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邺山脚下,郑森派人将姐姐和两个外甥送回安平,而留下了安东尼以及佛山的工匠,这数百人就地在邺山以东数里的地方暂且居住,后续的房屋食物等问题郑森全部交给了大舅哥董腾来安排。
“大兄,诸事全委于你,此关乎我日后大计,万毋轻视!”
“这是我在船上写的章程,希望大兄遵章行事,不吝赏赐,这些工匠越早造出对我越有利!”
将自己从澳门回漳浦路上准备的计划托付给董腾,郑森便义无反顾的上山了。
邺山讲舍位置绝佳,地处九龙江出海口附近,因不远就是海澄所以南来北往之人颇多,所以在这里讲学是很利于传播名声的。
郑森上山入舍,与诸子畅谈交游,几日下来已经得到大多人的认可。
“朝堂多奸佞,我辈当思变革!”
“是也,明俨所推玄扈公之说,我认为大有可取之处,西法亦有精妙,诸君以为如何?”
“善!”
黄道周的学说在明朝其实也是非主流,虽然他比较推崇朱子,但对当下流行的理学和心学都大为不屑,认为这些思想学说已经脱离了偏离了正道,朝着离经背道的路上狂飙而去,正是因为理学和心学的荼毒,才导致大明开国两百余年,至今没出过一位可以比肩程朱这样的圣人,至于王阳明?
王阳明逝去已久,其所创立的心学分支众多,更被后来者改的面目全非,黄道周惋惜心学受到的打压,更对如今心学的后继无人感到愤恨,所以更加相信唯有复古,重拾汉朝儒学才能中兴大明。
“诸位社兄,玄扈公之说虽于国家有眼前小利,但长久来看,私以为是大害!”
“唔,此话怎讲?”
“玄扈公在松江府时受红毛夷蛊惑,入了那天主教信基督,而我曾与一基督传教士接触过,其教义蛊惑百姓,限制皇权,其实是一等一的邪教!”
“嘶!如此说来,倒是确实,咱们在海澄见到的那些红毛夷,许多身上都带着十字架,且不时就要祷告,敬神敬到了如此地步未免太过极端,如习西法要让这些传教士在我土地上传教,则万万不可!”
邺山讲舍中,众人席地而坐,谈天论地,主要讲述的还是时事以及思想学说一类。
因着郑森与赖继谨志向相投,加之他的主张比较特殊,是当初徐光启走的路子,引起众人讨论。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郑森听到众人被传教士搞的群情激奋,当即起身表示。
“诸位兄台且听小弟一说,愚以为此事实在是小题大做了,玄扈公当年入教表里我不知,也就不便细说,但据我在澳门所观,来我中土并有西洋先进知识的并非只有传教士,海澄的那些红毛人是为何而来?”
先安抚一众士子的情绪,郑森反问起众人来。
“那还用说,自是为利而来!”
“这些红毛夷最是逐利,为我大明的丝绸瓷器,甘愿跨海千万里来此贸易,真是...”
“郑明俨,你是说?”
郑森点点头,轮番作揖,道:“没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洋人重利,我郑家承蒙诸社兄等良绅鼎力协助才得以通贩五洋,获取利润,只要给出足够的银钱,怕就是连他们国王的王冠都能买来,何谈其他器物?”
“况且,西法之用于强兵,治国理政之法还要靠诸兄啊!”
此话一出,众人皆身子后仰,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
“我倒是忘了,郑明俨你可是家财万贯,不说了,明日漳州城喝花酒,你做东!”
赖继谨见气氛到了,带头起哄,一听有人做东请客喝花酒,众人皆乐不可支,他们倒不是没钱的主,只是郑森作为郑芝龙之子,又得石斋先生看重入邺山听学,听其言论也是个有才有志向的人物,如今对他们这般客气,花花轿子人抬人,与郑氏交好对自己家族也是一件好事,何乐不为?
“敬儒兄,多谢了!”
见赖继谨特意为自己助力,郑森感激不尽,悄悄拱了个手。
像黄道周那样对功名利禄不上心的人不多,或者可以说很少,邺山的他这些弟子里不乏真心追随黄道周投身学问的,但更多的还是看重黄道周的才学和名望,为了家族事业为了仕途未来而前来攀附的。
人嘛,活着总是要吃饭的,郑森就是抓住了这些人想在仕途有所伸展的欲望,向对方递出了橄榄枝。
毕竟,他现在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海寇之子了,拜入黄道周门下大家便是同门,且众人皆是南方人,大多还是闽籍,日后登科及第还不是要同为一党互帮互助?
况且,就连黄道周本人,其实也并不是对功名完全不上心。
...
官道上,马车疾走,车上对坐二人,面前一冰鉴,散发阵阵寒气,为车内带来丝丝阴凉驱走暑气。
“先生,先生?”
“哦,令斌啊,何事?”
车上二人自然是黄道周与陈邦彦了,陈邦彦见黄道周心不在焉,笑着问道:“先生心有所属?是否在为接纳郑森一事而烦恼?”
“唔,是啊,郑芝龙此人声名不佳,早年寇漳泉等地劫掠甚重,我纳其子入门下,于朝野上下都是极不好的...”
黄道周抿着嘴,默默点头,先前在漳浦陈邦彦劝说他乘坐郑氏福船来漳州时,他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下来。
到了现在,他是越想越觉得不妥,虽没有正式行过拜师礼,纳郑森入门下,但拿人手短,坐了郑氏的船再把郑森赶走不仅惹人非议,还会得罪郑氏,所以黄道周现在颇为两难。
他想着,抬起头看向陈邦彦。
解铃还须系铃人,陈邦彦心领神会,当即开口。
“郑氏恶孽已是往事,今时今日,先生难道看不清形势吗?”
“形势?你是说...”
黄道周唇启音落,然后好似被当头棒喝一般,闷头沉默起来。
“先生猜到了?”
陈邦彦眼神细腻,发觉黄道周面色隐有悲苦,心中也生出不忍来。
“非是我不愿孙督师胜,实则胜也无益,北地早已千疮百孔,闯贼与鞑子轮番侵扰,京师又大疫横行,死撑,已是无用功。”
黄道周神色难辨:“南迁吗?皇上会做这等违背祖制,招天下人唾骂之事?”
“形势所逼,难不成要与京师一同沦陷?”
“京师险峻,且中原未尽失,尚有可为。”
“先生难道要骗自己?京师若真的险峻,怎的鞑子一次次入关轻易得手?闯逆已占据河南全境,威逼运河东逼山东西抵潼关,南与献贼连成一片,几成不可收拾之势,哪来的尚有可为?”
陈邦彦说着说着,声音悲呛起来,这说的一幕幕往事仿佛他身上的一道道伤口,再度被揭开。
“...”
黄道周不再言语了,只是默默嚅嗫。
陈邦彦提袖拭泪,振作道:“即便皇上真的要与京师同死,也会派人护送太子南下,南京还有六部,还有皇宫,南迁之后江南漕运不比大费周章运到北方,可以省去无数损耗,更有长江天险作为倚靠,太子贤德,有能臣辅佐,必能稳定局面,他日有望中兴!”
向着黄道周画了一幅美好的未来蓝图后,陈邦彦眼巴巴地等着黄道周作出回应。
谁料,黄道周茫茫抬头:“能臣何在?”
陈邦彦愣住了,而后露出笑容,拱手作揖:“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