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者们刚刚把捐给扎灵二中的一批乐器卸了车,一件一件地检查了它们的状态是否还良好。
扎灵二中是这里硬件条件最好的学校了,它甚至有一个懂西洋乐器的音乐老师和一间像模像样的乐队排练室,只是限于经济条件,学校里原本只有一个鼓号队。艺大为二中捐了几乎一整个交响乐队,虽然规模上是缩减的双席配置,但主要的声部也都应有尽有了。
艺大志协希望这里的孩子至少亲眼见过交响乐团的各样乐器,亲耳领听过它们多彩的声音,如果他们还能尝试着组织起一个乐团,让孩子们融入到集体当中去亲身感受交响乐的震撼,这无疑将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
十几个人合力,小心地把一架三角大钢琴挪到了排练室。查小逸累得满头大汗,郎豕学长竟然操纵的是这么笨重的一部“机器”,相比之下,她的长笛不知要轻巧多少呢!
他们把钢琴安置好后,调律师摊开了他的工具包。他知道未来这架钢琴不仅能代表扎灵的音乐教学条件,更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艺大的水平,因此他调得十分用心。几个小时的调律工作单调而枯燥,陈老师觉得没有必要让大家都陪着,就让其他同学先随车回了县城。
回到中心小学,学长们看时间尚早,就约好了集合的时间,说要到附近逛逛。查小逸正想找机会继续完成她的“任务”,于是便主动提出来她也要出去,结果可想而知,学长们自然是安排了一个人寸步不离地陪着她。
查小逸几次试图把大头支开,他只笑呵呵地说:“没事,我们一起逛吧,反正一个人也没法聊天的。”查小逸无奈地抿着嘴角。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来过内地,大头在大街上见到什么都觉得很新鲜。路过一个包子铺的时候,大头很是好奇煎小笼包与新埔的风味生煎包到底有什么不同,他向店主要了两屉包子,一溜小跑地钻进了铺子里。
查小逸摇了摇头,跟了进去。
听到店主叫他们取包子,查小逸灵机一动,她按住了大头的手:“大头师兄,我去拿吧!”
她在柜台前低声地问店主,镇上有没有一个叫查兴良的人。店主觉得这个人奇怪,没好气地应付道:“没的没的。镇子上那么多人,我哪里知道都叫什么?”
“我跟你说,这包子跟新埔的还真不同。新埔的生煎包一般就只有鲜肉和纯菜两种,鲜肉的是用猪后腿肉拌高丽菜做成馅,纯菜的则是用高丽菜和韭菜做馅,再放些粉丝。而这里的包子竟然有这么多种口味,而且皮薄馅厚,只是有些小,我一口能吃两个……”
查小逸灰着脸,她哪有什么心思听大头聊什么包子,她现在满脑子都在想,如果父亲在这里生活过,那么他会在什么地方留下什么线索?
萦江行程就快要结束了,而她到现在还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她从图书馆的小说里读到过,如果一个人不论因为什么原因离开自己的家乡,不得不在另外一座城市隐姓埋名,那么他十有八九只能靠一些不需要身份证明的零工生存。而不需要身份证明的工作都是什么样的呢?
修理厂、录像厅、发廊、网吧、麻将馆、歌厅、洗浴中心……书上说的这些没有一个是体面的工作,但它们至少还算是合法的生计,小逸不敢想象更恶劣的情况。
“小逸!走啦!”
大头突然的一嗓子吓了小逸一跳,她定了定神,心想来都来了,还有什么情况是出乎她的意料的呢?还有什么情况比父亲托梦来更让她揪心的呢?
她攥紧了拳头:继续查,一定要尽全力去查,不管最后的结果自己是否能够接受……
“大头师兄,我去对面的商场买点东西就回去了,你先回去吧。”查小逸想到了一个借口。
“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要!……那个……”
“……哦噢!呵呵……明白明白……”大头见小逸似乎有些难为情,他恍然大悟般用手抓挠着头发,笑得尴尬,“那你自己一个人小心些,买完了就赶紧回来。”
“嗯,好。”
终于甩掉了大头,查小逸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虽然她知道自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打听的办法很蠢,但如果父亲像小说里那样,这些年真的在“江湖”里混出了一些名气的话,没准这样倒也是个办法呢!
好在,扎灵县城里的歌厅、网吧、洗浴中心等娱乐场所并不多,而且基本上都集中于一两条主要的街道,附近也有一些不大的厂子,就算挨个走一遍也不会费什么事。
外来人口聚集的地方往往联结着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网,从这里可以轻易窥探到那些地下的圈子,但这无疑是危险的。若不是恶梦太真实,或者心中有执念,查小逸也不会强迫自己拿出些勇气,踏入那些陌生的大门。
在一家私人加工厂的大门前,查小逸站住了脚。
多少次她曾经幻想一个画面,父亲拖着累垮的身躯回到一间简易的宿舍,他按亮台灯,昏黄的光照亮了四周贴满墙壁的旧报纸,他换下污渍斑斑的工服,习惯地从铁柜子里摸出一瓶没有标签的劣质白酒……
每当这时,查小逸的心中便觉得寒冷和悲凉。即便父亲真的还活着,他的心也一定已经死了,因为他放弃了所爱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姓名。她只希望他过得尽量体面。
查小逸拿着那张全家福照片,穿行于火光四溅的厂房、粉尘飞扬的作坊以及狼藉不堪的临时工棚,见人便问:
“请问您见没见过这个人?他本名叫查兴良,应该是四十五岁左右……”
陌生人在她面前一遍遍地摇着头,一遍遍地摆着手,有些人不理睬,有些人则不知背着她和工友说笑了什么,有些人甚至轻浮地说她应该去找当地有名的大混混“头儿哥”,他高兴了或许能帮她找找呢!
查小逸忍受着这一切,她承认这是她自找的,自从那一年她决定要找寻自己的亲生父亲,这就注定是一条漫长而又艰难的路。她提醒自己始终不要忘记离家的时候是多么决绝,她不仅要找遍扎灵,还要找遍每一处她此生能有机会去到的地方。
眼前这点窘迫算什么,后面也许还有更麻烦、更难堪甚至让自己想要放弃的时刻,谁让自己生来倔强,非要向命运讨个说法呢!
若不是这次来到扎灵,查小逸也许还不知道被称作“歌厅”的地方不只可以唱歌,而被称作“浴店”的地方也不仅可以洗浴。
卑微的人最害怕别人在自己面前表演卑微,就像狗在看到同类被杀的时候也会流泪。游子酒吧的梁老板说的是对的,无论贫穷与富有,钱真是可以暴露人的本性。这里有太多的东西冲撞着查小逸的内心。在那种赤裸裸地竞演着贪婪的地方,一个外在童真未泯、内心不谙世事的高中女生会显得多么格格不入。
当查小逸向服务员或者那些看起来在当地混得还不错的“老板”打听照片上的人,周围的怪异表情让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掉进了狼窝的羊。就算保安没有把她驱赶出来,巨大的心里压力怕是也让她在里面坚持不了多久。
就像从地牢里逃出来重见天日一般,查小逸蹲在路边大口地喘着气。
她刚刚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眩晕的灯光、震耳的音响、刺鼻的烟味还是那些忸怩作态的举动令她作呕,那种恐慌、缺氧、窒息的感觉令她记忆深刻,那是那晚在恶梦里看到尸体时的感觉。
微风吹进心口,她才发觉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你在找查兴良?”
查小逸寻声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干瘦的年轻男子,油腻的长发遮住了他半张蜡黄的面孔,黑色的薄t恤衫大敞着前襟,露出了胸前一小段看不懂的刺青文字。
“我知道他在哪。”男子轻点着头,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