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上菜的命令,仆从们恭敬地用两只手端着餐盘,按照顺序依次走进帐篷,将一道道散发着浓重香料味的菜品摆在了搁板桌上。
这张粗糙而又简陋的桌子上没有什么西蒙特别喜欢的菜肴,他觉得朗格的厨师简直是在糟蹋食物,特别是那锅红酒炖猪肉。
当穿着油浸浸围裙的厨师端着这锅散发着酸涩气味的菜上桌时,西蒙甚至不用尝就知道它大概会是什么味道了——想象一下有人用醋炖了一锅有膻味的木屑端到你面前是什么样的吧。
厨师放下炖锅后匆忙地回到帐篷旁的烤架面前,拿起大铁钎,用两根掰断的粗树枝将铁钎上的炙烤羊肉挑了下来,那股异香可苦坏了帐篷门口站岗的卫兵,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依次放进餐盘里闪烁着油光的烤肉,不断地吞咽着口水。
紧接着,厨师将已经清空的铁钎插进炭火堆里,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如麻雀一般小巧剔骨刀,熟练地将羊肉和羊骨分离,看那专业的手法应该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每一次落刀,羊肉都会被挤出一缕晶莹剔透的汁水。帐篷门口饥肠辘辘的卫兵眼睛紧紧地盯着厨师的动作,他在心中暗想,就算把其中一块骨头丢给他,他都能不顾脸面地冲上去啃。
然而很可惜,骨头不是为卫兵和其他随从们留的,当厨师端着剔好的羊肉进入帐篷后,伯爵朗格的养狗人拿着一个沾着油光的编制篮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将木桌上的骨头一扫而空,接着,他回到驻军营地的边缘。在一颗小山毛榉下有一小片清理干净的空地,那里拴着三条猎犬。
养狗人将篮子倾覆,狗狗们欢快地一拥而上,这一幕把卫兵的眼睛都给看直了。
其实卫兵垂涎的并不是那连肉都算不上的骨头,今天营地里的其他士兵都能吃到烤鸡和炖肉,但无一例外味道都是十分寡淡的。他垂涎的是那羊肉上的细盐与香料混合的高级味道,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得到的。
晚餐上齐了,在东道主伯爵朗格的带领下,大家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闭眼低下头,开始了虔诚的餐前祷告。
“主啊,感谢您为我们准备一天中可以用来享用的美食,请您原谅我们不常惦记那些正在因为饥饿而祈求食物的人。求您减轻他们肉体的痛苦,同时也激励我们,让我们在所拥有的丰富资源中,寻求能帮助他人的方法。以耶稣之名,阿门。”
听到朗格的祷告词,温特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荒诞的发言。这话从朗格的口中说出来简直比国王亲自去过一年的佃农生活还要离谱。
公爵阿马德乌斯也对此嗤之以鼻,他清楚今天的食物都是朗格劫掠农夫得来的,这无疑会让那些原本就吃不饱肚子的人状况更加恶劣,上帝可不会因为朗格那虚伪的祷告词而轻易原谅他。
接下来,便是享用美食的时间了。朗格的仆从又端来了一大盘烤得恰到好处的燕麦面包到桌子上。
至于面包是怎么来的,这里简陋的条件肯定是没办法将今天抢来的燕麦脱粒磨粉然后和成面团放进炉子里烘烤的,这都是朗格用剩下没宰杀的牲畜找随军食品商人换的,反正他没打算留下任何证据,索性将现在手里有的一切都拿来吃了或者换东西了。
当餐桌上所有的贵族都在拿取盘子里的食物往嘴里塞的时候,男爵温特却出乎意料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栩栩如生的石雕。
公爵阿马德乌斯用餐刀切下了一片烤牛肉,正准备送入口中时,他用余光瞟了一眼他的间谍总管温特,顿时被他的奇怪举动吓出来一身冷汗,仿佛被人丢进了冰窟。多疑的公爵强忍着口水和饿意放下了牛肉,观察着餐桌上其他人的脸。他在想,是不是有人在里面下毒了。
很快,温特的举动引起了餐桌上其他人的注意,一个,两个,直到后知后觉的酒鬼男爵勒梅特也不再动盘子里的食物时,餐桌上的氛围显得十分吊诡。伯爵朗格心中的火焰烧得更旺了,温特相当于今天第四个往他的炉火中压下鼓风机扇叶的人,他真的是单纯来捣乱的吗?
“温特,你为什么不吃东西呢?你难道不饿吗?”男爵卡尔睁大了他那灰蓝色的眼睛,左左右右都看了一遍,最后决定做第一个打破僵局的人。
“作为一个尚存良知的基督徒,我是不会吃这些东西的。”温特平静的回答却如同一块扔进湖水里的大石块,激起了惊天骇浪。
贵族们大眼瞪小眼,一脸不安的将目光在朗格和温特身上来回打量。有人悄悄地在餐桌下伸出了食指,万一情况不对有人下毒,好随时扣嗓子眼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帐篷四周待命的仆人们吓得脸都白了,西蒙敢打赌那颜色比弗兰德斯人的毛呢更白。朗格的仆人们都知道男爵温特是公爵大人的间谍总管,假如他是因为食物里有毒而拒绝用餐的,这意味着包括厨师在内所有准备过晚餐的人全部都得上绞刑架,并且还要依据餐桌上吃过食物的贵族健康情况来决定他们会不会被进一步分尸喂狗。
“或许有一天你会被你那莫名其妙的良心给饿死吧。等那天到来,我想你一定会饿得和畜牲棚里的猪在干草槽里一起抢食物吃,”朗格压制着火气,刻薄地说道,“现在,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原因,不然我就只能请你这个扫兴的家伙离开这里了。”
“既然你想听,好吧,大家都听好了,根据我的探子得到的情报,今天晚上宴会上所有的食材,包括朗格伯爵营地里士兵们现在嘴里正吃着的食物,通通都是从附近的埃尔博菲德村抢过来的。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这张桌子上所有带着血液和罪恶的肮脏食物,我连一口都吃不下去。”
“什么!?”
桌上的贵族们惊讶地将食物迅速放回桌子上,用衣袖擦了擦嘴巴,仿佛他们吃的是人的血肉。也有人如同劫后重生一般舒了口气,比如周围的仆人,至少这件事和下毒无关,管他食物怎么来的呢,反正他们这些仆从不用上绞刑架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了朗格的身上,出乎西蒙和温特意料的是,朗格的表情一如反常的冷静,他像是一个冷血的杀手,嘴角反而勾出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微笑:“你说的这些话就像秋天从树上掉下的枯叶,无根无萍,没有一点能让人信服的地方。你的指控荒谬至极,除了污蔑,还是污蔑!”
“我的人看见你的士兵打扮成强盗的样子,身上沾着血液,带着一马车的粮食,牵着成群的牲畜,从主路上往回走。而你们回来的方向,就是刚刚被打劫过的埃尔博菲德村。我可不相信刚好会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发生,那么答案就十分显而易见了。”
朗格绘声绘色的描述令餐桌上的大部分贵族信服,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粗犷的声音如同一只笨重的公牛一样闯进了大家的耳朵里。
“不,不!说到底,这一切不过是你的推断,”伯爵沃尔夫抓起他面前的银杯痛饮一大口酒,接着用杯底敲击了两下桌子,示意背后负责斟酒的仆人给他满上,“你没有任何能拿出手的证据,那就意味着你现在的指控不过是臆想出来的栽赃污蔑。”
“如果你的眼睛依旧是好使的,你一定会发现伯爵朗格的士兵带回来的牲畜大部分都是雌性的,”温特不紧不慢地继续出招,“众所周知,没有哪个农民会愿意卖掉能产奶的母牛和母山羊、能生崽的母猪和能下蛋的母鸡。即便愿意卖,也会出价很高。然而现在,我们却像吃黑面包一样吃掉它们,甚至连干粗活的杂役都有份。我的上帝,这样事情简直是骇人耸听,闻所未闻!如果这些牲畜不是抢来的,我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我不需要解释,因为你依旧拿不出任何证据,”朗格傲慢地拿起一块烤肉,毫无顾忌地塞进了嘴里,大肆咀嚼,这绝对是在挑衅温特,“你的初衷完全不是为那些愚昧的农民讨个公道,而是为了找个机会攻击我,仅此而已。”
餐桌上的贵族们狐疑了起来,他们仿佛来到了一条道路的分叉口,纠结于是相信温特逻辑合理的推断,还是朗格和沃尔夫坚持的无证据无罪论。虽然男爵卡尔、勒梅特和黑尔倾向于温特,但温特的身份特殊,是公爵的间谍总管,他们也不想被人当成利益博弈的棋子,于是他们选择缄口沉默,呆在分岔路口观望。
“或许,我们可以把村庄的幸存者带到伯爵朗格的士兵面前,看看他们会不会指认出一些熟悉的面孔?”公爵阿马德乌斯出来缓和气氛了,他提了一个中肯的建议。
“这行不通,我亲爱的公爵大人,”朗格很快便摇了摇头,但不忘保持着对公爵应有的尊敬,“这些农民被强盗袭击了,现在一无所有,如果有人给他们一个指认凶手的机会,哪怕把他们带到国王的亲随侍卫队面前,他们也会一口咬定那就是凶手。”
“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可是会下地狱的!”男爵卡尔在身上划了个十字圣号。
“谁知道呢,只要他们事后对着神父虔诚地忏悔,声称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才这么干,上帝肯定会原谅他们的。问题是,谁来原谅那些被急了眼的农民冤枉的可怜士兵?”伯爵沃尔夫又喝了一口酒。他的家族虽然已经皈依了基督教多年,但他依旧信奉古老的日耳曼多神教。他不喜欢只要忏悔就能赦免罪行的上帝,他的信条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一时间,餐桌上又陷入了尴尬的对立僵局。
“既然大家争辩不出结果,那就只能把这件事情交给上帝来裁决了。”酒鬼男爵勒梅特借着酒胆,提出了他的意见。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交给上帝来裁决,就意味着朗格和温特得进行一场生死决斗,获胜的人就是上帝所青睐保佑的人,而战死的那个则自然就是无耻的说谎者,遭人唾弃。
大家又将目光聚集到了公爵身上。他的封臣要进行生死决斗,虽然说领主的干涉行为是不恰当的,但现在是特殊时期,马扎尔人已经驻扎到河对岸了,甚至已经吓得一些贵族的士兵直接当了逃兵。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个人的力量都是珍贵的,公爵会干涉决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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