——林秀贞大人。这位善于装腔作势的老狐狸,没想到,居然也会露出马脚。
“我们根本拿他就没办法”护吉郎掩手悄悄对我说。
“我们拿他没办法,可有人行”我说。
次日,同我们所料想的一样,林秀贞拒不承认行凶及陷害的勾当,且竭力组织我们进行搜捕。
既然友好沟通无果,百般无奈之下,我慵懒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份搜捕令。让他拿过去自己读读。
直至念到签署人,他才像泄了气般的说到“信长大人…”
接下来,门廊四开。我和护吉郎兵分两队,历时半天的搜查,共逮捕嫌犯一名(林秀贞麾下的一名下级武士)及作案工具一斗(麻醉剂)。面对严酷审问,嫌犯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并主动披露了作案动机:
“只因那小子(指应雨)在前些日的宴会上,让我家大人难堪,所以我才……”
“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他没指使过你吗?”审讯官问。
“……”他闭目不答。
“嘴巴倒是挺硬,放心,我有的是办法令你开口,毕竟据我所知,你家可不只有你一个人,真相总会大白的”审讯官阴狠地说。
“嗯,真相总会大白的。”站在门后的我,掏了掏耳朵冷笑道。
实际上,我本人是从不奢求任何真相的,因为我独以为拆穿慌言的,通常是另一个谎言。记得在审问的空当期间,林秀贞曾派人前来探望过一次犯人,没过两天,那犯人便因身体不适的原因悬梁自缢了。
这之后的事嘛,就跟我和应雨没什么关系了。
我想我其余值得考虑的,只有自己何时能把身体养好,重新回到街上散步,重新与形形色色的人痛饮畅谈,以便从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勘察火海的风向,看它究竟何时涌向林大人们的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