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亲族聚庆的日子,他们家愈来愈热闹,回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不时回想起曾经我们家也有过很热火的时候,如今落得孑然一身,在清池前形单影只,难免黯然神伤。
有乐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怅失之情,生怕我自感被冷落,就瞅隙儿带我出来,一起溜去山坡那边躺下来看风起云过。
平时有很多话的他,今次却没话儿了,就这样平平静静的陪我仰卧在草地上。
刚爬上山坡的时候,看天还是晴空白云,就在我和他各自想心事的时候,没留神儿就浮现出乌云欲雨的阴霾。
走下山坡的时候,有乐指着斜麓一处青翠葱碧的方向说:“那边有很好看的山茶花,我小时候爱去采摘回家种植在庭院里,却总也种不好。其中最难种回家里的一个品种形态就像那天我给你戴的冠帽,虽然我很喜爱,却怎么也照料不好它……”
说到惆怅处,叹了口气,想起个事儿,忙从衣袋里摸出一物,一边用手弄,一边凑过来给我戴头上,说:“这是我给你好不容易找到的长发套,很像真的,而且可以改变几种发型噢。”随即后退几步,端详道:“你戴上很好看!”
称赞过后,又伸手来弄头发,口中说道:“可以弄辫子,就像你小时候许多垂辫那种也行。不过我觉得双辫往左右两边一分也很好看,或者盘髻,要不就扎马尾巴一根?咦,怎么哪个发型你都很美啊,难道因为你的眉毛好看?你从来没剃过眉吗?”我摇头,垂睫抿嘴说:“我从不刮眉呀,也不修它。任其自长,是不是很像男孩儿?”
“有英气,”有乐眯起眼打量道,“并且使你显得与众不同。”
我听他赞赏,料想脸上已不由得微泛红晕,随即心头一痛,又情不自禁想起了亡夫,昔日忠重一向纵着我,由着我自在,曾说便是出于唯有欣赏之意。我避开有乐似亦同样满含欣赏的眼光,望向别处,听见他在那儿说:“还有你的嘴唇也很好看,尤其是下边那片红唇总有点呶出来的意思,真是太美丽动人了!难怪我们家那些人夸个没完……”
我蹙眉望见有个落魄文士模样的家伙撑着一根棒子往山簏这边走近,便在我感觉有乐似更凑近几分的时候,那文士模样的家伙远远先叫唤:“有乐,在这儿泡妞啊?我看你老婆往这边过来了,还不赶快藏起来?”
有乐一听,拉着我忙要往草里蹲下,随即反应过来,啧然道:“我老婆还在大草城那边呢,我跟她又不是很熟,谁会叫她过来?”其实何止不是很熟,我听他姐透露,他跟老婆没话说,也几乎不见面。见了面也没话说,因为这亲本来就订得很尴尬,既不合有乐的意思,也不对他妻子的心意。那时候很多出于某种意图的家族联姻都不幸福,他就是一例。尤其是他妻子的兄弟从前还爱欺负他,小时候他到那边摸鱼挨打之际,他老婆就站在她兄弟旁边看得开心,甚至还帮着抽他。终于有乐他哥狂怒地发出战争威胁,迫使那家及早投降,送上女儿,主动提出亲事。不过有乐他姐说,成亲那天,他老婆夜里咬他受伤不轻,迫使小丈夫哭着离开,没敢再回屋一起睡。
“反正不是我叫她过来的,”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一边往我们藏身所在摸索而行,一边说。“她一定要过来这边跟你一起睡,那又有什么办法?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你跑不掉。对了,我来的时候已经给你预备了些医疗咬伤之药,不是很多,你省点用啊。”
有乐从草里探出脑袋,认出那厮模样,尴尬之余,不由奇道:“咦,赖乡?你怎么没宅在家里,终于舍得离乡出来跑,不赖在乡下啦?”那厮蔫着脸摇头自笑:“你仍是这个德性,看来不被老婆多咬几下,你还不会乖。我什么时候赖在家乡啦?我自幼便跟随蒲生他们家南征北战,武名极盛,‘季通’这个名字谁不知道?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为赖家之人啦?”
有乐转头问我:“你有没听说过‘季通’这个响当当的大名?”见我茫然摇头,他又笑问:“横山季通呢?横山这么有名,你不应该没听说过。当年西夏李元昊就是在横山这个地方打出了旗号,然后范仲庵他……”我不好意思地抿嘴笑道:“这方面我就只听说过范仲‘庵’。”有乐懊恼道:“庵你的头!”
适才似乎还相距甚远,不意一抬眸间,那文士模样之人转眼已至跟前,肩披一件旧褂子,往草丛里朝我俯面而觑,笑眯眯的说道:“别听他扯,叫我‘喜内’就行。或者‘季通’甚至‘季秋堂’都行,尽量不要叫我‘赖乡’。”我不由纳闷道:“你到底叫什么啊?”
“赖乡,”有乐从草里立起身问,“你怎么也来了?”
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瞪他一眼,才哼了声朝我说:“听说你哥要派你去打仗,大家都觉得你太没经验,猴子找我来帮帮你。咦,这女孩儿你的?看她模样似乎怀双胞胎呀,你行哦!一下得俩孩子,这还不赶快张罗去……”我不由惊奇道:“你在跟我说话吗?你怎么会看出来这些的……”
“葡萄胎他都能看出来,何况双胞胎?”有乐在旁不禁捧腹而笑,“早听说他妈妈家世代是替人接生的,这个传闻果然非虚!看来天赋某种异禀这门绝活儿也传承到他身上了,你是要来帮我接生她小孩吗?我打仗有宗三郎就够了,何须大家为我操心还派你这妇产大夫来帮忙……”
“宗三郎不行吧?”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朝我微笑而觑,虽然没什么须也捻须道,“你那宗三郎只会种东西,什么流派?我看他纯属种田流。何况要打那么大的仗,你麾下单只他宗三郎一个怎么够?你当是带个兵去玩儿吗?对了,小姑娘,他去打仗你别跟着,乖乖留在家里生小孩,并且尽量远离他老婆,免得这边也打起来,影响到你肚子里的小胎儿就不好。”
我感到太惊讶了,这也难怪。我怀孕的模样都还不明显,这家伙怎么看出来的?从那天起,我就觉得这家伙眼贼。许多事情都逃不过他那双总是眯起来笑觑之眼。
有乐当时听了只顾不安的问道:“不是说只须帮着信忠收拾下残局吗?怎么你又说要打大仗?假如是大战,就只你们两个帮我也不够送人头啊……”
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起眼瞅着我,微笑道:“那自然是不够送的。于是你老婆闻讯就让她家兄弟们也跟随前来帮你打仗,她亲自带上娘家人马,给你凑集了约计三五百兵。加上我给你带来的二百三十七名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有宗三郎替你张罗的三百六十人,以及你几个哥哥姐姐凑给你的两千人,信雄派给你六十个弓箭手,信孝给的三十五个斥候兵,以及泷川调派一百名火枪兵,光秀的四十个铁炮手,长秀的一百七十三个筑砦士卒,另外猴子再借给你六百兵,利家向权六借给你三百骑,我估计也差不多可以了。”
有乐听得不安的问:“搞这么大阵仗啊?我老婆也要跟去打仗吗?”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眼瞅着我,摇头道:“哪的话?她是给你送兵来,连她自家兄弟们也全送来给你卖命了,毕竟是老婆。她来是为了要跟你睡,娘家让她在你出阵前先来相陪。你哥说,为家族出力这份心意难得,出阵之前,你无论如何须要满足她,尤其是让她怀孕,给你家多生儿子。对了,你记住要预先把这姑娘跟你老婆分开,不要放在同一个地方,省得后院起火。你知道你老婆她那个性子,委实不好惹。看在你哥的面上,也要让着她。”
有乐郁闷道:“她全家兄弟都来了吗?那是帮我上战场打敌人,还是上战场打我来着……”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着眼瞅我,微笑道:“没事,有我在帮你把握将令,他们不敢不听你。况且今时不同往昔,大家都长大了嘛,再说如今谁还敢得罪你哥?我看今后没人再敢招惹你们家兄弟了……对了,姑娘,我越瞅越觉得你眉眼很像那个谁的风范,你认不认识甲州那个谁?”
我都被他瞅到不好意思了,不由蹙眉道:“谁呀?”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了眼端详道:“不过……我还是觉得更像东海那个谁。你肚里小孩是不是甲州的?”我惊愕道:“你怎么知道我肚里小孩是混哪里的?”
“我有一个经验,”那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眯缝着眼说,“看人这方面向来很准。这个经验表明呢,一对配偶或者有情爱关系的男女,只要细加观察,就会发现他们的模样会越来越随时间以及关系的亲密程度变得许多地方趋向于彼此相似起来,不过我看你和有乐之间没什么近似之处,可以说丝毫没有。这就让人奇怪了,你到底怀着谁的小孩?”
“你是谁不重要,你怀的是谁的小孩才重要。”就在我最郁闷的时候,一个没有眉毛的黑嘴小姑娘从园林里倘徉过来,穿扮花花绿绿,却也掩不住微微隆起的腹部。这小姑娘脚步细碎地踅到我身后不远处,见我转头愕望,她浅浅微笑说,“女人的身份其实不重要,腹中这孩子是谁家的才是他们关心的要紧事情。”
我坐在清池边,若有所思地伸着脚泡在水里玩儿,蹙眉道:“真是这样子的吗?”
那小姑娘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立在池畔发一会儿愣,才说:“我觉得就是这样子的。”随即瞥一眼我的右边足踝,露齿一笑,缓缓地蹲下来,伸嘴到我耳边说:“你这脚环我也有。”随即在我愕望的眼光中,捋裙褪袜伸足入水,展露她左边脚踝戴的一个同样款式的饰物,其实是条很细的暗金色链子。我凝目觑看,觉得其形状跟我这条简直一般无异,都有着佛门某样符号。我不由奇道:“咦,还真是哦!你这条哪弄的?”
她伸嘴到我耳边小声说:“跟你的来历一样。”随即摸了摸自己微隆之腹,面泛幸福红晕,低顰浅笑说:“但是这里边的就不一样了。”
我闻言心下暗感不安:“可我这条是信玄老婆亲手做来赠送给我做生日礼物的……”不意身份在此被识破,兀自惊疑不定之时,听见那黑嘴小姑娘抚腹在旁说:“跟你不一样,我怀了他们家的孩子。于是我本来是谁就不重要了,虽然他们表面上还是讳莫如深,不过自从有了他的骨肉,我本来的身份似乎在他们眼里就完全不要紧了。你呢?”
我摇摇头,伸手去水里挠了挠脚,心情徬徨的道:“你说呢?”那黑嘴小姑娘转面瞧了瞧我的样子,微笑道:“信忠还没回来,他好忙的。不过昨天玄以送来一封密信,被我闲着没事打开看,说是有个我们家的媳妇跑进他们家里来了。密信是三河那边捎来的,我就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我吃惊道:“哎呀,都跑这么远了,三河这帮家伙又来毁我?”随即不安地瞥看她神色,蹙眉道:“你偷拆他的信不好交代吧?”那黑嘴小姑娘挨近我坐,微笑道:“不要紧的,我都有他小孩了还能拿我怎么样?况且我从小早便学会拆信偷看了。出嫁之前就专门有人教会的绝招啊,还有偷听、尾行,以及察言观色,诸如此类等等。他们家那个五德也会啊……”
看她这个样子,我莫名的有点担心,下意识地说:“不如还是跟我一起逃走吧?”黑嘴小姑娘摇头道:“才不逃走呢!反而要成为他们家的主人。你想呵,等我小孩出生,如果是男孩儿,就会有望成为继嗣,要知道这是嫡长男啊!将来继承他们家,为我们拿下他们辛苦打来的江山,这有多让我父亲在天之灵欣慰哦!”
目送她一边悠悠的低哼小曲儿,一边轻手抚摸着肚子,闲步踯躅着走回她居住的那片庭园的身影,我心下寻思这小姑娘留下的一句话:“其实他们不很在乎我们原本是谁家的女人来着,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我们肚子里怀的是谁家骨肉。”随即又想到那个名叫季通的人仿佛真能洞悉一切的犀利眼光,我越想越惴然不安,起身之时,逃意已决。
穿过一片绿荫,只见阿市坐在池边的小亭子里,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儿,抬眸朝我投来若含询意的目光。我怀着歉意说道:“刚才我出去了一趟,没来陪伴三位小姐。她们这会儿在不在里边呢?”阿市笑眯眯的转眸回觑她们母女居住的院落,说道:“她们今儿没在家,小孩子们都一起相约去宗社后边的大院看人玩烟花放鞭炮。你怎么不在那边看烟花?”
我摇了摇头,到她身边坐着,看她织东西。过了一会儿,阿市问道:“是不是听说他正室要来了,为此不开心?”我连忙摇头说:“没有啊。不是因为这个。”阿市织着东西说:“你给的那些小东西里边,尤其那个剃度刀我很喜欢,今早用它分剥布匹格外顺手。我就留下了啊!”我点了点头,伸手帮着绕线,眼不时望向那黑嘴小姑娘走去的方向,心里好生放不下,迳自寻思:“她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万一拆信偷看之事被发现了呢?我要不要再去求她一起逃走?”
阿市看见我不时望向那边,她便也顺着我的眼光转觑,隐约见到有个花花绿绿的小姑娘走进了院子。阿市回眸觑看我的神色,似乎猜想到了什么,迟疑了片刻,才低叹道:“即使是像松姬那样身份的姑娘在这儿,倘若怀上信忠的骨肉,命运这便不同了。然而你以为松姬真有这般福气么?”我转面瞅着她,看出目中哀伤之情,想问又不知该怎么出口。阿市瞧见我嘴唇欲噏又合的样子,提袖拭泪,说道:“你知道,我是他父亲的亲妹妹,当初哥哥为了拉拢小谷城,把我嫁过去,还为他打探事情。后来他跟我夫家闹翻,攻陷小谷城那天,不但逼死了我丈夫,还下令杀害了我儿子。即使我是他妹妹,却视我儿子为他仇敌的骨肉,在这残酷的世道,只要没怀上敌人骨肉,女孩儿可以留下不杀,男丁却是一定不能放过。他们说,这叫斩草除根,决不养虎遗患。”
我听了也自伤感,想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不禁陪她垂泪一会儿,就在郁闷中我假发掉地了,匆忙伸手捡起来戴回头上,正自乱弄,却怎么也不妥贴,一会儿歪了,一会儿反了。阿市瞅着我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眼含回忆之情的说道:“要是我儿子还活着,看见你这样儿的小姑娘一定很喜欢。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更对他口味。”我弄着头发,呶嘴道:“怎么说啊?”
阿市搁下针线,伸手来帮我弄头发,笑道:“头套应该这样戴才不容易掉落。”见我喜欢她弄的样式,就细心的给我编扎辫子,口中说道:“我儿子他爸爸长政之姐你该听说过吧?就是那个叫玛丽亚的,她年轻时嫁给最近刚死的高吉,生了个很不一般的女儿,自小就比男孩儿更野,还爱男妆打扮,迷翻了一群京畿少年郎,那时已然得个花名‘京极之龙’。每次她来,我儿子很喜欢跟在她后边四处去玩。若他还活在人世,或许会觉得你也同那位‘京极之龙’是一个范儿的。”我听了不安道:“啊,我也很野是吗?”阿市含笑道:“这个范儿不一定是很野的意思。”
我转头问道:“那应该是什么呢?”阿市提袖掩口而笑道:“就是不一般的意思。”我蹙眉琢磨道:“跟当下的女人不一般,好吗?”阿市提起食指,摸了摸我的眉毛,竟然不无艳羡的说:“瞧着多有范儿哦!”
随即拿出剃度刀,笑眯眯的问道:“不想要就剃掉它?”我忙抬手掩眉说:“不剃!要知道从不刮眉是我的风格……”阿市收刀入袖,掩口而笑:“就是不肯一样儿!”我不安的瞅着她,心里本想问:“啊,怎么锋利的刀子,你怎么总是随身带着呀?”随即想到我又何尝不是也随身带一把短刀,曾经还要用来自尽,就没问出口,看她眼噙笑意又接着帮我结辫子,我忍不住问道:“你儿子喜欢的那个人以前是什么样的?不如把我打扮成她的样子看一看到底有什么范儿?”
或许她也觉得闲着没事,总之被我一言说得动了心,就真的一起回屋把我精心改扮了一番。然后拉我到镜子前边端详,啧啧赞叹道:“瞧见了没?本来就秀眉英气,洒些刘海在前额,两鬓垂发一绺,再加上这根神采飞扬的束发飘在脑后,若不细看,活脱脱便是个俊美少年形态。”我见状称奇道:“哇啊……这身男儿衣裳真好看!”
转面瞧见阿市凝视中又显异样的神情,我不由一怔,阿市抬袖拭泪,伸手来帮我整了整衣襟,不禁又感从中来,幽叹道:“我多做了几套衣服,本来是要等我儿元服之后穿出去走亲访友的。其中这一套最随意,便是要让他日后跟随那位风姿独特的堂姐去京都玩的时候穿上。如今我把你扮成他那位堂姐的范儿,再穿上我儿子这身行头,瞧来还真是让人百感交集!”
我听了心感不安,忙道:“既是你做给儿子的衣服,我还是别穿,以免损坏了……”阿市拭过泪,轻手拍拍我袖肘,说道:“你身材高挑,穿起来真帅气。这套给你穿,喜欢就留着。他也用不着了,你这样的姑娘穿着让我看到也是心头喜慰。”
阿市和两个自小跟随她的侍女从头到脚把我打扮成她们喜欢的模样,拉着我左看右看,尽兴欣赏一通,正在屋里有哭有笑,百感丛生,忽听得外边有人求见,一个婢女进来说:“猴子拿东西来,说是有珍贵茶器要当面献上。”
“猴子?”阿市的脸整个儿阴沉下来,犹如刚才还是晴天,突然布满了乌霾。“他来干什么?怎么还有脸要见我?”
旁边一个老侍女垂下头,悄示那婢女退下,低声道:“秀吉一直念念不忘讨夫人欢心,想是由于听说胜家来送了东西,他也不甘落后,匆忙也赶来殷勤献宝了。”
阿市哼了一声,说:“刚说起我儿子,杀害他的仇人就来了,真是大煞风景,坏了心情。还说给我送宝贝,他哪有这么好的心,无非就是心里头一直跟权六明争暗斗逞强好胜,处处不如人家,还不甘心服气而已。”她原本冷笑说:“我不想见他。”随即又转念,改口对那侍女说道:“我出去坐一会儿,无论他送来什么东西,就跟以前历次一样扔掉,不过这次你要当面扔远远的。我要看他是什么表情。”
走出去之前,想了想,转面向我瞧了一瞧,悄言道:“猴子这家伙向来是无耻好色之徒,你平时要避开这种人。尤其被我们打扮后这等动人姿貌,更别给他看见。等会儿你若要去玩就从后边进出。记住,不论是猴子还是权六,别给机会让这些男人起色心就好,不然纠缠上你,没完没了。”
“什么人纠缠上你,就会没完没了呢?”那个眼神疯狂之人在池塘边的树下说,“景胜家的缠斗?权六可见是老了,连这也抱怨。一向一揆?跟石山本愿寺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我死了多少个兄弟,连我自己都在血战中受伤了。可这些其实都算不上。”
随侍左右的那个叫森兰的俊美少年抬起眼皮,似有所悟的问道:“主公指的莫非是久秀那种人?”
树下一个玩水的俊朗青年看着手里拾来把玩的小石子,说道:“久秀这种人叛而又降,当初主公就不许,说:‘此人智勇有余而奸佞无比,饥则伏饱则起。他已祸乱了好几个主家,也要来乱我家吗?’记得那时信盛大人似乎得了什么好处,一味为他说好话,劝我们接纳久秀。后来的事情印证了主公识人的英明,久秀果然是个祸害,一有机会就作乱。”
那个叫森兰的俊美少年垂下眼皮,说道:“我听说,久秀那时为了投靠我们,不只钻营了信盛大人那边,就连光秀也被他说动过,曾经为其斡旋来着。主公屡次放过他,然而久秀始终心怀怨恨。以光秀之智识,怎会不知久秀素有‘才智出众,武勇无双,曾为诸人所用,生性吝啬贪婪’这样的风评?”
“光秀不一样,他不糊涂。”树下那眼神疯狂之人冷笑道,“他那时有他的考虑,况且他没有引荐久秀来投,只不过相互利用。为了一点好处,把久秀这条蛇引来我们家的人那才真是糊涂。照我看,林秀贞和信盛父子在许多事情上就糊涂得很。长可刚才引用我评判久秀那番话,怎么你忘了信盛当时怎么接话的?”
树下那个玩水的俊朗青年把玩着小石子,说道:“记得信盛大人说:‘彼事暗主,乃能如此。尔得主公驾驭之何能为也?宜且抚纳之,以示天下广可也从之。’”
“听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对,然而孔子曰:‘巧言令色,鲜于仁’。我是竭力忍住不放逐这两人,屡番按捺还是想让他们滚蛋。”那眼神疯狂之人从那俊朗青年手上拣了块小石子,掷向水面,遥看激泛的涟漪,说道,“这帮老糊涂,留着没什么用了,反而坏事。”
听他提到“放逐”之时,语气转为严重,塘边随侍左右的那些人皆没敢接话,面面相觑之余,低下头各转念头。
我溜出来,穿廊过院,走没多远,不意在后边的池塘附近看见他们一帮人在说话,留意到那个拎木桶提水的家伙也在那儿跪伺。没等他们看见,我就闪身退避到一簇树丛后边,正要另寻去路离开这儿,却听到那眼神疯狂之人提到有乐。
“今后,信忠那边须要恒兴、泷川多加辅助。还有长益,我也要让他尽快成器起来,去帮着信忠。他还年轻,将来还可以再接着辅佐信忠的孩子。甚至,我还想培养他独当一面。我几个弟弟里边,甚至还要加上子侄,能独当一面的除了那个去做别人女婿的信澄,想不起有谁呀,甚至可以说没有。毕竟信澄还不能让我完全放心,你们知道他爹是谁就明白了。信包听话,可他打仗还是不太行,而且日益慵懒,做事情干劲总不够。信照是迷迷糊糊、马马虎虎。长利太不行了,要不是看在同父兄弟的情份上,好几次我都想没收他的知行,给他留着也是胡乱糟蹋东西。据我一直以来的观察,他几个其实都还比不上长益这小混蛋,长益虽然贪玩,可他聪明过人而且没野心,并且有些像我从前年少荒唐时候,甚至还有些地方总让我想起父亲,难怪常听人说他更像父亲那样才气横溢,只是他没父亲那样懂得严以律己。既然说到自律,恒兴呀,你是信忠的首席笔老,要定下心来多留在他身边,不要老想着跟从前一样往这边跑。如今你已被派去当信忠的心腹大老,可你三天两头跑回来拎个木捅提水干什么?家里谁还用你伺候?”
那个名叫恒兴的男人不好意思的说:“从小养成的老习惯一时难改。”
眼神疯狂之人瞥他一眼,哼了声说:“这次信忠到家后,你从此就跟随他去了,不要再来来回回。我身边不需要你,他那边才需要。今后我要更多时间跟朝廷那帮家伙打交道,场面上的应酬多,光秀倒还用得上。他知道官场里那些花花肚肠,绵里藏针的算计,比我们懂得多。”
森兰和恒兴互觑一眼,低头不作声。只听那眼光疯狂之人似是随口问了一句:“是了,长益这小子呢,今天怎么没看见他?”
那个名叫恒兴的男人一怔,忙回话道:“噢,他呀,被利家他们拉去晒谷场那边练骑射去了。听说还要顺便去跑马场学学操练和点检兵马这类事情,仍要忙一阵才回来拜见主公。”
“临阵磨刀,总也好过不磨。”眼神疯狂之人微笑道,“我这儿先不急,你跟他说,到城外弄个欢迎仪式,等他妻室一行来到,先伺候他老婆去吧,娘家给他送兵来,不但他要招呼好,我这儿也要招待。”
森兰低着头忍笑道:“他老婆不知道还会不会咬他?”
“咬就咬,再疼也得给我忍着。”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既然敢私自往房里带回个妞儿,代价还是要付。不过恒兴你顺便去跟她娘家人透透口风说,侧室这个事情我不反对,只要能给咱们家多生小孩就是好事,他们别闹。我还需要长益安心去打仗呢!”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要是不靠侧室生养,我连孩子都没有呢。归蝶夫人什么都好,可她就是有个遗憾,一直不能给我生孩子。”
他的所有儿女都是侧室所生。传闻信孝比信雄早几天出生,但因其母先前只是个侍女,因此在信雄出生后才把事情报告给信长知道,于是信雄便成为次男,而信孝为三男。信雄的母亲吉乃虽然也是侧室,但因受到信长的宠爱,近乎于正室一般,故其地位远高于侍女出身的信孝之母。
吉乃为信长生下了三个儿女:信忠、信雄、五德。信忠既不是正室归蝶夫人所生,也不是庶长子,却成为了当家的继承人纯粹是因为信长对吉乃的宠爱,信长为了保护信忠的继承权还让信忠成为了归蝶夫人的养子。对信雄和五德也是宠爱有加。
信长对他们的母亲吉乃的爱据说是发自肺腑的,吉乃在生完三个孩子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卧病在床。虽然信长那时从清洲迁居到小牧山城,并为吉乃特别建造了宅院,她却因病无法去小牧山,后来信长还是将她移居到了小牧山城。在那段时期信长频繁奔走于清州城和小牧山城之间探望吉乃,还为吉乃特地准备了出行的轿子,不过她的健康状况仍没好转,在三十九岁病逝。
我刚到树后吐毕走出,不意被一人抬肘顶在树干上。当时我一怔,心想:“只道又已经走了很远,还不够远离那个池塘吗?这就给逮着了……”匆促扫觑之下,隐约觉得似乎仍在阿市的院落附近。这片庭院曲廊迂回,绿荫幽径也是弯曲蜿蜒,一没留神儿,果然很容易又拐回来。不过又好像没看见那片池塘。
那人先是惕觑逼问:“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随即辨认出我,不由一怔,将手肘移开,眉头仍然紧锁的打量我此时的装束模样,低哼道:“原来是你!怎又扮成这般模样?”
我侧转着面孔,瞧向别处,避开他的眼光,抿了抿嘴说:“阿市夫人要瞧我这样子好不好看。所以……”那人皱着眉头端详我,低哼道:“你扮成这样出来跑,当心被那些好色之徒捉你去玩。”我不禁纳闷道:“可我已经扮成美少年了。”
那个男人眉头深锁的冷哼道:“你这样儿的美少年更会被人玩!”我总觉得在此人身边稍待片刻也不安,忽趁这个名叫恒兴的男人抓着腕臂之手稍松,忙要溜开,不料他手指一紧,又把我揪回,按抵着树干,他表情严肃地逼近而觑,嘴几乎舔着我的脸,目光疑惑地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别以为你能瞒得过我这双眼去,你这个神态样貌早已自小就在我梦中复现无数次,我怎么可能忘掉?”
我侧着脸,避开他呼吸渐粗的嘴,不安的说道:“可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个名叫恒兴的男人在我耳边低哼道:“我小时候在清须溪边看到的那位出水芙蓉般的天仙……是不是又回来了?敢说不是,你股后那个痣又是怎么回事?”我扭头躲避他灼热而迷乱的目光,垂睫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反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个名叫恒兴的男人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往衣服里掏物,我察觉到了掏东西的动静,连忙红着脸瞥觑一眼,只见他从衣襟内摸出一枚篆纹“永乐通宝”的小钱,拿到我眼前晃了一下,又郑重其事地自揣入怀,低哼道:“先前主公掷出这枚小钱落进那个清池,我瞅见你当时的神色变化显然有些异样。我这辈子就靠察言观色生存,再微小的异样也别以为能逃过我的眼睛。何况我一直留意你,盯你很久了!”
“啊,你竟然又把这枚小钱捡回来了,怪不得我在那池子边没找着它。”我不禁呶起嘴说,“而且我总觉得一进这家门,就好像被什么盯上了,原来是你来着!”
“何止我?”名叫恒兴的男人之嘴在我腮边低哼道,“你这样的女人到哪儿不被人盯上?在这家里盯上你的人多了去,有的人甚至暗盼长益这小子赶快出远门去打仗,好等他走了之后乘机来勾搭你。不过我绝非那班好色之徒,我盯上你是因为你太奇怪了。”
我不禁蹙眉道:“哪有别人盯着我,除了你!”名叫恒兴的男人之嘴在我唇边粗喘道:“那是因为你只留意到我,就如我只留意你一样。直到那个特殊形状的胎痣告诉我,你又回来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院墙另一边传出一声冷哼,里边有人诮然道,“又拿什么东西来了,刚才扔掉一个还不够么?”
我听出似是阿市屋里那女侍的声音,正要开口叫她一声,名唤恒兴的男人忙掩住我的嘴,拉着我往树丛里匆忙走避,没等我挣扎,又把我按在树上。我不禁惊慌道:“你要干什么?”
名叫恒兴的男人又凑嘴到我腮边,满眼狐疑的打量我,眉头深锁的问道:“你到这个家里来究竟意欲何为?别以为我会相信,就只似三河那封密信里说的那样简单……”
我本想趁他不备,抬膝突然顶其腹下,好乘机挣脱。听他提及那封信,忍不住问道:“信谁写的,里边说我什么?”名叫恒兴的男人满脸疑云地低哼道:“你果然也知道那封信。谁写的不重要,信里写了什么才要紧。她偷看了信竟然以为没人会发现,还悄悄告诉你。莫非你为她而来,要救她回甲州不成?”说着,又瞧了瞧我的神色变化,眉头锁得更紧,摇着头说:“不过有一个地方仍然说不通,你为何竟会出现在我小时候?你别否认啊,徒然浪费口水,我知道是你!”
我抿起嘴,忍笑道:“你觉得说得通吗?”名叫恒兴的男人低哼道:“我管它说不说得通,我现在烦!自从你又出现,我就心烦意乱!什么事情都没心思去做了,就连发现她偷看信之后要和你干什么勾当,也没心情处理。知不知道你弄我好苦,从小憋到大,这么多年……”
我闻言难免为那黑嘴小姑娘的处境不安,忙问:“她怀着信忠的孩子,你要拿她怎么样?”
“我不会拿她怎么样,”名叫恒兴的男人哼了一声,嘴挨着我的唇畔说,“信忠公子就更不会了,他对她的心情就像我现下对你的心情,想来应该差不多。但又怎么比得上我这么多年对你的爱慕思恋,非仅不随岁月淡弱,如今更有增无减……”
我红着脸道:“听听你在说什么。”名叫恒兴的男人似自强抑内心挣扎的说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就算全天下人都不明白,你应该心知肚明!”我觉得他的嘴越来越贴近,担心被亲吻,忙要挣脱,不料恒兴他自己却先竭力挣开了这番纠缠,艰难地拔嘴稍离我的腮边,似要恢复理智,强自定神,说道:“可你毕竟是长益公子带回来的女人,我对这家的忠诚,不能因为私欲受到影响。”
我看着他要从我身边后退,绷起的心弦稍松了些,呶嘴说道:“我以为你要乘机欺侮我呢,原来你还没忘记彼此的身份,以及你这种成熟男人应该有的理智。”
不料名叫恒兴的男人刚从我身边挣扎着要退开,突然又晕头晃脑地纠缠回来,抱住我就吻,口中含糊不清的咕哝道:“去他的理智!这种事情还跟我讲理智吗?要讲理智,你怎么会出现在我小时候?”
我猝不及防,被他吻得晕晕乎乎,又窘迫无比,一时忘记了挣扎。并且心里纳闷:“没想到被成熟男人吻起来是这样的……”随即我感到被他搂抱太紧,快要喘不过气来,难免惊慌,挣出嘴说:“你主公来了。”
恒兴即便一时昏了头,闻言也吓一跳,匆忙拔嘴后退,从我跟前抽身急离数步,转觑身后,惊问:“在哪儿?”我趁机要溜开,却被脚下草里一物绊摔了。往草丛中跌倒之时,堪堪瞧见绊脚之物是个碧色茶壶之类的小东西,我毕竟也算是识货的,不禁咦了一声,心想:“这物虽说比不上久秀献给信长的珍贵茶器‘九十九发茄子’那么好,不过也殊属少见的玲珑珍奇宝贝,谁扔在这里的?”
没等我细瞧,那个名叫恒兴的男人又欺上前来,往草里一扑,压在我身上,眼往旁边一瞅,低哼道:“这茶壶不错,然而天下宝物跟你比起来就太微不足道了。在我心目中,有你在这儿,它们就跟草一样不起眼。主公就算把‘九十九发茄子’赏给我,现下我也一脚把它踩烂!”
我挣扎道:“可我是你家那谁带回来的女人啊,竟敢对我无礼,不怕你主公知道后追究你吗?”
恒兴显然也在内心挣扎,神情痛苦的呻吟道:“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做,可是……”看着他的样子,我忍不住好笑:“咦,为什么你先发出呻吟声了?”还不只有声音是这样,他整个的表情就显得憋迫至极,而且仿佛在跟另一个他激烈厮打,而不只是在草里跟我纠缠。
不知怎么搞的,当下我的头发应该还没怎么混乱,这个名叫恒兴的成熟男人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竟自蓬乱了。
我看着他变得蓬乱如鸡窝的头发,既惊慌又好笑:“哇啊,你看你的‘爆炸头’……”名叫恒兴的男人表情严肃的捧起我的脚,眉头深锁地端详,唏嘘感叹,随即眼泪汪汪的望着我,下了好大决心般的说道:“头不要了,要炸由它炸。我只要你,然后我们一同殉情而死,那时不怕再被谁追究。短刀已预备好,等下我们完事就抱在一起为情殉死。然后我们相拥重返从前无忧无虑的小时候……”不由分说除下鞋袜,如抚珍宝般迷恋一番,俯嘴狂热亲吻。
我感到尴尬羞窘之极,不禁挣扎道:“哎呀,你怎么是这样子的呀,把我袜子丢哪儿去了?”恒兴拿着袜子朝我眼前一晃,作势要塞进我口中,低哼道:“不要叫嚷,否则我塞进去!”我忙闭紧了嘴巴,却见恒兴竟然把袜子塞进了他自己嘴里,瞪着眼,使劲吞咽,然后朝我张开嘴巴,回味无穷的说道:“香!”
眼见他这样趣味怪异,我不由惊咋了舌儿道:“简直了……这袜子我昨天忘了换洗,好不好味?”恒兴低哼道:“才昨天没洗,这算什么?我穿的袜子起码好几个月没洗了,你倘敢声张,就拿来塞你嘴里。反正我要与你一起相拥为情殉死,从此不需要再为洗衣物这类俗事而烦恼。”
我听到要“殉死”,心中吃吓不轻:“哇啊,没想到要这样死掉,而且还是尴尬地死在此处。”正觉窘迫难当,忽听院墙那边传来似乎是秀吉那瘦猴儿般的家伙一声绝望大叫:“不要啊!”我听了暗犯纳闷:“为什么秀吉抢在我前面大叫呢?”
只见院墙里有一个东西远远的飞过来,掷进树丛里,啪的打在恒兴的鸡窝头上,随即落在我身边的草里,我抬头一瞧,见又一个黑沉沉的珍奇茶壶滚在那儿,并且此时才发现草丛中还有几个形状各异的茶壶静悄悄地躺里边,我不由啧啧称奇:“咦,秀吉哪儿弄来这么多好茶器呢?却全都给阿市她们扔得这么远……”
恒兴从我身上探头往草丛里瞅一眼,低哼了声:“茶器都还不错……”随即脑袋一歪,耷拉了下去,晕倒在旁。
据说后来秀吉往这个方向摸索,想找回茶器的时候,发现恒兴光身躺在草里,头发蓬乱,衣服不见了,除了发现恒兴身上有唇膏画上去的好几只小乌龟以外,秀吉没有找到被扔出来的任何茶器。至于恒兴的衣服,有人发现它们零零散散地漂在池塘里。不论秀吉如何探问,恒兴对此缄口不言。再追问下去就发生了推搡。
当时我趁恒兴被秀吉的茶壶打晕,得以从容地穿好了鞋袜,并且还整理了弄乱的发型和衣着。虽然少了一只袜子,还好鞋没被吃掉。不过乌龟不是我画的,我最多只是气不过刚才被欺侮了,想整他一下。就在我敲着腮帮琢磨怎么弄的时候,一个大脑袋的家伙光着膀子从树丛里钻出来说:“好东西一半归我,顺便把唇膏递给我一下,我来帮你弄。”
于是恒兴就被弄成了这个样子,并且身上充满了“文艺复兴”的油彩。当然好东西一人一半,除了那些茶壶以外,就连恒兴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也被瓜分。我获得了一支看起来好精致的折扇,以及分到几枚金叶子,并且拿回了那枚被他揣起来的“永乐通宝”,除此以外还在他兜里找着了前两天晾在外边找不着的一只袜子。
我们之所以能够不慌不忙,是因为那个大脑袋家伙刚现身之时先往恒兴头上又踹了一脚,力道十足,料想足以使他昏迷很长时候。干完了这些事要溜之时,他没忘记又往恒兴的鸡窝头上再补一脚。这些细节证明这个名叫信雄的家伙并非后来人们以为的“天下第一愚将”。
只不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往恒兴身上便溺完毕才肯走。我一路上越想越不安:“万一恒兴醒来之后闻到气味,以为这是我干的呢?”
“没事儿,”大脑袋的信雄光着膀走在前边说,“他不敢声张的。主要是我今天没吃什么东西,光是喝水,不然还有‘干货’……”
我觉得这家伙也好奇特,忍不住问了句:“刚才你在那边干嘛?”信雄走着走着松松垮垮的裤子褪掉了,浑然不觉后边已露半个股,转回头朝我咧开嘴笑:“没干嘛,就只是找一个安静处蹲着边排泄边想事情。然后看到你们这对男女竟然背着有乐,在那儿缠夹不清,尽搞一些不高雅的行为。没事,我不会告诉有乐的。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小忙就行。”
我蹙眉道:“帮你干什么啊?”信雄不由分说,拉我到他屋里,按我坐下。我留意到四周都是油,走路时不小心就脚下吱咦一声打滑,这还不算太让我担心。使我感到不安的是,没看到他小妾在内。此时左近也没别的人影。信雄光身在我跟前晃来晃去说:“难得片刻清静,他们都去看烟花还没回来呢。还好你在这儿,足以帮我完成一幅令人惊喜的画作。”
我不安的道:“可我不是很会画画儿啊。不如你自己等你那多才多艺的小妾回来,再让她画你。”
信雄摆出画布,挥着笔蘸了蘸油彩,光身朝着我面前大刀金马地坐下来说:“不是画我,是我要画你来着。你这样子很好看,已经激发了我不可抑制的灵感,非画不可。摆好了姿势就别动啊。”我闻言更不安的道:“可我不想脱衣服给你画光身的样子啊。”信雄在画布后伸出大脑袋说道:“你不需要光身,我光身就行了。”
我不禁奇道:“为什么你要光身画我而我又不需要光身被你画呢?”信雄的大脑袋缩回画布后,不耐烦的说道:“为什么你那么多为什么呢?只管坐着看我画你就好,不需要再做什么。你就当在我这里歇会儿脚好了。”
我久坐无聊,正自郁闷,听见信雄在画布后边说:“别担心,有乐他老婆应该还没那么快来到。我听信孝他们说那边下雨,山路小桥被大水冲坏了,料想一时过不来。”
我又不是为这事纳闷,不过他既然先扯开了,我忍不住就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么只看到你小妾,你妻子呢?”
信雄在画布后闷声回答:“她自杀了。”没等我问为什么,他自己先说道:“我老爸打算进攻某个敌人,一时又腾不出手去打,就让我去迎娶敌人家的女儿来当正室搞‘和亲’,还去那边做了养嗣子,忍受数年终于继承他们家,当了娘家的家督之后,我们还经常一起组队玩球,然后瞅个隙儿我就将岳父及他家一门干掉了,我老婆也自杀身亡,从此我就完全取得娘家的势力,却又总是被老爸埋怨我不该杀害自己妻子娘家满门。虽说结果差不多一样属于斩获了丰收果实,不过跟我父亲当年比起来,画风确实还是难看了些。他占领娘家只需要干掉他岳父的儿子,替岳父报杀身之仇就行。老爸就是老爸,吃相比我好。在吞食娘家方面,其实信包吃相最好看,他长的那样帅,都不需要杀谁就搞定了。不过有乐是决计不敢干掉他妻子娘家的,他老婆那些兄弟亲戚什么的还很会生小孩,越生越多,再过几年眼看就要把大草城占满了,你都没地方坐。正好要打仗,先让他们去当炮灰,顺便消耗掉一批男丁。对了,你知道‘丁’这个字像什么物事吗?”
我听得迳自摇头不已,又奇怪的问道:“为什么你们总是爱吞食娘家呢?”信雄含着画笔想了想,抽出笔转动,说道:“想是因为我们家男孩多,而且长相普遍比别人好看,加上气质优秀,各具魅力。所以就总是容易吸引娘们儿家纷纷来飞蛾扑火,自投罗网指的就是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女人了。”
我蹙眉道:“你不是还有个会画画的小妾吗?她怎么不怕娘家被你灭掉?”
信雄吮着手指说:“哦,她呀。是我从信孝那里硬要到手的,原本是他某个老婆那边陪嫁来的侍女,我看她画画很赞,就非要不可。信孝拗不过我,就只好给我了。听说她娘家那边没剩什么人,而且她爸爸是教书的,又穷,不担心被我去灭掉。除非我发现她娘家的藏书很值钱……”
我郁闷地望着这个大脑袋的家伙,又忍耐一会儿,听见他在画布后边说:“你可不可以除掉一边鞋袜,捋起裤腿,然后伸出来,让我画你的坐姿……”我再也忍不住,走来一瞧他跟前的画作,不禁奇道:“咦,你画的是谁呀?”信雄得意道:“我啊,好不好看?”我纳闷道:“你让我去那边坐了半天,你就画你自己?”信雄指给我看,笑道:“没有啊,我画你的脸,然后巧妙拼贴在小妾给我画的身体上。最后合起来就变成我足以流传后世的俊美肖像了。”我蹙眉道:“你把我的脸画在你没穿衣服的身体上,还躺成这个姿势,而且有个伸长脖子的小乌龟在下面,这让我很无语,你知道吗?”信雄笑道:“先前你跟恒兴在草丛里躺成那种姿势也很让我无语呀。我这个高雅多了,你怎么不说?”
说着,拿出个大喇叭,朝我耳朵叫嚷:“我是高雅的!”
我忙不迭地躲避到门外,脚下吱咦一声打滑,出来踩着满地油,摔在门边扭伤了脚踝。信雄连忙抢来捏着脚说:“没事没事,幸好我已有经验,毕竟先前小妾滑摔了许多次,全是我自己搞定的,都不需要去看大夫。”说着,脱掉我的袜子,捏得我死去活来。
信包路过门外,脚下吱咦一滑,差点儿摔在廊间。仗着身手了得,堪堪拿桩站稳,转面看见信雄的举动,就啧一声说道:“茶筅儿你在干嘛?不要玩你小婶的脚。放开!”
信雄兴致勃勃的道:“我没玩婶婶之足。”信包啧然道:“我亲眼看见还有差错?你仍在拿着,立刻把你的肥手挪开!你婶婶之足是你玩得的么?”信雄眉飞色舞的道:“她崴了脚,我是帮她疗伤,顺便来个足底按摩。你看婶婶很舒服……”
其实我差不多要昏厥了,听见信包训斥他侄儿道:“舒服也不能多摸。你小叔领她回家,即使要当侧室,从此她也该算你小婶,她之足岂是你能摸得的?辈份明摆在那儿,还没大没小!我告诉你爸,有你罪受。”信雄忙缩手道:“先前我看见恒兴摸过了怎么办?”信包皱眉道:“那是恒兴有毛病,你别学他。那家伙从小就异常!”
随即看了看我足踝,轻手握住,左右一扳,放开手说:“没多大事儿,起来走走就好。”
我来回走了几步,忍不住小声问信雄:“为什么叫你‘茶筅儿’?”信雄朝我挺了挺胸,展示他的肌肉,说道:“那是我幼名来着,因为头发像茶筅一样而命名。不过如今早就不像了,名号还跟着。你有没幼名?”
我想起了小时候,不觉抿着嘴微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信雄半褪的裤子就掉了,连忙背过身去费劲地拉回股上,不过仍有一半股沟儿随着肥肉绷露在外。
信包训过侄儿,转面看见我在门边穿袜,他皱着眉头低哼道:“有乐要去打仗了,这会儿忙着练习作战,你不去给他打气,却在这儿跟小侄儿辈厮混,未免说不过去吧?”
我才懒得给他去打气儿,鼓动别人打仗呢。即便挨批之余,我也不愿跟有乐兄长多争论,只穿好鞋袜,起身活动腿脚,头没抬的道:“有乐说他只有一个家臣。怎么去打仗啊?”
信包摇着头说道:“别听他瞎说。他何止一个家臣?领地他也有,只不过他从来不理事情,搞不清状况而已。许多事情都靠人家替他打理,我都没少帮他忙活儿看帐薄查出入什么的。其实他妻子和娘家人一直帮他撑着家呢。你要跟他过活,有你受的。说穿了就是去替他干活,他从不管事,什么也不干。我看就算上了战场,他也是什么都不干,不信你去操练场看他在那边干什么?”
“对呀,他在那儿干什么呢?”我随信雄去那边的时候,一路上就越想越好奇,到那儿一看,没什么人影儿,只见有乐披挂光鲜铠甲,骑着一匹看起来也没什么经验的小马,同两三个跟他一样显得百无聊赖的家伙在空荡荡的旷地上发呆。他坐骑旁边有些小鸡小鸭悠闲地走来走去。弓箭扔在一边,几个小孩子在箭靶前面跳绳玩耍,跑马道上却有个光身的幼童仰着肚皮躺着打呼噜,由于不被打扰,似乎睡得正熟。
看到那个名叫季通的人蹓跶过来,有乐已憋许久,没等他走近就急着问道:“搞什么啊,许给我的千军万马呢?让我在这儿干等半天,没等来一个兵……”
季通皱着眉抬脚跨过那个躺在道上打呼噜的幼童,说道:“还没开仗呢,叫那么多人来干什么?其实开仗开的是饭,打仗拼的是钱粮,一个人一天吃三顿饭,按每顿四两计算,平均每天吃去一斤二两米饭。你算算看一千个人每天吃掉多少粮食?这一开工,花的都是钱啊,老板!”
有乐郁闷道:“你们把我忽悠上马了,然后跟我计较开工的成本,是不是预示着到时候许给我的兵马要缩水多少成啦?”季通皱着眉瞅着地上那个打呼噜的幼童圆乎乎的肚皮,头没抬的说道:“我看应该不会严重缩水多少。就算减掉一半,只要给你剩下的都是精兵、老兵,这仗还能打。打仗不是靠人多就行的……噫,这小孩儿真好玩,谁家的?你看他的大肚皮,多像一个躺着要被你家那谁解剖的青蛙。”
一边说,一边招手,指挥人搬来装备,其中有两个头盔很大,几个人抬着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个打呼噜的幼童。有乐看见就懊恼道:“谁给我弄的头盔搞得这么大还这么沉重?有必要搬来这么大的一对牛角安装在上面吗?压到我都要死了,还打什么仗?”季通在那大肚皮的幼童身边蹲下观看,头没抬的道:“看着挺唬人呀,想威风就要忍耐,你若戴不动就换那个雄鹿头盔试试看?”
有乐不禁失笑:“你们把整个鹿头割下来挖空心思做成头盔这个想法是很惊奇,然而那对鹿角这么巨大,还左右开叉,我顶到头上还能骑马走多远?况且这个目标太大,容易被人乱箭射死。不如我还是回家拿一顶草帽戴着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是大草城城主,弄点花花草草就可以了。对了,我自己的旗帜要山茶花作徽标,就用我喜爱的那个品种,将来我死了,你们一定要记住提醒后人给它取个别名叫‘有乐’来纪念我……”
季通冷笑道:“旗上放棵青菜不更好?”有乐下马说道:“瞧你说的!宅在家乡太久,没见过许多各式旗帜是不是?赖乡,我告诉你,人家花样可多了,比如三河那个家康是葵,忠世是蝶,忠佐的旗是一个饼,甚至还有人用昆虫,包括毛毛虫……总而言之,再拉风都有!张扬个性、凸显自我,才适合我们所处的文艺复兴时代风格。”说到高兴处,抬手同迎面走来的信雄互拍一掌,齐道:“吔!”
随即看到信雄身后数人抬着的巨大头盔,有乐不禁咋舌难下:“哇啊,你头上顶着这个东西去战场,不用带兵,光凭这左右开弓的帽子,我看都能横扫千军了。只需要大脑袋这么一转一转,就扫来扫去,谁也近不得你身……”
信雄光着膀子挺胸道:“不是,这顶帽子是专程做来赠送给你的,我自己那顶更大更拉风。并且还准备在上边嵌塑我侧卧的金属形象,整体比例是一比一。下次我去打仗,我就顶着我自己上战场,很快大家就都认识我了。越想越忍不住,我马上就去打伊贺,回来再告诉我父亲也不迟……”我们以为他说着玩的,哪料还真就没有得到他父亲信长的允许竟擅自进攻伊贺,不但惨败,还遭到信长的斥责。类似许多这样的事迹似乎足以充分表明,信雄不擅长战事。后来我还发现,他其实擅长闹乌龙。谁若跟他组队是一定会被出幺蛾子的。
有乐把信雄拉到一旁问:“戴这么大的帽子不摔,有什么诀窍?”信雄挺胸展示胸肌道:“容易呀,你回去问那个谁……信澄从航海家那里收来的那个谁,就是爱跟我爸那个黑皮卫士弥助一起厮混的那个谁来着?给他养骆驼那个家伙你有没见过?让他妹妹教你怎样头上顶许多碗走路,或者顶一个装满水的大澡盆,甚至大水缸。总之,练着练着你就会了。最后你可以顶全家人在头上走路也不会摔。”
或许有乐真的这样练过了,后来在关原大战中,他戴着一顶很拉风的大帽子出现在激烈厮杀的战场上,骑着马率领宗三郎去可歌可泣地杀死他的朋友。
不过我去他家那时还没想到他后来会这样。他那位哥哥在世的时候,他们家充满了生气。
由于有乐被迫要去打仗,那些天他心情不好,很容易生气。信雄光着膀子展示了半天肌肉,他也没看一眼,转面迳朝跑马道那边发怒道:“赖乡,你干嘛蹲在那里捡根小树枝伸去玩八郎的肚脐?他家没人在咱们这儿,搞他哭了怎么办?”季通忙把小树枝从那幼童脐下移开,笑道:“哦,他就是那个送来咱们这儿当人质,然后成为秀吉养子的几岁小孩儿?”
有乐哼了声,跨过那个仰着肚皮打呼噜的小孩,抢下树枝折断扔掉,说道:“人家爹妈都不在这儿,就他一个儿来当人质,你不要弄他又哭。别看他还小,他也有自己旗号的。而且他的旗号更有趣,只是个‘儿’字,扛起旗来令人捧腹之余,让你看着又莫名心酸。”
季通蹲在那仰睡的幼童身边,啧啧称奇道:“这也是你的兵?他还这么小,秀吉就派来跟着你操练了?”有乐跨过那幼童的肚皮,说道:“猴子让他来给我喂马,顺便跟随伺候。你别看他这样,其实已是我们家的家臣身份,上战场他也得跟着扛旗去,说是要给他家里挣面子。他的‘儿’字旗在油菜地那边插着,你自己去看。旁边那堆是秀吉老婆宁宁做给他的新衣服,不要踩脏了。”
信雄转身一见之下,亦觉那个幼童仰躺的形态可喜,咦了一声,顾不上挺胸脯摆姿势,也忍不住蹲过来瞧,并且顺手从地上捡了根小树枝,伸去逗弄那小孩儿脐下之物。有乐回头看见,不禁恼道:“信雄,刚说过不要逗他,你这茶筅头又来玩弄!”
当时没人看出这个躺在那里被人玩弄的小孩儿便是日后的“五大老”之一,年纪轻轻就与家康、利家、景胜、辉元这些威望显赫的人物并列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