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之地,自古以来就被冠以偏僻乡野之诨名。
神明偶尔撩开云端,朝下张望此地时兴许会顿生乏味。在葱郁植被的经年掩映下,山川依次排开高低错落之势后蜿蜒绵亘。天气好时,于不经意处林鸟鸣啭一声,绕过好几个山头,又因不着边际的无趣戛然而止。照永生困囿此地的山民说:山势如此复杂的唯一好处仅剩下涌水丰富了。
确实,每逢风雨交加的时节,最初的几道山泉会不约而同地顺着山腰的脉络,一往无前地找寻伙伴相拥,并发下同赴溪流的誓言。在他们的冲刷中,泥沙摇摆俱下,拖沓着自己那千篇一律的尸体阒静地流向外界,独留几块顽固的磐石失落在此,供旅人歇脚挡雨并亟待风波初定。
雨势见小,以上应雨的所思所感如山涧氤氲的云絮若隐若现,将近消散时才发现永远也挣不开群山,回溯不止了无宁夕。他刻意选了这么一个鬼天气,也实是为躲避家康的严加看管的无奈之举。置于一棵低矮黑松下良久,虽未遭大雨透身,可湿气洇入患处的刻骨之痛仍会隐隐显现。
应雨摘下斗笠,掸去其上的水分,树叶尖的雨滴涟涟坠下,像银针般正巧扎在应雨暴露的后脖颈,然后顺着其坎坷的肌肤抚摸下去,无留情面地直达终点渗入地脉。应雨颤抖起来,同时猛然从磐石上跃起,牙齿咬合嘴唇好一阵,使得两腮凸出为两道尖锐的山峰。就是借着这伸腰的机会,他探头极目眺望,这时朦胧中的宅邸潜入视野。欣喜之余,其疼痛方得以缓解,于是,继续趿拉着草鞋蹒跚在泥淖的山路上,身后的鞋印攒成一连串潭洼渐行渐远,从中似跳出蛙群的欢鸣,他应着雨遁入阴翳的乌云中。
出乎他所料的是,这间庭院出奇的寂静,自他在门前的石阶上刮掉鞋底的泥浆时,便发现没有落锁的门虚掩着,自始至终都未有侍从出来接应,叫他白等了半天。最后还是其斗胆推门而入,才撞破了这份诡异。
门的咯吱声一直陪同应雨走到空荡荡的院落,随之放大又因无人相应而草草收场,接着替代门声的果然是雨滴的脆响。按理说,这庭院面积也不大,一间挨一间的去敲房门,总能得到屋主人的相应。可还没等他费出心力,那只白猫便现身了。
在他拐过长廊时,猝不及防地差点踩中一只白猫的尾巴。起初,其只顾着急忙闪避间撞上墙壁后所产生的痛楚,根本没在意那条白绒绒的东西是为何物。然反观那猫呢倒显得心怀敞亮,蹲在原地,半点看不出责难应雨冒失的意思。少顷,它双爪极力前伸,胸口随头伏下去抵开弓,作罢,频频舔起爪子,可谓是娴静自得。
这死猫还挺不怕生的费了些气力,等应雨缓过来神,打算继续往前走。那猫却开始缠着他的右腿贴蹭起来以示亲昵,驱赶不走又仿佛要领着来人去往何处。
应雨如此不情愿地踱着步,尔后拐入了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屋子的后院。此处依山傍水,平素潜藏在昏沉中,黑松两三伫立在均匀而嫩绿的青苔坪上,由波浪状的界线裁割出的另一侧,白沙砾的汪洋横遭雨水浸为深灰,一派洗练。它在岁月的洗礼下,尽管身上早长满了静止的回旋皱纹,却仍无懈怠地拱卫着自己那几个沦为孤岛的山童。然黑松作为同样老迈的使者,抻拉纤弱的枝丫沟通着两侧国度,雨天,他在海面上植进自己洁白的倒影。
此般不具奢华的雕饰,甚合应雨的美感。倘若不是白猫催得急,无论如何都应在这海岸上禅定半天。上回有这感观的时候,还有老秃驴傍在我身旁呢,应雨如是想到。
白猫已停滞不前。
它喵呜一声,用嘴熟练地衔住门缘将那条门缝扯得越来越大,直到能容一人肆意进出。和刚才亲昵的白猫不同,此刻的这只傲慢至极,径直摸进黑暗里,乃至蜷入更为黑暗的那个人的怀中,也全然不再理会应雨半点。
没想到大人贵为武将,却也兼具一番文风雅志啊,应雨踏进屋内时,首先注意到的是杂乱满地的书帖,正中央白猫委身在夏目吉信的左臂里取暖,目光片刻不离主人右臂的腾挪。
照您的造诣看,吉信大人今后的家族后生中,若走出个文豪俊杰也不足为怪。
哼,少从那胡扯了,应雨大人,坐吧,吉信默然道山路崎岖负有旧伤,您能跋涉至此,实属对老夫的抬爱了,真要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
最后一笔草草了事之际,吉信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臂膀,可不适依然久久徘徊在左半边身子。于是,他把白猫放下来:回你的窝去吧,在下,还没等招呼完,后者就倏忽加快步伐,沿应雨的脚边溜了过去,钻进墙角的鼠洞中。
在下?大人这是在叫谁?应雨不解道。
方才,谁从你身边消失,就是谁的名讳。吉信解释说。
猫居然有叫在下的,简直滑稽,您为何要给他取这么个名字呢?
什么我取的名字,明明是它亲口告知我的。
这。
行了,不用再纠结此等琐事了,你先把湿衣服晾在一边,我去给你拿身新衣换上,吉信收拾好案上的书帖有什么想说的,我隔着门也能听见。
瞅您这口吻,好像等我多时了一样,应雨紧盯吉信消失在隔壁房间的门口,才开始从容地褪去外衣,然直等脱到内衣时却忽变得犹豫。诚然,这不是出于害羞,他闪避的是那被白布密实包裹下的伤口,何等不愿在终究高其一头的人面前展露呢,天生自卑的情节可远比剥开创患换药时,更迫入裂谷的深渊,更无由分说。所以,他赤身时拒绝让任何人得见,这样一来别人就不会获悉其可被轻易围攻的暗示,试想婴儿降生,身无寸铁,唯有啼哭可催促爱他的人,予其哺乳,并喝退试图伤害他的凶徒。但应雨向来秉持的机警多疑,乃是他纵使身处襁褓也了无至亲,只有仇寇的明证。
小子,患处是万不能着湿的,隔壁传来苍老的声音等待会老夫替你换药吧,正好看看你的伤势恢复的怎么样。
大家该回去的都回去了,剩下的包括你和正信在内的几个人何必苦苦支撑呢?眼下应雨正俯面趴着,不时扭过头去,向为他处理伤口的吉信投去迟疑的目光。
那我何必要回去呢?吉信说。
主公已经赦免你们的咳过错了,岂不该见好就收。
我有何错?
你们目无君主,只信奉徒有其表的神佛。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对徒有其表的神佛,从没像他人那样热衷过。
那你怎么?
我在乎的并非神佛,而是你曾提及的佛国。
佛国?对,记得初来三河时,尚未扎根的应雨确实曾向询问其身世的众臣提过,但以那时他们的表情来看,只权当作一个小儿玩笑听听得了,谁都懂身世愈被描述的扑朔,命运就愈发传奇高人一筹的道理。一介平民懂何为净土吗?特别是当时的吉信,他那声轻蔑的冷笑犹为刺耳。
坦白讲,若神佛徒有其表,对世人遭逢苦难全概置之不理,那为何要再打着其旗号加重苦难呢?可致力于建立佛国的愿景就非同寻常了,一群人无分阶级,为这梦想前赴后继的精神,才是最吸引老夫的。
但我记得之前同你讲时,你语气尽是不屑。应雨说。
我是对你不屑,而非对这愿景有何质疑。
嘶这愿景因何缘起呢?
吉信没有立刻回答应雨的疑惑,而是将手边敷药的活计搁置,脸舒缓地似春风中的枝条扬起,话语交付时间流递,眼却要望穿虚空。
啊大概是在首次小豆坂之役的末期吧,吉信娓娓说道家主清康公崩于守山城,而新主尚年幼,在一切均对松平家不利的情况下,我又在溃逃途中不慎与本军走散,浑浑噩噩地游走了好久,最终迷失在一阵林雾里。我记得很清楚,偎依在树下的自己,几天几夜的奔波下身心饥困交乏,险些命丧黄泉,那时的我心中只存在一个疑问。
哦?什么疑问?
我咽下口几近干涸的唾沫,斗胆质问上苍:所谓慈悲的神佛为何偏对受苦受难的生灵置之不理呢?莫非我们全被遗弃了?
可你现在好端端的,不就是佛祖显圣的证明吗?
不!!救我的并非神佛,我侥幸活下去全有赖于一名老僧托付的愿景。
老僧?!
没错。
是何摸样?应雨的情绪兀自骤升,患处新生的嫩肉底部随之渗出血,若非吉信强压下去,保不齐又得落个肉开骨绽。
小子,你给我老实点!!吉信呵斥道等我再救下他时,其面目早被啃的支离破碎,上哪里看清他是何摸样呢?!
怎么会被啃的
诶,那夜我是多么愤恨呐,身为一名武士还未来得及为本家效尽全力,便要沦为豺狼鬼魅的餐食了,吉信不甘的说我保存着最后一丝气力许以愤恨,不知过了多久,冥冥中似听到树林深处,传来一阵咀嚼声。我立刻意识到这片困境其实非我一人所在,而且可能还有现成的食物。于是,我起身擦了擦嘴边的土砾及蕨草汁水,抽刀来到了一座颓败的寺庙门前
然后呢,您倒是说呀!应雨催道。
我蹑手蹑脚地上至二楼的隔间,窥视着月光下那个人,呈现出的竭力撕扯又咀嚼的野兽背影,吉信回顾道他没成想自己忘情的进食,居然会葬送了性命,不消多时,我便从其身后结果了他。
应雨听吉信如此意味深长地诉说,心中不断完善着这头野兽甚是可怖的形象。或许昼伏夜出茹毛饮血,又或许与我们别无二致。
没有这头野兽拦路,我不禁为自己能独揽食物而感到欣喜,可吉信惶惶然定在原地可那并非一头野兽生食另一头野兽呀,而是一个人,一个险些被啃食殆尽的僧人,生满灰白胡渣的下巴尚算完好,脊椎却让人抽了去,整个身体软踏踏的,怎么说呢?哦对!像乌贼样。吉信忽捂住嘴,尽力让作呕之意憋回去。
他他死了?!应雨难以置信。
我开始以为他死了,毕竟那副惨象,吉信说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具尸体的嘴唇仍能违和地翕动。我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应雨的脸在对方骇人的倾诉下,渐渐灼痛蔓延,其张着嘴朝向自己,然后发觉那副唇齿同那些散乱的牙印颇有些吻合,亦搞不清是何缘由:他跟你说什么了?快说呀?
他说他能带我回去。可有个要求——面对世间疾苦仇深,若神佛荡然无存,便帮他去实现心心念念的佛国,到那时他会在那里帮我留一席之地的。吉信空点了几下头此外,为敦促我起见,还特意送我一件信物,说是未来某一刻,自会来取。
信物呢?在哪儿?快拿出来给我看看。此刻的应雨已全然压制不住。老僧佛国信物这一切看似关联甚为牵强的因素,却在此刻巧得过分,拼凑在一起,这怎能叫人不产生联想乃至疑惑呢?
哼哼,都说了是信物怎能给你轻易看呢?小子。
等你再归还主人,恐怕会搭进去一生吧。
一生也无妨,他说我与其总会相遇的,在建立佛国的途中。
瞧吉信这语气,当真是见到此物无望了。
当然,万事都有个除非。
除非什么?说。应雨的希望复归,正翘首以盼。
除非你也能答应我几个条件,到老夫弥留之际,兴许会赠与你。
好啊,原来你在等我了,夏目吉信,应雨默想到存心吊我胃口,深得老秃驴的真传。
其一:建立佛国之事,老夫依旧会争取亲力亲为的,然毕竟上了年纪,心力日渐不济属正常。我得事先做好准备了,倘若某天我有性命之虞,还望应雨君能接下老夫的衣钵,效忠松平家并承担起有关佛国的事宜。
好,我愿意承担,接着说其二。应雨爽快答应道。
其二嘛——之前,老夫惹下的事端皆因佛国缘起,自己忠义难两全,本不以为意,但回头想想总归是违背初心,连累整个家族的不光彩一笔,所以
所以,你不相信主公赦免众人的誓言,想托我为你作保。
哼哼哼~吉信摇头冷笑道:小子,你会错意了,我要真想回去还用你为我作保吗?你太高估自己了,主公打的什么主意,我自然了解,祸事云涌时也是达成自己目标的必经之路。我们一帮老骨头始终挡着人家的路,不得叫人恨死。再说了,我的精力不允许我在过问正事。
您的意思是?
我出事无所谓,家人则不行,以后他们的路就仰仗,吉信怅然道:仰仗你了。
应雨怔在原地,他完全没来得及将眼前这个稍显卑微的老人,与以前威严外露的狮子联系起来。
我答应你,您既然托付与我,那鄙人定竭力竭力以赴。应雨的心情得以平复:可丑话说在前头,往后您家族的显赫,恐怕与从政征伐无缘了,我只能保证他们在其他方面有所成就,比方诗书绘艺
这倒无碍,我唯希望血脉延续下去,其他的全看造化,吉信盯着应雨若有所思的样子补充道放心,不会白让你费心的,该老夫出马的吉信绝无半点犹疑,算是赎罪了。另今后你遇见了阻碍,可随时来找我蹉议,哪怕是动用生命襄助,老夫也在所不辞,谨记一切为松平家的前途考量。
既然吉信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应雨便不必在掩饰了,他眼珠一转。
其实,眼下就有事想和您商量。应雨落下身姿,他已感到腰间马上要被熔岩突破了,故恭顺地重新伏地。在接触地面的一刹那,墙角鼠洞中,那双诡谲的目光闪过应雨的脑海,它一直在盯着他们
哦?何事?
事关主公易姓。
嗯兹事体大,怎么说这也算是展露出跟今川氏撕破脸皮的征兆了。
时至今日,与今川家的关系有必要彻底扯清,甲斐那边图谋骏河的企图昭然若揭,我们不能把自己也搭上。还有,通过上回的事,主公对其他松平家的支脉很有意见,想着与其一味迁就他们,不如大家有所区分,从今往后如有抬头之日,那他们就只剩讨好主公的份了。应雨的注意力从白猫身上挪开,脑袋里取而代之的是那日家康猎鹰归还后,异常冷峻的面孔:家康,他有些不对劲呐。
各方面的事宜打理的怎样?
朝廷那边还没有回话。
咳,那帮酒囊饭袋无须担忧,只要给够了好处,冠以源氏后裔的名号也不在话下。
您猜对了,所求正是源氏之名。
是为何名?
是名
德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