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原来有什么基础病没有?”
“这……我……不知道啊!”
“那,病人今天发病前经历了什么?比如说,异常的情绪激动,或者是,剧烈的运动?”
“她……”郎豕不敢看医生的眼睛,他知道他要说的话一定会遭到医生的批评:“她的书包被人抢了,她就去追……”
“书包?书包比命还重要?”
医生抬头看了郎豕一眼,黑色的粗框眼睛后面闪烁着一双反问式的目光。医生当然不需要郎豕的回答,他的目光落回桌面,又奋笔疾书起来。
“她以前有过类似的症状吗?”医生又问道。
“以前?……”
郎豕陷入了回忆。以前?以前他怎么没多问一句呢?凡星话剧社校园公演的那天晚上,是他发现了倒在剧场后门外的查小逸,那时她气息虚弱,手心冰凉,是他把她送到了校医院,他怎么就相信了校医说的她只是严重的低血糖,吃些甜食就会好呢?运动会呢?难道查小逸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倒在终点线上,也是因为低血糖吗?
“就我知道的,好像犯过两次,当时校医说是低血糖……”
郎豕说得很小心,他对弹钢琴很懂行,可对于攸关鲜活生命的医学来说,他完全就是一个门外汉。
“低血糖……”
郎豕似乎是看到医生的嘴角轻薄地抽动了一下,他不在乎医生此刻在心中是嘲笑了艺大附中的校医还是嘲笑了自己,他只想知道查小逸到底得了什么病。
他看到医生又在另一张单子上写着什么,他的手边有一个钉装的小本,那是查小逸的病历啊!可惜,他看不懂。
“先做个心脏彩超吧,后面可能还要做一系列的检查。”医生写完单子要递给郎豕,却又突然犹豫地收回了手:“你是病人家属?”
“我……”
“野狼,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韩笑满面焦虑地跑进医生办公室,迎接他的是两张疑惑的面孔。
郎豕迫不及待地问韩笑:“你怎么也过来了?小逸她现在怎样了?不是让你们在输液室等着的吗?”
“刚才护士给她打上了点滴,这会儿睡着了。有大头看着呢,我过来问问是什么情况。”韩笑进屋径直走到了医生办公桌前,看着黑框眼镜后面的那一副阅历了太多生死的双眸,“大夫,她怎么了?”
“你们是病人什么人?……到底谁是病人家属,来签个字!”
医生的手像拧水龙头一样,在桌面上一转,把检查单旋转过来,又把一支钢笔放在上面,看看郎豕,又看看韩笑。
“我……”郎豕犹豫着,似是经历了一场心里斗争,最终说:“我们是她同学……”
“同学?同学不行。她家属呢?叫她家属来。”
“她家在南屿镇,这个钟点,她家属怎么来?”
“那让她本人过来签字。”
“大夫!”韩笑打断了郎豕和医生的争执,斩钉截铁地说:“我来签,我是她男朋友!”
此话一出,郎豕的心瞬间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他怔怔地看着韩笑。他自己因为各种顾虑而一直避之不及的定义,就这样被韩笑毫无预兆地说出了口。他能说什么呢?难道宁可让查小逸做不成这个检查,也要当场戳穿韩笑善意的谎言么?
郎豕垂下了头,他的内心好矛盾、好痛苦……
“不行,没结婚的都不算。那让她自己签吧。”
有一瞬间,郎豕十分庆幸医生断然拒绝了韩笑,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那一句“没结婚的都不算”,简直就像一阵清风吹散阴霾,缓解了郎豕心中理不清、剪不断的愁绪;又像法官的一纸宣判,清晰地向韩笑宣告,查小逸现在还不属于包括你我在内的任何人!
郎豕回避开韩笑的目光,因为他心虚,不知道自己内心何时竟变得如此自私,而这种自私的动机何在、目的何在、意义何在?
郎豕一把抓起那张检查申请单,步履如风地穿过急诊大厅,从那些躺在地上或担架车上的病人身边跑过。
他要尽快回到输液室,回到小逸身边,而在途中尽量不去看那些被病魔折磨的痛苦面孔,不去把那些奄奄一息的生死离别和查小逸联系起来,一丝一毫也不能联系起来------他受不了!
急诊输液室里,一排橘色的塑料座椅靠墙摆放,查小逸坐在其中的一个座椅上,凉凉的生理盐水正一滴一滴地从药袋中滴落,又顺着细长的导管进入了她的静脉,补充着因心脏泵血不足而出现亏空的体循环血容量。
查小逸闭着眼,两颊上的泪痕泛着光,泪水也像药液一样在静静流淌。书包丢了,可令她伤心的不是钱包、手机,也不是身份证、学生证,钱可以再挣,手机可以再买,身份证和学生证也都可以补办,而那个重要的笔记本和那张1999年的旧报纸,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大头坐在小逸对面的座椅上打着呼噜,他刚刚还安慰小逸说,一看护士给挂的是生理盐水就不是什么大病,让她安心地睡一会儿,结果他自己先睡着了。直到郎豕和韩笑回来,脚步声把他吵醒,他揉着一双惺忪睡眼问:“怎么样?小逸她没什么大事吧?”
郎豕把检查单递给小逸,安慰她说:“不用害怕,小逸,医生说就是做个彩超检查一下看看,没什么事不就更放心了嘛。”
又是心脏彩超!又是心脏彩超……
在萦江的时候,医大的志愿者也是这样说的,让她再去大医院检查检查。她们口中的话令她不寒而栗,她不知道她们所说的那种假设------“先天性心脏病”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去做检查,怕结果不好,怕学校的同学知道了又会疯狂地取笑,怕阿婆知道了会伤心欲绝,怕没有足够的钱去医治,怕听到即使有钱也治不了的坏消息……
她才16岁,还没有亲眼见过她的偶像,还没有找到父亲……
父亲……
爸爸,我辛辛苦苦收集的线索丢了,老天为什么不让我找到你?……爸爸,我的时间是不是真的不多了?
郎豕好不容易向旁边的病人家属借到了笔,一回头,却正见查小逸流着泪把手里的检查单撕成了两半,撕成了四半……
“查小逸!你这是干嘛啊?!”
韩笑急得抓住了查小逸的双肩,她还是那个在军训场边害羞多疑的查小逸吗?她眼中的光呢?
“小逸,小逸!……小逸你别这样,查小逸!”
大头“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冲过来帮韩笑按住查小逸的手,她正情绪失控般地要拔掉自己左手背上的针头。
“放开我……放开我!我没病,我只是低血糖!……我要回去,你们放开我!……撒手!放开我!”
郎豕一下子抱住了查小逸,他低着头,用自己炙热的脸颊紧紧地压住她惶恐不安的额头,用两只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把她瘦弱的身躯锁在了自己怀里。查小逸在郎豕的怀里死命挣扎,捶打郎豕的肩头,却挣不脱那蛮不讲理的束缚。
他束缚得太紧了,太用力了,把她心中的那座冰山勒出了一道裂缝。一股春天般的暖风从缝隙里透进来,瞬间融化了冰雪,补给了河川,浇灌着干旱了太久的土壤。
终于,她放弃了,不再挣扎,而是软弱地哭求:“放开我……我没有病……”
“你没有病……你没有病……”郎豕把面颊深深地埋进查小逸的长发,他不能发出一点啜泣,不能让她察觉自己早也已经撒下热泪,他只是深情地抚着她的头发,从头后到耳后再到肩后,一遍一遍,像安慰一个怕死的人,一个逃兵。
“书包丢了……笔记本也丢了,那张报纸也丢了,一切努力都白费了……我好没用……”查小逸哭得撕心裂肺。
“没事的,没事的,我们一起再找。”
再找?真的能像郎豕脱口而出的那样简单吗?
郎豕轻拍着小逸的后背,他并不知道她的书包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但那无疑是极为重要的。他后悔自己在当时的一瞬间反应慢了些、胆子小了些,没有拼尽全力去帮她夺回书包,仿佛,查小逸是因为他的不够勇敢、他的退缩才陷入了这般痛苦。
现在,他却只能强忍住喉咙里的哽咽,委曲求全地说:“答应我,好好的……乖乖地,去做检查,照顾好自己……”他的心中好不是滋味。
“心电图67号,查小逸!第四检查室!”
分诊台的护士在楼道里叫号了。查小逸伏在郎豕的肩头一声呜咽,听不清是否答应了他。
·
暮秋的寒月挂在天上,把清冷的光投向人间。
这是一个凄婉的季节,老年人的心脑血管疾病在这个季节开始多发,新埔医院的内科病房里不断传出沉闷的咳嗽声,不知又会有多少人在担心自己或家人将挺不过这个秋天。
内科楼907病房里,查小逸已经睡着了,折腾了一晚上,她这会儿很疲惫。
她终于答应了郎豕,听从医生的建议,在医院住上一周好好检查一下,但条件是:这件事最多只能他们几个还有何老师知道,因为请病假总归是绕不过何老师的,但是除此之外,不能和她家里的任何人透露半个字!而且,大头垫付的住院费和检查费,她必须要还!
三个人连劝带哄地说着“好,好,好”,查小逸才终于在住院手续和各种检查通知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换上了病号服,护士为她测量了血压、心率。医生问了一些基本的情况,嘱咐她说不用担心,现在的医学已经进步了,很多以前无法医治的严重疾病,现在都可以治了。查小逸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些许安心的微笑,遵照医生的要求,歇息了。
“她现在是什么情况?”三个人退出了病房,大头带上门,急切地问郎豕。
郎豕双手搭在走廊旁的栏杆上,目光穿透了面前的玻璃幕墙,投向了与九层楼平行的夜空里。脚下,不断有急救车闪烁着蓝色的警灯,紧张地把病人转运进急诊大厅;头顶,一轮明月孤悬在漆黑的背景里,映照着郎豕脸上化不开的忧愁:“医生怀疑……她的心脏有问题……”
“什么?心脏?……怎么从来不知道她心脏有问题?”大头蹙着眉。
“医生说,人的心脏很复杂,有问题平时也不一定会显现症状,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脏有问题。但心脏有问题的人最怕受到严重的精神刺激,怕剧烈的运动,这样就会加重心脏的负担,就有可能激发出症状……”
郎豕表情凝重地看着大头和韩笑,“小逸她晚上和我说过,她今天下午差点‘死掉’,她在来的路上一定遇到了什么危险,一定受了很强烈的刺激,晚上又去拼命追那辆摩托车……她……两条诱因都符合了……”
一个活泼可爱的学妹,隐形之梦乐队的重要成员,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说病就病倒了,还是这样严重的疾病……大头和韩笑低着头,眉头紧锁,谁都不愿相信郎豕说的话。但是,他们在心中搜索了自己全部有限的医学知识,却找不到能够驳斥他的理由。
郎豕又接着说:“医生问,她以前有没有过类似的情况,在劳累或者运动之后就会乏力、心慌气短、头晕目眩,或者在夜里呼吸困难,心绞痛,反复的心悸?现在想起来,她两次被送进校医院都是在过度劳累或强烈运动之后,都是符合的……”
郎豕一手抚上自己的额头,遗憾地闭上了眼睛,“而我竟然相信了校医的话,还以为她真的只是青春期贫血,或者常年性的低血糖……”
“不要太难过了,郎豕,”大头不忍看到郎豕这样自责,他强打起精神,像往常那样笑着安慰道:“小逸她一定没事的。这次系统地检查一下也好,要是真有什么疾病,以现在的医学也一定能轻易治好。”又看了看韩笑,说:“太晚了,天都快亮了,明天你们还都要上课,先回去吧!我们明天再来看小逸。”
“好,你先走吧,我们马上也回去了。”看着大头的背影走远,韩笑拉住了郎豕,像看仇人一样地看了他良久,咬着牙说:“你,好好对她!”
郎豕并没有因韩笑的仇视而生气,反倒是像兄弟一样将他拉入怀里,一双大手有力地拍了拍韩笑的后背,真诚地道:“谢谢你!要不是你今晚说是她的男朋友,我也许还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韩笑一把推开郎豕,指着他的鼻尖:“少来这套!我告诉你,你现在还没赢呢!你给我小心着点!”
新埔医院内科病房,两个大男孩站在凌晨空荡荡的楼道里,像站在淡蓝色的海天之间,风起云涌,江湖立约,他们彼此笑得“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