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是意大利作曲家维瓦尔第写在著名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之“夏”的卷首诗。
作曲家一定不喜欢夏天,在他的笔下,夏天不是生机盎然的安宁,而是狂风、暴雨、雷鸣、闪电和压抑的乌云!
查小逸轻轻脱下鞋子,双脚并拢,平躺在心电图室的检查床上。裤脚被医生捋起,两个钳式电极夹在了她的左右脚踝上;
袖口被医生捋起,又两个钳式电极夹在了她纤细的左右手腕上;
上衣被医生拉高,几个冰凉的吸盘式电极贴在了她的胸口。
屏幕上出现了蓝绿色线条,蜂鸣器富有节奏性地响起,那是她的心跳啊……
艺大学生交响乐团在排练《夏》的第三乐章,艺大附中校乐团一队、二队也都在排练《夏》的第三乐章,这是艺大古典艺术节竞演指定曲目。连芳、郎豕和柯佑楠都在各自的乐队里演奏着这段旋律,那是怎样的一首曲子啊,急行的音符间充满了紧张、焦虑和不安!
“吸气,憋气……呼气,再吸气……”放射科医生通过话筒和音箱喊话查小逸,她便顺从地张开双臂抱住了身前的靶幕,将胸口尽量贴向那冷冰冰的仪器,配合地做着相应的动作。像曝光一样的细微声响之后,x射线穿透了她的胸膛,在显示器上勾勒出了一幅幅黑白的轮廓。
只是瞬间的停顿,弦乐群又用近乎“碎弓”的技巧奏出了更加紧张的音阶,仿佛是追赶牧羊人的闷雷,一声比一声接近,一声比一声高亢!紧接着,大雨倾盆而至,瞬间模糊了世间。一道道闪电从天顶倾泄下来,耀眼的紫光恐怖地将天地相连。乌云遮蔽天日,狂风席卷大地,庄稼被撕扯得东倒西歪,柳条在空中狂乱地挥舞。
查小逸大口喘着气,她扶着栏杆,感到自己快要被溺死了!平板运动试验考察的是心脏的负载能力,当渐渐加快跑步机的速度,四肢和心肌的耗氧量都会显著增加,直到心脏供血能力出现不足,便能够暴露普通心电图无法显现的病症。查小逸的身上挂满了电极,现在,她的心脏的一举一动都在仪器的监视下。
她的口唇和脸色渐渐苍白,额头渗出薄汗。她真的好累了,什么都不想管了,好想停下来睡一觉……当心率和血压出现报警,医生紧急中止了试验,一把抱住了跌倒的小逸。
柯佑楠表情凝重地看着谱子,用琴弓的弓根大力摩擦出细碎的颤音,为滂沱大雨般的弦乐和声贡献着自己的那一捧雨水。可他似乎并不喜欢这旋律,虽然这是几个世纪以来经典中的经典,曾被无数大师赞誉的作品。不知为何,这急促的旋律带给他巨大的压迫感,那极速下行的音阶令他感到心神不宁。
查小逸身着宽松的蓝白色棉质住院服,手握着检查单,躺在导管室里孤单地等候着医生为她做心脏冠脉ct。
医学检查是极为客观的,是冷漠的,毫无感情可言的,仪器会毫无保留地说出任何结果,哪怕那是可怕的、令人无法承受的,它也不会有丝毫的怜悯之心。这与一个学艺术的十六岁少女所接触到的温柔世界相去甚远!
当冰冷的滞留针穿透了她手背的皮肤、刺进了她的静脉,冰凉的造影剂进入血管的那一刻,酸胀的疼痛仿佛顺着血管一路蜿蜒爬向心脏,查小逸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恶心。
那一刻,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可能真的出了严重的问题。她无助地看向医生,瞳孔中闪动着惶恐的光。
对了,对了!这感觉就对了,是征服者的快乐!连芳太喜欢维瓦尔第的这首协奏曲《夏》了,她的手感和自信回来了!这急迫的旋律,铿锵的节奏,浑厚的和声,锐利的跳音……一切都是那么炫技,充满挑战!
尽管只是作为弦乐合奏中的一员,但那又何尝不可以理解为是整个乐团在为她伴奏呢!连芳在眼前看到的绝不仅仅是二提琴里手的后备席,更不是茫茫小提琴手中的一个,她看到的是那聚光灯下的独奏,是即将绽放在万众瞩目之下的自己!
旋律越发愤怒和亢进,仿佛大雨冲刷着山石,径流卷挟着草叶和泥土源源不断地淌下,汇成了小溪,又聚成了河流,一汩一汩,有节奏地脉动。就像血液穿过二尖瓣,又在左心室的泵压下冲入主动脉,随后一路翻山越岭,渡过激流险滩,将生命的力量送遍全身。
护士从查小逸的左侧臂窝取了足够用于化验的满满两管血液,鼓励她说:你真勇敢!
作为巴洛克时期古典音乐的代表,排练《夏》要用的是羽管键琴而不是钢琴,键盘的反馈让郎豕很不适应,但这并不是他不能集中精神的根本原因。郎豕眉头紧锁,手指飞舞,拼命追赶着独奏小提琴的华彩。
维瓦尔第啊!郎豕好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把美好的夏天写得这样令人烦躁和不安?那一遍遍重复的紧迫的半音阶,弦乐那争分夺秒般的追逐,简直就像是生命和死神在赛跑!
他现在满脑子、满心都是病房里的查小逸。太焦虑了,太担心了,这曲子压抑得令人窒息!不,不……他不想练了,他要去新埔医院,现在就要见到她!
灯光太刺眼了,尽管天花板上只是一支普通的荧光管灯,却强烈地刺激着查小逸的眼睛。她用手遮挡住了光线,微微皱着眉头,感受着自己的胸口、颈边被涂抹上凉凉的耦合凝胶,感受着圆润的超声探头嵌入心窝、压迫锁骨,制造了不大不小的恐惧和酸痛。
连芳在运弓,柯佑楠也在运弓,整个乐团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和贝斯提琴手都在极速地运弓,弓尖上上下下摩擦琴弦,刻画出《夏》之第三乐章里最为急躁凌乱的一幕:
一道道闪电伴着扣人心弦的雷声,交替落在弦乐器的各个声部,可怕的闪光持续映亮了瓢泼般的雨幕,大风裹挟着冰雹,横扫着世间的一切!
郎豕在这狂风暴雨里不顾一切地狂奔,逆风令他窒息,飞叶割伤他的面颊,他终于跑进了新埔医院,推开了内科病房的大门……
这是最后一项检查了。
尽管护士反复嘱咐过查小逸不要慌张,不论多么难受也要配合医生做正常的吞咽动作,但当超声探头进入食道的那一刻,一股无法抗拒的呕吐感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查小逸口中紧咬着的牙垫让她无法合拢下颌,更无法阻止持续探入喉咙的异物。护士不得不把她强按在床上,束缚住她的身体和四肢,直到探头从身体内部抵住了心脏后端,一张彩色的心形轮廓出现在屏幕上,查小逸终于承受不住,双眼涌出痛苦的热泪……
那是风的嘶吼,雨的呜咽,是抗争与压制的总爆发!独奏小提琴极速奏出两遍上行琶音,弦乐队则以更加强大的力量回以两遍下行琶音,暴风雨中的牧羊人已站不稳脚,他的身体被风撕扯得前后倾倒。
终于!在一串渐强的弦乐碎弓合奏之后,勒马刹车般的一个长音,雷声戛然而止,风雨终于停歇。
滴……滴……滴……滴……
907病房34床,心电监护仪轻微而有节奏地蜂鸣,像暴风雨后从枝头滴落的水滴,折射着透亮的七彩。
白色被单覆盖的少女,面容终于恢复了血色,略微散开的长发铺展在肩下,她,安然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