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学期开学的第一天,郎豕的桌子上已经堆起了不少小礼物和贺卡,这些大多都是初中部的女生们煞费苦心送来的,她们有的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到了高中部,有的则苦口说服学长学姐帮忙递送。
高二4班的班主任马佳老师倒是对此并不很介意。她本身就是个浪漫主义者,她对少男少女们之间的这种最纯真的情感抱以最积极的态度,觉得这正是体现了艺术的精髓所在,那就是------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
马佳二十几岁毕业留校任教,身上还留有着几分学生气。她完全延续了当年她的班主任对学生的宠爱,特意为郎豕制作了一张有着全班同学签名的生日贺卡,在内页的正中印上了郎豕笑得夸张的大头照,还淘气地写上了一句“文化课、音乐、美术我无所不精,接下来该学点什么呢?”全班同学领会了马老师的意思,纷纷在贺卡上尽情地“发挥”起来。
班上的女生们表面上嘲笑着初中小女孩的幼稚,一面却又禁不住诱惑,好心地“帮”郎豕把礼物全部拆开来看。郎豕倒也不介意,任由她们像寻宝似的大惊小怪,只是有一件礼物让她们谁也猜不出来历。
那是一个用书皮纸细心包裹的小盒子,里面是七种颜色的软糖,每一种都是不同的水果口味。这件礼物没有署名,也没有留言任何祝福的话语,只有一张令人费解的纸条:
「听说你得了低血糖,吃些甜食,好得会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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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小逸虽然安静地坐在图书馆,易卜生的《培尔·金特》原版诗剧摊开在她面前的书案上,可她却总共连十个字都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郎豕到底收到了她的礼物没有?
不要说什么感谢,为什么一连几天了连半点消息都没有?当初在校医院的时候若是他送的巧克力,他亲笔写下的那张字条,那么他应该会知道这是谁送的礼物啊?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吧,那根本就不是郎豕学长送的?要么就是郎豕学长不喜欢自己这样没头没脑的表达方式?……
查小逸有些焦躁地揉搓着自己的头发,“呀呀呀查小逸你怎么又这样鲁莽,你个傻帽儿!”
邻桌的一对情侣侧目看过来,男孩偷偷指了指小逸,小声地对女孩说:“我就说过么,不要看易卜生,你看……”
女孩子一旦有了自己特别在意的事情,就会钻进了牛犄角尖,越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越是好奇,就好像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了。
查小逸还是不敢突破自己的保护壳,尽管她心里多么渴望直面的对峙,她最多还只是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句话:「索尔维格之死,会让培尔·金特流下一滴眼泪吗?」扯下来,夹在了那本厚厚的《培尔·金特》诗剧里。她起身,从对面那对情侣愕然的目光里走过。
“老师您好,我要借这本。”
小逸把那本又厚又沉的书举到了借书窗口,她知道借这本书让她看起来有点滑稽,但她的小脑袋瓜里已经盘算好了一个不错的计划,她知道周二郎豕再送她去录音的时候,他一定会发现她的书包里这本像砖头一样的书,到时候她就可以找个借口把书塞给他……
等回到宿舍,小逸把那本“砖头”举到床上,轩爷见了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喔----噻!查小逸你有病吧?你们不是天天排练《培尔·金特》吗,还弄不懂?”
“你才有病呢,我当然知道这整个的故事了。”
汪小菲也过来摸了摸小逸的额头,“没事儿吧小逸?魔怔啦?”
小逸被她们几个佯装担忧的表情逗得笑了出来,但又不好意思和她们多解释什么,只说:“哎呀你们别问啦,我借它有用……”
周二上午的排练一结束,小逸甚至都顾不上回去吃午饭,便匆匆收拾了东西,在聂耳楼下等着郎豕。这还是送完生日礼物第一次见他呢,查小逸忍俊不禁,她为他准备了一个足够“沉重”的“作业”。
“咳咳,12点40分39秒,”查小逸认真地看着腕上的电子表,假装生气地说:“郎豕学长,你晚到了10分钟哦!”
“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排练完被老顽童叫住了。你知道,下周要比赛了,他有点……紧张!嘿嘿……”
郎豕打趣道。他当然知道无论找什么借口,让女孩子等自己总是不好的,于是便主动伸手帮小逸提书包,以求原谅------
“喔噻!这里面是什么东西!这么沉?”
查小逸眼看着郎豕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她心中窃喜,说:“下周要比赛了,可我还不是太懂我们排练的那部作品,所以就想借来原著看看……”
“为了比赛?哈?”郎豕也认了真,拉开她的书包翻找起来:“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这么沉?”
很好,郎豕正傻傻地按照自己设想的样子一步一步陷进去,小逸感觉快要绷不住笑了,她赶紧把头扭向了一边。
“《培尔·金特》?……原著这么厚,你一个礼拜想要看完它?”郎豕怎么也不相信她能办到,他紧锁着眉头想了想,“这样吧,这本书先放我这,改天我看完了给你讲一下。”
“哈哈……”查小逸还是没憋住笑了出来,“好!”
从那天起,郎豕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都带着那本厚厚的《培尔·金特》,到食堂吃饭要看,上晚自习要看,甚至排练的间隙也要翻两页。
倒不是因为郎豕不知道这个故事,这部作品太经典了,在古典乐的圈子里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而恰恰是因为郎豕觉得查小逸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故事,她一定是想了解比格里格写进两部组曲的八个乐章更多的故事,或是有什么深层次的、有技术含量的问题。
他可不能疏漏了什么章节,在之后与查小逸的讨论中显露了无知!
可是,眼看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多半,郎豕连一半都没看完,他只好晚上熬夜,挑灯夜读。这可真是难为了郎豕,他连中考之前都没有这么刻苦过------当然,他从艺大附中的初中部升到高中部,中考的象征意义更大一些。
几天后,郎豕熬出了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排练的时候也开始犯迷糊,老顽童敲打着指挥台把他叫醒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不是去看谱子,而是去翻那本《培尔·金特》刚刚看到哪了……
“郎豕啊郎豕,我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啊?人家二队在排《培尔·金特》,你整天老抱着它做什么?你是不是想去二队啊!”
老顽童看见郎豕那一对“熊猫眼”就来气,说他“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是,他哪知道查小逸对郎豕有多重要。
郎豕他自己也不见得真的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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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一个礼拜过去了。全国大中院校学生乐团(队)大赛即将开幕,艺大学生交响乐团被安排在了开幕式当天,附中的校乐团一队和二队分别被安排在了第三天第2场和第四天第1场。
“大家把自己要带的东西再好好检查一遍!哨片,号油,凡士林,琴弦,dimmer(注1),松香……”戴教授在排练室一圈圈地巡视,生怕哪里没有嘱咐到就会出岔子,“谱子都收拾齐了交到声部长手里!声部长负责检查每个声部的谱子有没有缺页少页,有缺的告诉我,我打他屁股!……”
明天就要去比赛了,今晚所有人的东西都要准备好,排练室里像搬家一样热闹。大件的乐器,比如钢琴、定音鼓、竖琴、贝斯提琴都要装好包,准备装车发运;拿小件乐器的同学就比较幸福了,比如查小逸,只需要把长笛拆成三段,装进小巧的笛盒、扣上盖------她收拾完了。
“我还要去一趟一队那里,乐队长组织一下,让男生们帮忙抬抬乐器!”戴教授招呼一声,男孩子们便成了搬运工,个个忙前跑后。
查小逸躲到了一个不碍事的地方,一个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的角落。
一闲下来,她又想起了郎豕,说好的在比赛前看完《培尔·金特》给自己讲呢?这个不靠谱的家伙……
小逸到底在期待着什么,是真的让郎豕给自己讲个故事吗?不,她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她自己也没有准备好,万一郎豕给出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她真的能够坦然面对吗?
越是临近谜底揭晓的时刻,出题的人反倒慌了阵脚。与其说她抱怨郎豕不靠谱,倒不如说这样最好------一切都可以归咎于郎豕没有出现,她也不必承担任何结果。
可是,她想错了!
晚上十点钟的时候,郎豕把他的宝贝钢琴托付给了一队的乐管老师之后,他出现在了n322排练室的门口。
是查小逸先看到了郎豕,他的白衬衫在外面漆黑的楼道映衬下显得更加耀眼,耀眼得让查小逸有点不敢直视。
他的视线在排练室里来回搜寻,终于发现了查小逸“藏身”的角落,他一路绕过抬着乐器的同学们,小跑过来。
“查小逸,我终于看完了!”
“嗯……”
“你说吧,哪里不懂?”
“嗯……”
“什么?”
“啊?哦……那个……”
查小逸支支吾吾,她突然紧张起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到底该怎么和他说呢?到底该怎么问呢?……
“你……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想法?”郎豕一头雾水。
查小逸深呼吸了一大口,默默安慰自己说“该来的总会来,只是迟早的事……”她咬了咬牙,鼓起勇气认真地说:“索尔维格之死,会让培尔·金特流下一滴眼泪吗?”
“啊哈?……”
郎豕傻了,就是这个问题吗?这是个……咒语?哑迷?脑筋急转弯?原著里少女索尔维格没有死啊,反倒是培尔·金特倒在了爱人的怀里幸福地死去!郎豕呆呆地看着查小逸,而查小逸也张着一双亮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两人的思路都在飞速地运转,到底对方是个什么意思?
“不是,小逸,你可能……”
“索尔维格之死,会让培尔金·特流下一滴眼泪吗?”查小逸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她的眼中闪动着真诚的光泽。
这下郎豕彻底蒙了,他完全不知道这道题的“正确答案”是什么,一点思路都没有……最后,他只得哭笑不得地说了实话:“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抱歉小逸……”
他拒绝了……
他是委婉地拒绝了吗……
是的,查小逸懂了,她如果再一味地靠近,剩下的只会是招他讨厌了。
那天晚上,查小逸一个人在操场上跑了很久,一圈又一圈,直到泪珠掉落在跑道上,摔得粉碎。可是她还要跑,她的心口像是堵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为什么郎豕学长不接受自己,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吗?进不了艺大学生交响乐团,父亲和这个家聚少离多,母亲改嫁又要了弟弟……这些也都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吗?
那好,既然不够优秀,得不到上天的眷顾,那就变本加厉地惩罚自己,至少搏得上天的同情!少女的心中有了小小的怅惘,她学着电视剧里那样对自己说:挺过去,明天会升起崭新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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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dimmer,弱音器。管乐的弱音器像个塞子,弦乐的弱音器是个夹在码子上的小配重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