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浑身虚弱无力,查小逸可能早已经拔腿跑开。惊悸过后,她才意识到眼前这种形象的男人不正符合她对于“地下圈子”的预期吗?如果这个男子说他也是黑户,躲躲藏藏没什么正经工作,或者干脆就没有工作,这绝对不会有人怀疑。
这次可能真的找对门路了,小逸勉强自己要高兴起来,为什么害怕呢?男子朝她招了招手,转身带路。
容不得她再多思考,她的腿脚便像是中了咒语,不听使唤地跟了去。
男子明显加快了步伐,有时候,小逸不得不小跑两步才能盯住前面那个背影,它就像一只体型巨大的黑色老鼠,正急于钻回城市的下水道。
小逸将信将疑地跟着,她几次犹豫着想要开口,却又害怕错过了这个与父亲相见的机会。直到带路的男子离开了大街面,拐进了陌生的小巷,她才站定了问道:“你真的认识查兴良?”
男子回头:“张良,他说他叫张良。”他的面上依然是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
查小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座三层的公寓楼,门口戳着一块破旧的木牌子,上用红色油漆写着“台球厅”三个字。
在这一带,像这样千篇一律的方块建筑随处可见。九十年代的时候,城里来的工程师仅用一张图纸便建起了半个扎灵县城。现在这些建筑已经显得老气,一排临街的商铺把它们和街道隔开,遮住了破旧和乱像。
老旧公寓楼二层以上为民居,一层有一些私人的作坊,地下室则开发成了棋牌室、网吧或者台球厅这类娱乐场所。通往地下室的楼道显然很久没有人清理过了,墙壁上画满了莫名其妙的涂鸦,台阶也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黑泥。
查小逸在男子的示意下小心地拾级而下,现在,她的手心已经汗湿,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在楼梯的尽头真的能见到父亲吗?那会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呢?
由于常年密不通风,地下台球厅里混合着潮气、汗臭、烟味和某种查小逸并不熟悉的味道。她一进来,旁边几桌打台球的男女都靠在球台边围观,从他们头上和身上的那些古怪装饰来看,查小逸无疑是擅闯禁区的一个“异类”。
带路的男子显然是这里的熟人,他毫不客气地坐进了一张沙发,然后邀请小逸也坐进他对面的沙发,还特意吩咐人为她端来一瓶橙色的饮料放在了她面前的玻璃桌上。
“查兴良在哪?”查小逸直奔主题,她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别着急,已经叫人去喊他了。”
查小逸不安地看着对面的男子,他正翘着腿,双手向后伸展地搭在沙发靠背上。他的衣襟因为这个姿势敞得更开,小逸终于看完整了他胸前的刺青,那哪里是什么字母,分明是一条多足的蜈蚣!
查小逸顿觉胃里一阵翻腾,她捂着嘴,感觉自己要吐了。
“再等会儿嘛!这么快就走,不想见他了?”
查小逸被人堵回了沙发,带路的那男子摆了摆手,示意他的兄弟不要无礼。他笑着把饮料递给小逸:“已经去叫了,应该马上就到了。来,大热天的先喝点饮料,不要着急。”
男子一凑近,他胸前的蜈蚣更显得生动逼真,吓得小逸不由自主地向后躲,周围的人嗤嗤地笑。
男子仿佛受到了鼓励,他仰起头,用着戏谑的腔调问了一句:“怎么他妈的这么慢,到底还来得了来不了啊?”
查小逸感到不对劲------
那个男子脸上的笑容显得诡异,他压根就没有叫人去找父亲,不,他根本就不认识父亲!查小逸强作镇定地说:“我得回去了!”
“别走啊!来都来了,再坐会儿嘛!”男子一把将她推回去,“哥哥都帮你把饮料打开了,这么不给面子?至少喝了说句谢谢再走嘛!”
查小逸真的害怕了,她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却无法把力量传递给四肢。她感到自己软得就像一滩泥,如果再被灌下眼前的那瓶橘色液体,她可能就真的出不去了!
她咬着牙让自己逃生的理智不被恐惧所淹没,费了好大的心力才想起了在加工厂的那次揶揄,然后像模像样地撒了一个谎:
“……我是偷着跑出来的!……要是我回去晚了,被我男朋友发现,他是会杀人的!”
男子听她这样说,简直要笑得岔气了:“咻呵!小妹妹,你才多大啊,就有男朋友了?谁啊?我看看谁敢来杀我?”
查小逸知道,这个时候能救自己的也只有自己了,她但凡露出一丝心虚,一切就全完了!
她强打起勇气喊道,脸上是一副十分坚定的表情:“我男朋友是‘头儿哥’!”
“‘头儿哥’?……什么玩意儿?!”
那男子本来还笑得放肆,待有人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他脸上的鄙笑明显收敛了许多。就在大家互相猜疑对方的话有几分可信的时候,查小逸的手机突然在书包里唱了起来。
是大头来的电话,查小逸迅速地用手按住了屏幕上的“大”字,只把“头”字在众人面前一晃而过,然后用着一副万分真实的惊恐声调抢着说道:
“‘头儿哥’你可千万别误会啊!我刚刚就是出来买点吃的,碰到了几个熟人聊了一小会儿,哦,都是女的啊!……我真的没有乱跑,我现在就在永光超市后面的这家台球厅呢!不信你派人过来找我,要是没找到,回去我让你打死!真的,‘头儿哥’,我要是说半句假话,你打死我!……”
大头听得都傻了,难道打错了?可是电话里明明就是查小逸的声音啊?
还没等他问上一句“你怎么了”,查小逸直接挂掉了电话。
现在,她不是在表演害怕,她整个人因为害怕简直抖成了一团。她不知道这一计奏不奏效,她安慰自己道:至少已经把被困的地方说了出去,现在就算这个慌骗不过蜈蚣男他们,大头听出不对劲也一定会找人来,自己至少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
蜈蚣男他们果然被唬住了。他们几个人对视一眼,就因为对“头儿哥”的底细不那么有把握,犹豫的一瞬间给了查小逸逃跑的绝佳机会。
小逸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纵身跃过了沙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着出口狂奔去。
从地下室到地面的百十来级台阶现在就是救她于地狱的天梯,只要爬到那一端,她就得救了!
查小逸顾不得身后手脚并用的追赶以及不绝于耳的威胁和脏话,她的眼中只有前方的那一小团光亮。那团光亮正在变得更模糊、更遥远,查小逸知道自己必须趁它消失前赶快逃到地面,逃出这栋公寓,逃得越远越好!
查小逸跑得晕头转向,甚至连眼前的路也变得模糊起来。
自从那次运动会上跌倒在终点线前,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承受不了这种持续的爆发力。但她依然希望自己在晕倒前尽量跑得再快一点,离那栋可怕的建筑再远一点,远到超出那些人搜找的范围。
她强撑着意识,压榨出身体的最后一股力量,终于倒在了街头路人围观的目光里……
·
“……”
“快快!那里!……”
“……呼吸心跳还在……”
“……”
“慢点慢点!……把她抬到这边来……”
“……血压和心率怎么样?”
“……”
“这个学生怎么了?……”
“……”
“……刘老师,她的心脏听起来不太好,呼吸也很浅……”
“给她测个心电图。”
“……”
“刘老师您看,她这个……难道是房颤了?……”
“……是有一点,不过后面好一些……但是她的v1r好像有点高啊……”
“……刘老师,从这里看,这是不是不完全性右束支传导阻滞?……”
“……”
“……右束支倒没什么,正常人也可能会有……我倒是觉得她这个有点电轴右偏,这不太好,可能有问题……”
“……”
·
听着耳边奇怪的话语,查小逸觉得好累好累,仿佛刚刚在混沌中一口气跑完了她所经历的短暂的十五年。她缓缓地睁开眼,见到了一群围着她的陌生面孔,她们身着白色罩衫,个个表情凝重。
“你醒了?”
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见到小逸醒过来,心情十分激动,像这种生死场面她还经历得不多。
查小逸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你们是……”
“你刚刚晕倒在那边,多亏刘老师及时看到了!哦,我们是医大的学生,今天在这边义诊。刚刚幸好刘老师也在这里,要不是她有经验……”
晕倒,义诊……查小逸努力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事,她猛然抬头望向四周,还好,蜈蚣男和他的人并没有追来。
白衣女孩见小逸神情有些慌张,便安慰她说:“刘老师说只要你休息一下能缓过来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你刚刚是跑得太猛了。”
“孩子啊,你也是学生吧?哪个学校的?刚刚为什么那么拼命跑?”
查小逸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师,她应该就是那个“有经验”的救命恩人了吧?查小逸有些难为情地看着她们:“……谢谢!……我是艺大附中的学生,来这里也是做志愿者的,今天是因为……是因为……”
刘老师看出了小逸的窘迫,便没有继续追问,只说道:“短时内高强度的剧烈运动,一般人都会有一些头昏眼花。但是我们刚刚从你的心电图上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东西,我们怀疑你的心脏可能先天有些问题。你平时有过心慌气短、运动后觉得异常劳累或者昏厥的时候吗?”
心慌气短、异常劳累……
查小逸回忆起了最初在凡星社公演上的那次晕倒,还有录音棚的那次,运动会的那次,夜里被噩梦惊醒的那次……小逸不敢想了,如果这些都是刘老师所说的“平时的症状”,那么自己的身体确实出了问题,问题出在了心脏里面……
查小逸看着刘老师关切的双眸,像个撒谎的小孩子一样心虚地摇了摇头。
刘老师满眼担心地看着小逸,她想尽量把话说得没有那么可怕:“当然了,很多因素也可能导致心电图上出现这些小疑点,也不一定就是先天性的心脏病,其它比如过度劳累、长期作息不规律或者极度的紧张焦虑什么的也是可能的……不过我们还是建议你有空到大医院再去系统地检查检查,做个心脏彩超,没有问题就放心了。”
查小逸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善意的建议,她听得出来在这番善意的背后,刘老师对她的诊断至少有过半的把握。
她现在知道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却不知道是多么严重的问题,也不知道那些“系统的检查”要花费多大的代价,而检查的结果又意味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微风透进被冷汗打湿的心口,查小逸感到一阵悲凉,就好像自己一下子得了绝症------不要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治不好的那种绝症。
查小逸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向刘老师点了点头:“知道了。谢谢您!”
“刘老师,看您的脸色,她的心脏是真的有问题吧?……”
学生望着查小逸的背影,担心地问道。
“我也希望她的心脏没有问题。但如果是因为先心病导致的晕厥,那说明已经是比较严重的程度了,需要尽快检查确诊,条件允许的话应该及时进行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