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品主城其实是由五个废弃的超大型轨道站组成的。
来来往往的废弃车轨遍布其中,改造后的隔间异常的狭小,每个人能够拥有的住宅面积不超过十二平方米。
最顶部的开裂钢板让暴风雪灌了进来。许多楼层没有点亮一盏灯,或许是已经荒弃了,或许是因为没有能源了,又或许是他们把窗户涂成了黑色。
老潘德的住所,在相较之下,看起来要好一些。它在最里侧,为了符合他的身份,房间是独特的复式结构。屋内的气温没有想象的那么低。
飞驰在全息世界所谓的生锈木桁森林区,老潘德感觉到了生命在这里逐渐变得沉寂。
浓郁的失落氛围萦绕在胸口,他也会有一丝难过。
这里的货币是老旧的车票。除了他所管理的警卫中心以外,这里不存在所谓的政府机构。
在无政府主义下,车票货币流转是渴望生存的民众自发承认的一种市场运行模式。
穷人可能跟富人过不去,但如果整个废品区都是同样遭遇的人。他们是可以在这种社会形态的潜移默化下变得愈发的团结的。
但这也不能算是自然的演变。
云结尘会改变这里人们的身体状态,再慢慢影响他们的基因。如果不进行全息化,只依靠肉身的话,他们永远也无法解决这样的问题,更加不用考虑什么传宗接代的事情,他们的愿望就是在拄着拐杖的时候,腿部没有在一瞬间脆化,让他们倒下地上就可以了。
不需要积累财富,只为了更好的活下去,用虚拟的废弃车票记载着一份恩情,今天你向我借了一副碗筷,我把自己的一张车票放在你这里,等到你哪天需要帮助的时候,就算你把车票丢了,也可以尽管对另一方开口。
轨道站的地下层存在着私人的售卖机构,但他们是盈利的。跟其他的区域一样需要波导数据芯片进行置换,如果你没有波导的话,你永远只能路过,那地方通过能力的界限将轨道站的大多数民众区分开来。也许,孩子们幻想过的天堂就是超市吧,那里有零食,有饮料,有煮熟了散发着香气的肉饺子,但他们一辈子也吃不到。
老潘德派出的灵图猎犬在废品区追踪入侵者,以温感信号雨为标记。
没过多久,他的好狗就在废铁场发现了目标。期间,他们穿过人迹罕至的街道以及积满污水的泥塘。废弃钻井的沿台上积满了雪花。
海是肮脏的,风暴到来时生成的气流将包装废料的碎屑吹进了大海。
猎犬所使用的动力核心是老旧的波导储蓄电池,这种东西没有办法反复使用,在一些先进的区域,早就被淘汰了。但在废品区,这可是宝贝。
在废品中挖掘所有淘汰零件的价值,这是老潘德从未放弃过的一件事。
跟他本身一样,他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废件,只不过是爱,让他没有沦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罢了。
尽管已经七十岁了,但是老潘德还是非常想念母亲的唠叨,他在废品区的地下市场,找了一个略有故事的老程序师,让他通过只读程序将母亲的记忆在存储器结构进行了数据化。
接入赛博系统的时候,那电子的合成音会对着晨起的自己准时准刻地说道:“如果有能力了,那就多帮帮弱者吧。”
这句话从他出生的时候一直听到现在,每听一次都有一种重温孩提时代的感觉。
——
云洁尘的风暴在他的头顶飞舞。他下了车,看到了男孩与女孩。
“真是令人嫉妒的年纪。”他在心里羡慕着。娜娜与菲菲笑着调整精致的炭黑色法式袖口,她们似乎想在自己动手前,拿下对手。
他们也是自己的好部下,跟灵图猎犬一样的好部下。
但老潘德记得母亲的话,他并不想伤害自己的同胞。人类,真是一个熟悉且又陌生的词汇。
从温感信号雨中的数据分析,他得知对方可能处在艰难的阶段,人类生病了,身体正在发烧的状态。
一个黑影从暗处走了出来,他的手下帮他看清了对方的脸盘,借助了图像增强工具,鳞茎状的护目镜,那个满脸血块的家伙站到了彼此对峙的中央。英雄救美的桥段都是这样的。外面电闪雷鸣,骑士二话不说地挡在公主面前,只留下一个帅气的背影。
工作还没有开始,竖立在四周的照明灯光在雪花的遮挡下,断断续续地落在地面。视线内还可以看到风雪擦过废品城昆虫般密密麻麻的废弃触须天线和铁丝扎蝶形天线,有人还在上面挂了衣物,它们在暴雪中冻结了,僵硬地晃动着。
人影动了起来,抓起了脚下一根废弃的金属管刺了过来,那武器在他的手里似乎变得锋利了起来,就好像兰辛钢矛枪一样。
灵图猎犬发出了危险的信号,老潘德半空腾出的手臂骤然变化,上面带着宛如眼镜王蛇的鳞片,在波导缠绕的下一秒,愈发硕大。
那是一只龙一样的手臂,没有选择攻过来,只是架起了防御的姿态。
对方迈开的步伐把废弃的金属场踩得哐哐响,老潘德的裤腿紧锁着,眼睛变成了类似爬行类动物所独有的模样。
“好家伙,二话不说就袭警吗?”
还没等到彼此的攻击擦出火花,那个男孩,那个眼孔中闪烁着杀意的男孩,在身体经过十二个小时的消磨中,晕倒在了废铁场的积水处。
“挺像这个年纪的小孩会做出的举动。”老潘德解开了龙化的手臂,耸了耸肩膀。
废铁场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咸味,大概是从海边吹来的盐分吧。借助灵图猎犬发射出的绿兮兮瞳孔射线,他命令手下把男孩带走。
这种行为跟保护幼崽的母狼太过于类似了,他看了一眼男孩身后的女孩。
她有点不知所措,显然在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被保护着的存在。
“把她也一并带走吧。”老潘德吩咐道。
——
全息风暴如期而至,废品区正刮着带有云结尘的超强暴风雪。
暖风机正对着绿网格的床铺,楼辙的眼睛紧闭着,时不时还做出了痛苦的表情。
梦里,他站在吐火罗神迹大教堂的钟楼往下眺望,战火四起的大地里找不到父亲的身影,他抓紧回过头望了望记忆中逐渐变得模糊的母亲。
她好像在为自己收拾行李,但下楼的时候却没有带上自己。
他拼命地跑,拼了命地喊。
但她却像撞见恶魔一样,离自己越来越远。
“妈妈——”他张了张嘴。
波段凌的心像被刀划过一样,为了弥补这份愧疚,她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握住那双不算宽大的掌心。
在注视着这个男孩面庞的时候,他的脸与先前相比,已经变成了一只大花猫。
她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摔得这么厉害,就连额角处都有深深的凹痕。
“情况没有好转吗?”潘德警官刚刚从警卫中心回到家中,还没褪去工作服便跑了上来。
一天已经过去了,这家伙从倒下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好在他们及时地发现了这两个小家伙的位置,不然的话,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全息风暴吞没的。
他想起在半路上波段凌向自己发吃的求救信号。
“iga肾病吗?如果不借助移植的话,或许就只能依靠基因编辑的手段了。”
他看过最新的医学展报,异种移植需要克服非常严重的超急性排斥反应。
cmah基因,这个基因编码的酶所催化生成的n-羟乙酰神经氨酸(neu5gc)是起异种移植排斥反应的重要非半乳糖抗原。cmah基因存在和表达能够引起异种移植免疫排斥。
β4galnt2基因,β4galnt2基因编码的酶能够催化sd(a)血型抗原,当其他物种的器官移植到灵长类动物后,sd(a)血型抗原能被免疫球蛋白结合而引起免疫排斥反应。
这个免疫排斥反应可以说非常的致命,甚至能够在一瞬间让原本植入的新器官因为强烈的排斥反应报废。
而且就算上述的基因全部敲除,从而把异种移植的超急性排斥反应风险压到最低,但能不能回到最初的身体状态还是另外一回事。
综上所述,只有基因编辑才是最7为绝佳的选择,但是现在全息世界进行了分区的界定。
在医疗政府掌管天下的时代,想要找到具备这种技术的医疗人员并不容易。他们大多数在第二世界的奥丁区。
奥丁区,那可不是什么说去就去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与沉默的波段凌形成了默契。
从废铁场转移到潘德警官家中的时候,楼辙发烧的情况便进一步加重了。
骤降的温度以及过耗的身体状态,让他的免疫系统陷入了脆弱的境地。很快,他就在细雪中生了一场大病。
“也许可以给他来点退烧药,这样或许会好得快一些。”老潘德凑了上来,扫了一眼这个苦命的家伙,太阳穴的枪痕还清晰可见,他非常清楚这个男孩在镜像区遭遇了什么。
“不可以,我看过了地下超市贩卖的药品了,他们带有很强的肾毒性,这对他的身体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打击。”说这话的时候,波段凌的喉咙都快发不出声了。她不知道怎么办,像一个在校园里被坏流氓欺负的小女孩一样,趴在床边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炎症反应在身体跑来跑去,那他就等死吧。”
潘德警官说起了丧气话。虽然知道面对这种境地需要的耐心,但他觉得说出一些实际的情况,也是对情绪的一种合理宣泄。
“但没那么快死的,生活总会好好折磨这些带有顽强意志的生命体的。”他把话锋一转,对着女孩用过来人的口气说道。
玻璃上布满了雪霜,冰冷得像波段凌的心一样。
她甚至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导致了现在这幅模样。
她不能继续当一个拖油瓶了,这会害了他。只是柔情的目光,还是不忍心从他的身上移开。
潘德警官默默地退下了,原本他会在二层的走廊里撞见水银般的月光。但现在受到这种鬼天气的影响,早就失去了盼头了。
只是待在那个房间,他也帮不了什么。
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一名可怜虫的时候,他也有过类似的遭遇。他的肌肉完全萎缩了,基因所造成的病理特征让他饱尝痛苦。
为了缓解疼痛,他总是坐在铺满碎石的庭院里望着月亮,然后对着天空毫无节制的一通许愿,渴望着自己能够在神的眷顾下获得健康。
不过月神并没有就此出现,最终能够把他从病痛中拉回来的是他的母亲。
在世界树下,他陷入了呆滞。撕裂的沙风将死亡吟唱,从顶端飘落的树叶在盛大的大地仪式中发出生命的礼赞。
他瞪大了眼睛,从地面浮现的男人对着她的母亲说道:“也许,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些方法。”
世界仿佛没有那么糟糕,只是这样的经历发生的概率少之甚少。
他摸了摸鼻梁,试图缓解眼部的疲劳。为了查询关于波段凌双亲的信息,他得在这个破烂的系统里花点时间。
加上今天刚刚开完的赛博空间会议,他的身体跟躺在床上的家伙没有太大的区别。
躺在房间的扶手椅,蓬松的纤维填充物,帮助了老潘德放松了神经。
“人类的身体果然还是存在极限的。”他肯定地说。虽然很累了,但出于一种共同体的使命,迫使他继续工作下去。
雪还在下。一层通道外,木炭燃烧之间,废品区的幼儿穿着保暖的衣物像猴子一样的扎堆玩耍。
楼辙的情况好似有所改善。他不再露出痛苦的表情,转而进入沉沉的梦乡。
窗户上凝结的冰霜在屋内暖气的作用下融化了些许,在玻璃上打滑。波段凌重新垫为楼辙垫高了棉布枕,好让他可以睡得踏实一些。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了。为了让他不再卷入不可预估的危险之中,她决定与这个让自己有些心动的男孩告别。
她会在心里永远记住男孩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的。她保证。
从兜里摸出的香囊轻轻地放在他的枕边,盖好被子后,便准备从这条暗黑的长廊中逃脱。
只要狠下心来,一切都可以重头来过的。她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但她总会想到的,谁都可以过好自己的一生,并且不依赖于任何人,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你要抛弃他吗?”
走廊里的感应灯突兀的亮了。狭长的影子扭曲着波段凌自私的思想。
“我,只会给他添乱。”她低下了头。
“那也是他心甘情愿的。你太不了解男孩了,他们在保护值得的人的时候从来都是不求回报的。你看过他在雨幕中挡在你身前的模样,虽然最后出糗地摔在了地上。”
潘德最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白色的老年人背心让他松弛的肌肉露在了外面,他不太怕冷,这也是托龙族的基因所赐。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波段凌显得很是激动,就好像触动了脑海中最为敏感的神经,“可没人能忍受这种苦痛,看着守护自己的骑士受伤。”
潘德警官的烟瘾突然犯了,他在等待波段凌冷静的过程中,顺带点了一根烟。
他的肺部坏透了,但也是多亏了龙族的基因,他们对致癌物质有非常强力的抗性,因此他放肆地猛吸了一口。
“如果你现在离开他的话,那他才是真正的受伤。这会让他胡思乱想,可能他会这样假设:这个女孩觉得自己不够可靠,他才会又被抛弃了。你知道他总是做被抛弃的梦,随后你以同样的方式再狠狠地伤害你的骑士一次吗?”
“这只是你的假设,还有虽然你救了我们,但你没有办法代表他的想法。你不明白我的心情。”
波段凌的掌心捂住了心脏的位置,她要为狠心离开做足准备。
不知是不是说话的声音惊扰了那个熟睡的男孩,还是在梦中遇到了不好的情况,他在潜意识下喊出了熟悉的名字。
“波段凌——”从卧室里传来了记忆深处的声音,她心软了,轻轻地按下指纹锁。
“我会带着你离开的。”他的意识还没有清醒,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胡话。
“也许你压根没有明白,他把你带出镜像区花了多大的能耐。”
“什么意思?”
潘德警官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意味深长。
“你真以为他是因为风寒细雨感冒的吗?”
“他做过手术,身体恢复得并不是很理想”
“你可太天真了。”潘德警官摇了摇头,“你们入侵全息世界的那一天,域在第一时间就发起了定位反馈了。镜像区的长官拉美夫可是一个热爱猎杀游戏的病态执法队。”
“可我们最终还是逃——”波段凌的脑海突然一闪而过,她逐渐可以理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不用顾忌,大胆往下猜。拉美夫抓住了你,威胁这个小家伙配合他的猎杀游戏,随后他在镜像区被全城猎杀,并支撑到了夺回你的那一刻,最后带着你离开了镜像区,在废铁场拖着几近透支的身躯守在你的身边。”
波段凌的嘴唇开始发颤,想起这个家伙说他什么也没发生,说他只是自己摔倒的语句,她就有种无法言说的悲伤。
“额头,鬓部都是枪械造成的痕迹,他从来没有把你视作拖油瓶,请你也不要这样想。离开一个人很容易,就跟伤害一个人一样简单。”
潘德警官转了身,带上门的时候,顺便熄灭了房间的灯。
“再考虑考虑吧,在这个他需要你的时候,就多想想当时你需要他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