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清洲下起大雨。许多披着黑皮斗篷的人冒雨飞骑赶回。
人们从各院落的檐下驻足翘望,廊间有人奔走相告:“信忠大人回来了!”
那个还俗的和尚玄以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穿庭过院,抱着几把伞到门口迎候。恒兴却不慌不忙,揣起他翻阅的悲情故事书,到里屋去梳理头发,出来时发型又已恢复一丝不苟的样子,仿佛擦了油。不过我留意到,他只是唾了口水到手掌心,然后用手弄头。
他弄完头走出之时,信雄坐在榻上伸出腿来想绊他一跤,却只绊了个趋趄。
恒兴头发微乱,踉跄撞出屋外。雨帘里影影绰绰,许多面伞纷纷张开,宛如繁花绽放。只见披黑皮斗篷的人影幢幢晃闪,络绎涌近眼前。
一个身罩薄甲的人飞身下马,将坐骑缰绳交给身后之人,其畔已有人撑伞来为他遮雨。他问:“贞胜大人在吗,是不是还没走?”左右未及作答,有几个人撑着伞,沿着院墙往这边赶来,其中一个清癯面容的老者在伞下问道:“秀隆,怎么你也跟着大人回来了?”
身穿薄甲之人忙迎上前,压低声音说:“贞胜大人,还好你仍在这儿。劳烦大驾,赶快去禀告主公,就说信忠公子有紧急军情须要即刻觐见。”那清癯老者蹙眉道:“不能等天亮吗?何事这么着急?”
恒兴匆忙挤了过来,不顾身上淋湿,凑近前去,伸着耳朵要听那身穿薄甲之人说什么急事,那人转面瞧见,忙给他施礼,问道:“恒兴大人,这会儿主公在忙么?”恒兴摇摇头,打了个喷嚏,擦着鼻子看见又有数人下马走近。他认出其中一人,便抢过别人手里的雨伞,迎上前去给那人撑着遮雨。那人走得很快,未稍停步,只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便从他面前走了过去,迳到门前,拍落檐头淋滴肩臂的雨水。玄以瞪恒兴一眼,凑过来把伞举到那人的头顶上方,为其遮挡。
门檐下的灯笼照耀出此人的面容,由于他戴着尖笠帽子,几乎遮去了鼻梁以上的半张面孔。我在廊下肩靠着柱子本想看看这个“奇妙儿”如今长成什么模样,却瞧不清楚,只觉脸并不白,微有胡须,身形没有他父亲和叔父们那样高,却也清瘦而挺拔。
这个家伙年小的时候据说由于长相别致,被他父亲称为“奇妙儿”。不过如今我看也没奇妙到哪儿去,反而最奇妙的是我能在他家看见他。
有乐忙要拉我进屋去,拽着我的衣袖,猫着身在那儿小声说:“别给他看见你!”我不以为然的道:“看见又怎么样?他又不认得我的样子。”
秀吉挨过来蹲到我旁边,下巴搁在栏杆上,说道:“他认得又怎么样?先前一屋人的表决,反映出来的不完全是大家的意思。说穿了,其实我们表达的是主公的意思,他决定让你留下来了。大家当然要跟着主公的意思走个样子。混了这么久,没看出主公的意向,我们还能混吗?”
有乐听了也把下巴挨了过来,搁到栏杆上,笑道:“我就料到了几分。要不是我哥的意思,你们怎么可能都这么爽快地支持我把她留下……为此,这几天我游说了好多个人,送出了大量茶具,还肯陪你们玩打仗,到最后总算没白忙!”
我听了有些感动,才明白怎么回事。只听秀吉说:“我可没收到你的茶具啊,一向如此,每回都帮你,将来你可要记住有机会报答我噢!不过也很难为恒兴这家伙了,其实我看他并没有把他知道的许多事情完全如实向主公呈明,也没跟大家摆出来说清楚。然而无所谓了,仗你还要去打,这不是说着玩的。主公就是想要你安心去帮信忠征战四方,给你个甜头,做个人情让你心里先定下来。我看也是他让人通知你妻子过来帮你的,不然娘家怎会那么爽快出兵?”
有乐听了又垂下头,愁眉苦脸的说道:“我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情……”
秀吉提手捶他臂膀一拳,随即凑脸过来,揽肩笑道:“愁什么愁?这是好事儿!看大家这么关心你,还不高兴?”有乐推开他凑过来的笑脸,说道:“我看你们这么多人凑到这里挤满一屋,不全是为了讨论我带妞儿回家的事情吧?谁带妞儿回家要你们这么多人坐到一起来讨论,连光秀也来凑什么劲儿?甚至就连夕庵都冒出来了。咦,还有信盛呢?怎么不把林秀贞也一起找来讨论我房里的事儿?”
秀吉小声说道:“别那么大声!你怎么不知道林秀贞和信盛他们被放逐了?我们今儿聚到这里,当然不只是讨论你的妞儿。咱们主公让大家坐到一起谈谈你带谁家妞儿回来,以及怎么办,这种事情以前还没有过,也算破天荒头一回,为什么这样煞有介事呢?我看有大事要发生。以我观察呢,凡是跟甲州那边有干系的场合,你就会看到夕庵。或许即将发生的大事也跟你领回家的这妞儿多少有点关系,因而要讨论一下留还是不留她。不过大家都还挺喜欢你带回来的妞儿,这你别担心,她既会玩球又茶艺出色,好多人都在夸她呢!就连你另一个姐阿犬也听她小孩称赞过你那妞儿球踢得漂亮啊,然后阿犬跟她老公说,她老公跟我老婆宁宁说,宁宁跟我说你姐跟她哥说她小孩很喜欢看你那妞儿踢球不过你那妞儿总是不把球给他玩一会儿,主公笑着说别急别急,等你的妞儿生过小孩后球技就会不行了,那时大家又都有球玩了。可见主公心目中早已当她是自家人了。而且家族女眷方面的事情你别小看阿市的态度,她母女的看法在主公心里是有份量的。这自然是由于阿市乃主公一直喜爱的妹妹,或许主公也因为当年小谷城之事内疚。唉,其实我更无奈,阿市却一直不肯原谅我,扔掉我多少个茶壶,奇怪的是我出来找还找不着了……”
有乐不安的道:“然而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会跟我带回谁家妞儿有关呢?我只知道要打仗了,难道要我去打谁,也跟她有关?”
利家给他倒酒,捧盏递给他,含笑劝说:“喝酒喝酒,别担心打仗那些事。我看没什么大仗。是吧,老爷子?”说着又盛了一盏酒,转身端到门里,恭敬地搁下。权六托腮躺在那里眯着眼半睡半醒,摇着折扇点了点头,低哼道:“应该是吧,除非……”
“要打大仗?”那清癯老者觑看身穿薄甲之人的神情,似是猜到了几分,不由眉头微扬,望向众多黑斗篷之影簇拥的那人。
“是时候了,”信忠迎着他投来的目光,在伞下解着手套,微微点头,眼露精光的说道,“彻底解决甲州和信州之敌,时机已到。”
我听得心头怦然一跳,就连醺然侧卧在那里的权六也张开眼睛,不觉停止摇扇。
“天正元年以来,不一直在跟他们打吗?”利家捧上酒盏,低着头微笑道,“从那时至今,信忠军团连年在周边铲除甲州的势力。虽说后来恒兴队脱离军团移往摄津,不过森兰之兄长可大人和秀隆的部众作为军团主力还在那边策应三河的盟友,挨个拔除胜赖的据点。然而长篠之战以后,也没多大突破。对方虽然势力转衰,想一口吃掉他们也不容易。”
泷川坐在角落里似自打盹,半天没作声,此时突然哼了声,借着酒意说道:“怎么叫没多大突破?胜赖的姐夫义昌以财政拮据为由拒绝遵从胜赖之令去支援信友据守的岩村城,间接使岩村城这个信玄公西上作战以来的据点沦陷,从而受到我们再次从美浓方面的威胁。加上他们本来就穷,三河方面自长篠之战以来便持续着对甲信一带的攻势,使胜赖不得不屡次出兵对付,因而战事的开销不断扩大,只得提高年贡以及赋税,引发多方不满。人们开始背离胜赖,义昌亦是其中之一,由于义昌未支援信友,胜赖周围也出现对义昌的猜疑,他们之间关系越来越冷。其实那边到处都是破绽了,漏洞百出,裂痕越来越大,更容易受到我们和三河方面的‘调略’。一旦策反得手,有了大鱼上钩,整个局面就不一样了,我们就获得了一下子打进去的入口。”
权六手指忽紧,啪一声收拢折扇,往自己腿上拍落,浑不觉碰着摔伤之处的痛楚,目中现出若有所悟之色,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这样看来,莫非信忠已有把握拿下‘木曾口’?”
利家似亦心念一动,瞥见有乐困惑的神色,就趁端茶递献之际,移身转趋到权六跟前,抬眼笑问:“拿下这个口子又怎么样,老爷子是不是看出什么玄机来了?”
权六眼光发亮,竟显得越想越激动,索性坐起身来,接盏咂了一口茶,漱了漱嘴,咽下说:“不知不觉,我一把岁数了,你们这些年轻的叫我老爷子,还有人管我唤‘老爹’,这些都让我感到不妙,担心搞不好我没法活到亲眼见到主公一统天下那天。不过今儿看来倒要有机会看到了,若能迅速拿下甲信二州,那一天就会加快到来。”
利家不解的看着他高兴的样子,蹙着眉问:“能迅速?那毕竟是大膳大夫自家的地头……”
长秀瞥着权六的神色,似是猜测到了什么,微微颔首,在旁沉吟道:“如果有大鱼咬钩,还真能很快就一下灭了他们。其实那里的局面早已万事俱备,就等一个最好的时机。我听说三河方面已经拉拢住了大膳大夫的一个女婿,信忠和秀隆倘有把握再使信州那边至少一路大将倒戈,然后里应外合,协助清洲和三河联军分兵几路迅速打进去,他们就完了。”
适才只喝了点烈酒、又嗑了豆子后,他一直按腹低头而坐,这番话很艰难地说毕,便转过身去,皱着眉不言语了。泷川小声问道:“鬼五,瞅你脸色难看,是不是腹中不舒服?”长秀点了点头,忍痛答了句:“腹中之敌,又来袭我。多年以来的毛病了。”泷川满脸疑云的问道:“真的?不是因为吞了不该吞的东西之缘故?”长秀抬眼惑问:“你说我吃啥了?”泷川定睛瞅着他脸上的神情,低哼道:“就是那东西,似牙的那个……你应该心知肚明吧?”
权六越来越坐不住了,探手往肩上一拍,催着让泷川把地图拿过来,他们几个凑在那儿边饮酒边看。秀吉也凑近前去,被权六瞪眼“嗐”了一声,他忙笑着低头说:“没事没事,我只是看看。反正我跟老爷子一样,还得各忙各的事,不会被分派去帮信忠打这场我们一直在准备的‘甲州征伐’。但我看,假如信忠军团作战不利,或者需要支援,那么主公随后将亲率大军出征,这样一来呢,光秀、长秀、还有蒲生,以及我这边的堀秀政,可能也要被划入主公直属的军团,再加上顺庆、忠兴、秀一、右近他们,阵容也很够强大。”
有乐忙问:“那……我呢?不如我留在家里守卫故乡?”
“家乡不需要你,”秀吉转面朝他作了个猴样儿的滑稽表情,然后继续指点着地图说,“你将会率本家一门众、以及长秀家的氏次等附属人马,划归信忠军团。作为甲州征伐的主力,总大将信忠率秀隆等本部兵马,从岐阜出发,以长可、忠正等人为先锋,会合敌方倒戈的大将,扫荡信州,再与长岛出阵的泷川队分头合击,协同三河兵突入甲州。有乐你们帮信忠去拿下鸟居岭之后,料想高远城将会有硬仗要打,这是没办法的,信忠将会率主力作苦战的准备。但在平谷,也就是有乐这位新近领回家的夫人她父亲‘筑后守’的故乡,据闻城中也还有同宗的亲族剩下,包括城主正直大人的妻室娘家也属于宗族亲戚,他们很看重宗亲关系,有乐既然获得了这层亲族瓜葛,配合兵力逼境,可以设法说服城主正直大人放弃城池逃往高远城,然后再进而迫使此人投降。我估计主公可能要让有乐独率一支分队去拿下信州要冲,也就是深志城。因为主公想让有乐建立战功,而镇守深志城的守将昌房意志不坚,有办法迫使他献城投降,而无须硬战。”
有乐听着越来越满脸愁云,不时转面看看我,见我在门外的廊栏边侧头枕臂闷坐,就挨过来悄声问:“你面色苍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这就扶你回房休息好吗?”
其实,我是心里不舒服。此刻很难受,尤其是听着他们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怎样灭我家的时候,我的心情很不是滋味,甚至越听越想吐。
不过我还忍着,仍要继续听,想知道那个叛徒是谁。然而他们没再提到那个将要倒戈的大将,一时无法获知名字是谁来着。但也许提过,而我竟没留意。正郁闷间,听见利家在里面问道:“可是仗还没打呢。猴子,你怎么知道这样清楚啊?”长秀微哼一声,低哂道:“他跟安土那些谋臣策士一直在帮主公作这方面的筹划,当然清楚一待开战,这仗怎么打。”随即在那儿朝秀吉悄使眼色,似是指我这个外人在旁,暗示他不要多往细里说。我留意到秀吉转头冲我这边望了一下,又回过头去,作个表示无所谓的样子,嘿然笑道:“没事儿,夫人她已经是无处可去,实在无路可走了,才跟有乐投到我们这里来的。人都进来咱们家里头住下了,预计不过一年随时生蛋,窝就在这儿做了,咱们再把她看作外人未免不够意思了吧?”
长秀低哼道:“你瞅着我干嘛?我没说什么呀。”秀吉啧然道:“你使眼色了。”长秀啧回他,还翻了一眼,说道:“我使眼色的意思是让你们谁去外面瞧一下信忠他们往哪儿去了,我考虑的是咱们这会儿都喝成这样了,怎么好出去见他,暂且先能躲就躲吧,捱到明天再说。你却想到哪儿去啦?我会担心她跑掉吗?能有地方去还用冒死跑来我们这儿住?再说就算想去甲州报信也来不及,路途艰险而且遥远,人还没到呢,仗都打完了。秀隆的主力都部署在那边,加上三河兵早就越境缠斗着呢,谁报信也赶不上。我会担心这些?没事瞎琢磨!”
光秀低垂的眼皮抬了抬,向我投来若有某种深意的一眼。只不过他目中的深意,我看不出是何含意。这个人只是坐那儿低着头,看地图良久,没说什么。至于他旁边那个半秃脑袋的老头,先前被众人劝着喝了两盏酒之后早就躺尸一般不动弹了。当然我还没忘记这老头特意对我提及有乐他们家的女人如果跑去敌人那边,叛变被捉住后“千刀万剐都还算轻的”。这老头应该是想让我铭记有乐姑妈这个血淋淋的教训,从此安心留下来生产他家的小孩。
信孝抱个葫芦在旁亲吻半天,突然忍不住笑道:“放心好了,除了传说中无法证实的‘姑妈嫁敌’故事结局存疑之外,据我了解,进来我们家的女人宁可自杀都不会跑掉的。况且从来只有我们家坑妞,没有妞坑我们家。”信雄见其兄弟边笑边瞅他这边,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顾不上自己抖胸玩儿,不由恼道:“你看什么看,我什么时候坑妞过?杀娘家的往事跟今儿他们在讨论的这个战争有关系吗?你问问你的瓜……”信孝笑道:“这不是瓜,是葫芦。”信雄恼道:“葫芦瓜也是瓜!”信孝笑觑道:“那……傻瓜呢?”信雄恼骂道:“整天抱着瓜,你才是傻瓜!”边骂边褪衫逼近,挨身贴着信孝之脸,光着膀子抖胸以示威吓。
我片刻也待不下去了,趁有乐他们忙着去拉扯信雄,借机走开。出来呕吐之际,心念急转:“难道我就这样留在这里,眼睁睁地坐等他们去杀光我家那些人吗?”
是谁暗通清洲同盟?我要赶紧去提醒我们家剩下那些亲人。
趁着这会儿雨歇的间隙,我往庭园里走没多远,感到腹中一阵阵翻腾,忍不住又在廊下扶栏呕吐。忽感似乎吐了个东西出来,想起有乐他那位疯狂的哥哥向往的周文王,据说他曾吐出一些奇怪之物。当然我觉得还我不至于会吐出小孩儿,忍不住蹲下去看,觉得那似乎是一颗牙齿。
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不小心吞下去的那一枚。回想那天被圆脸老头忠世纠缠,真是恍如隔世啊,到现在才吐出来。
但我觉得它还是很奇怪,由于听到动静,顾不上细瞧,匆忙弄块小布片儿把它收好,刚揣起来,只见有个家伙脚步踉跄地奔到曲廊一隅,垂着头在那儿吐,看他很难受的样子,还吐出东西了。
不过那东西没完全呕出来,只吐出半截就卡在那里。那人几乎喘不过气,抽搐着倒在地上。我见状连忙强忍自己又欲呕吐之感,跑过来给他扯出那东西,湿漉漉地拈出来一看,竟然是我那只袜子。
我不由傻眼,心道:“咦,这不就是我先前那只被吃掉的袜子吗?”看了看从那家伙嘴里拔出来的袜子,皱起鼻头,激灵灵地发出“噫”一声,丢下手指拈着的粘乎乎之袜,慌忙要从那人身边退开之时,那人喘着气抬手抓住我的足踝,说:“别走!”
“不走才怪呢!”我忙不迭地甩腿挣开,从那人急攫乱探的手边蹦跳闪避,红着脸说:“先前你身上的异味,不是我弄的。”此节我当然要澄清,只听那厮边爬边说:“我知道不是你!如果是你所为,我还高兴呢。可惜那么大的蒜味,肯定是家中最爱吃蒜头的信雄。你可别被他沾你身,他那个东西气味大。我听见他小妾经常抱怨说弄到她也一样屙出来的都是蒜头味,唉呀,那个难闻啊!”我摇着头不想听,转身欲溜之时,那家伙爬过来急促的说:“别跑,听我说!将要告诉你的事情很重要……”
我以为他要告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暂时没跑开,向后多退几步,避开其手,问道:“你要说什么?是不是要告诉我,谁出卖我们家……”
“你们家胜赖那是众叛亲离!”名叫恒兴的男人一丝不苟的头发又乱了,不顾模样狼狈,爬过来说,“已是病入膏盲,无药可救,你别管他们了!”
我向后又多退避几步,背靠廊柱,觉已退无可退,见他仍往前爬,不禁蹙眉道:“那你要跟我说什么?殉情之类的废话就别说了啊,我还不想死。”
“我要告诉你的是,”恒兴抬起脸来,垂着两条长长的浑浊鼻涕,眼泪汪汪的表白,“我爱你!”
我听了全身乱起细皮疙瘩,不禁一激灵。“噫……”
恒兴在我脚下垂涕道:“没有废话,言简意赅。千言万语化为三个字,提炼出感情的精华,凝聚成一切美妙想法的结晶,那就是‘我、爱、你’!”
我忙缩脚不迭,啧然道:“噫!看你的鼻涕垂到我脚背上了……”
恒兴脱下我的袜子,拿来擤掉鼻涕,然后珍视片刻,郑重地收起,并且揣好,随手又掏出一只新袜子,说:“我专门去给你买的。经过激烈的杀价,搞一箱回来。全是新货。这个款式还不错,而且似乎容易消化。”捧着脚替我穿上,然后在我愕觑的目光之下亲吻着说:“你是我的宝!从小就是我之女神,夜夜伴我入梦。先前我过于激动,一时失态,对姑娘无礼,想来真是不安!”
我从他满是鼻涕的嘴边移开足,懊恼道:“知道不安,你还纠缠?”
“纠缠那是一定要的,”恒兴又凑嘴来亲,眼泪汪汪的说,“如果不愿殉情,我们可以一起私奔!你看私奔怎么样?够不够浪漫?”
“我觉得有够‘烂’漫!”我挪开脚不给他亲,见没地方放,就搁在栏杆上,蹙眉道,“你这种人有妻有儿,有家不回家,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却无家可归,想回家都没地方回了。都已经被你们搞成这样无处可去,还纠缠不休!”
“那就正好一起私奔,”恒兴忙凑过来唏嘘道,“我那个家不算家。那是信时的老婆,信时就是有乐那个有福气能泡到你的小子之兄,又名秀俊,他因为爱上一个男子被另一个嫉妒的男子杀害后,由于无子嗣继承家门,他家要被处分而散伙了,他妻子面临以下选择:一、殉夫自尽;二、出家为尼;三、遣回娘家。那也不是事儿呀,娘家还要顾面子,又不一定肯收,你说怎么办?生活成问题了。主公考虑到她这样未免可怜,见我打光棍多年,就让我娶了信时之妻来照顾。也就是俗话说的‘执二摊’,由我来接盘他家那个残局。我硬着头皮,还给她生了小孩对付着过日子了,不过唉呀,他家那个乱糟糟的事情多得很呐……”
我没心情听他唠嗑,还边亲边拉家常,急要跳出栏杆外,却被拦腰抱住。恒兴搂着我,显得关心地说:“廊外这个方向是鱼池,你别摸黑乱跳啊,当心水深泥滑……”
正纠缠间,忽听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近,我转面瞧见有人提灯笼穿过曲廊走来,后边跟着大大小小一拨男女,不知是谁家孩子。经过我们身旁之时,其中有个少年瞅着恒兴,似感奇怪,问了句:“信忠他们找你呢,却在这儿干什么?”
看见有人经过此处,恒兴慌忙放开我,抢在那簇引路的灯光穿出拐角之前,先已窜去栏杆那儿坐着,还跷起了二郎腿,掏出本书看。眼不离书,头也不抬,闻言从容作答:“正如大家所见到的,我在这里看一会儿书。即便百忙之中,对性情进行陶冶也是必须的。”我留意到他的发型又迅速恢复了一丝不苟的样子,然而他鬓角旁边的头发上还嵌着梳子来不及摘下。
那拨不知谁家的小孩鱼贯从他面前走过去,其中有个半大孩子问:“可是这儿没灯没火,你怎能看得见书上的字儿呢?”旁边一个小女孩掩齿而笑:“还倒着拿书。”
恒兴借着晃闪而过的灯光一看,果然把书拿反了,口中“噢”了一声,转过来重新拿正,提起食指吮了吮口水,翻开书页,表情严肃地说:“最近我尝试换个角度看事物,并且学会用心去看,而不是用眼睛。别说在外边还有自然的微光,就算在屋里我也是不用点灯了。”
那些孩子微笑赞叹:“哇,恒兴想泡的那个姐姐好漂亮!”随着一片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着慢慢走远。最末一个小孩没忘记转身回来,朝恒兴打着手势,指了指发鬓上的梳子。恒兴回以互相勉励般的眼神,朝那小孩点了点头,指指脑袋说:“对,读书最重要是用脑!”那小孩见他会错意,忍不住大声说:“你头上有支梳子!”
恒兴一怔,抬手往鬓发摸了摸,才会过意来,却仍不慌不忙地说:“头发上有梳子不奇怪,我看很正常!若是有只鞋子在头上,那才说不过去。”一边以言语敷衍,一边抬手去拔梳,不料忙乱之下,梳子箍夹头发更紧,吃痛叫苦:“哎呀!不小心弄掉几绺发丝了……”
我背靠廊柱子,站在另一边让开路,瞅着那拨打扮漂漂亮亮的孩子从身旁蹓跶而过,目送他们身影消失在庭园里,难抑好奇地问道:“那些是谁家小孩啊?”恒兴在旁回答:“主公家里的小孩,近日随他们母亲从各处刚回来的。”我不禁惊讶道:“他有那么多小孩吗?”恒兴在我身边朝小孩们远去的身影挥了挥手,说:“也没多少了,他生小孩不容易,还被你们家掳走一个,那么幼小就硬绑去当人质,至今该有十年之久了吧?主公日思夜想那个苦命的年幼儿子,心里有多么难受。亲生骨肉分离,他当然哭啦!你别看他表面好强,我都不忍见他躲到房里念叨哀泣的样子……”
我不由啧他一声,说道:“我刚才粗略数了一下,那拨小孩少说也有十来个。全是你主公生的?既然他能生这么多,还好意思说生小孩不容易……”恒兴眉头深锁道:“我刚才说那些是主公家里的小孩,但也不全是他一个人所生。其中有他亲生儿女的孩子、养子养女的孩子,以及他妻室娘家兄弟姊妹其他亲戚的孩子也跟着来凑热闹,后边那个好像是他妹妹阿犬的小孩,由于我心神恍惚,记不清老二还是老三或者老几来着。信包或者谁的小孩也在那儿,走在最前面提灯那个应该就是他家老二或者老三但也可能是老几来着?唉,被他看到我和你在这里就糟了,回去跟他爸一提,都不知道糟到哪儿去,所以我觉得还是连夜私奔为好……”
我转面一瞅,见他头发又乱了,梳子还晃悠悠地挂在那儿。恒兴浑似未觉他原本很讲究的头发耸起两绺,并且左右分叉,在黑暗中仿佛有一对角的牛魔王向我逼近。
“才不跟你私奔呢!”我连忙抢先提脚往他胯下一踹,不料被他夹住了腿。我哎呀一声叫苦,顺手脱下一只鞋子朝他头上打,恒兴不以为意,反而拿住我足踝,脱下我另一只鞋子衔在嘴上,眼露异光正要欺近,忽听一串细碎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曲廊拐弯处又有灯笼的光亮闪烁而近。恒兴啧一声,不禁懊恼:“又来一拨?”
恒兴摘下嘴衔之鞋,刚慌忙把我放开,一个小男孩扑到他怀里,亲热地叫道:“爸爸,你在这里干什么呀?”恒兴傻眼道:“老二?你怎么也在园子里?”小男孩搂着他说:“我本来就一直在啊。爸爸,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恒兴啧一声,坐到栏杆上跷起二郎腿,手拿着我那只鞋子,匆忙捧到眼前作阅读状,面不改色地说:“爸爸在看书。不要打扰,自己玩去!”小孩从旁边的地上捡起书捧给他爸爸,说:“可是书丢在地上呢,老爸你拿的是那个姐姐的鞋子,她脚上没鞋了。咦,另一只在……”
恒兴见一排从面前鱼贯而过的小姑娘们都好奇地瞅着他头上,他神态自若地说:“看什么,没见过大叔梳头吗?头发上有梳子不奇怪,若是你们看见脑袋上有只鞋子,那才不对头。”那批小姑娘纷纷指着他的头说:“可是你头上不但有梳子,还真有一只鞋子!”小孩儿伸嘴到恒兴耳边提醒他:“那个姐姐的一只鞋子被梳子卡住了,挂在你头上。”
恒兴的这个孩子辉政,长大后以女婿的身份到我们家经常缠着问起他父亲生前的种种事迹。不过这类事情我只有含笑不语。
记忆中恒兴严肃的表情,和总是较真的样子,我想很多见过他的人都会难以忘掉。极为难得的是,他不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能保持表情严肃,即便是在小姑娘们纷纷拿出镜子照给他看头上的鞋子这种我都觉得尴尬的时刻,恒兴依然镇定自若地说:“这个试验表明,人的发型固然很重要。不过发质也不能太硬,你们看我都已经搞成这样子,梳子还是拔不下来……”
个别小姑娘看不过眼,就伸手来帮他拔。结果是鞋子很容易就摘下来了,梳子仍然箍缠在头发里,反而就连那小姑娘的衣袖也被梳子和头发纠缠住了,急扯不出。于是更多小姑娘上前帮忙,七手八脚之下,恒兴的头发转眼便已被她们搞得一团混乱,最后简直不成样子。那些小姑娘的手镯、手链、指环什么的还都留在他头上,由于扯不下来,恒兴端坐在花花绿绿的小姑娘中间,一脸困窘,头上琳琅满目。
我忍不住也捋袖上前帮忙,试图挨个解开被他头发纠缠的可怜小姑娘,百忙中我们还交谈了一下。主要是我好奇:“这都是谁家的小孩呀?个个漂亮可爱……”恒兴坐在那里任人弄他头发,神情憋闷的说:“还不都是主公和他兄弟子侄家的小孩,既有他女儿和养女的小孩,甚至里边也有年小一点的亲生女儿和养女本身。其中也包括家老亲信重臣和亲戚朋友们的小孩。跟先前那一拨不同,这一批人更多,还几乎全是吱吱喳喳的女孩子们来着,搅到我头都大了!更糟糕是被她们看到我和你在一起,而且还这个样子,回头再七嘴八舌一说,唉呀,这下糗大了……”
趁着恒兴被小姑娘们包围,并且又越发纠缠在一起,兀自跟她们拉扯不开。我穿上鞋袜,心想正好得以脱身,转头瞥他一眼,忍笑说:“不如把他头发剪掉算了。”恒兴仍不甘心地要抓我手腕,急切的说:“别……”我见他还要纠缠不休,就脱下一只鞋子,对那小男孩说:“你看那边有一只鸟!”先引那小孩转头望向别处,才挥鞋往他爸脸上啪的一打。恒兴吃痛缩手,我拿着鞋在他眼巴巴的注视中跑掉了。
本想从后边那道门溜出去,兜兜转转,却在园子里迷了路,找不着眼熟的地方。而且廊道走到尽头,我一看天这样黑,路上还有雨后的湿泥,一边穿鞋,一边寻思:“不如随便找个地方睡一会儿,等到天亮才好走。”
这儿离阿市那边应该好远,况且我不想再回去了。不论是有乐,或者阿市母女,他们对我很好。面对他们,我不知如何告别。道别的话语说不出口,还是觉得不辞而别最好。
我四下里转悠了一会儿,看到前方有座天守阁雄踞树丛间,赫然拔地而起,高耸在夜空之下。我好奇地走过来瞧,见没人出来拦住不给入,就溜进去看。还悄悄摸上了楼,觉得这里倒也清静,琢磨着不如找处地板角落躺一会儿,天亮就走。
楼檐下挂着灯笼,有个人在凭栏而望,头没回的说:“你上来干什么,怎么不去陪着有乐?”
我闻声一怔,伸头而觑,问道:“谁在这里呀?”那人在楼栏边拿着千里镜乱望,说道:“我常到这里夜观天象啊。刚才看他们在屋里喝多了,我就溜出来。”
我心想:“不料遇到信包在这里。”一时不知该当如何自处,讷讷的问了句:“你都没转头瞧一下,怎么知道是我上来了?”
信包背对着我说:“我拿千里镜观看各处,看见你从下边走过来。”我挨近栏杆边,问道:“你用这根筒子来看星星吗?”信包说道:“看星星用的不是这一支。那个更大更长一些。”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声:“可不可以让我也看一眼?”
信包将手上的那个筒子递给我拿来瞧,问道:“看到什么了?”
我惊异地告诉他:“看到恒兴模样怪怪地走过那片有很多灯笼的院子。哇,好清楚哦!就连恒兴头上那根梳子也能瞧见。他还没拔下来,又多了根小女孩儿爱用来束发的花绳缠箍着,看来棘手得很。咦?有乐和秀吉还有利家藏在那里突然跳出来,把恒兴吓一跳,随即有说有笑,说了些话,灌了些黄汤,又把恒兴这家伙拉着一起走去山坡那边了。他们鬼鬼祟祟要干什么呀?”
信包微笑道:“他们喝多了总会那样。无非就是到那个小山坡上大喊大叫。”
我依着信包指点的方向,在天守阁用千里镜望见他们果然爬上那片山坡。这时我才发现,先前我同阿市三个女儿似乎也曾在那边玩耍,原来他们家庭园居然这么大,里头竟有个好高的草坡,下方还淌着一条溪流。
从千里镜里瞧,感觉就在不远处,晨曦之下,只见有乐他们几个喝醉酒爬到高处大叫,引起一片鸡啼和犬吠。正如信包所言,那边充满了嚷嚷声。
恒兴大概又眼泪汪汪,居然爬上坡头高喊:“女神我爱你!”我听了身子一激灵,难免尴尬:“噫……”
秀吉跟在其后也爬上来,大叫:“宁波我爱你!”转头瞅利家,推其肩膀笑道:“到你了。”
利家站在旁边叫唤:“猴子我爱你!老婆我爱你!家乡我爱你……”秀吉大笑,抱住他。
有乐坐在那儿突然大叫:“利休我爱你!”那几个家伙指着他哈哈大笑,忍不住一起过来呵他痒。草坡上几个家伙搂抱一团。
我不禁呶起嘴,转开千里镜另看别处,只见森兰领着几个人匆匆跑来,在楼下左近的曲廊外碰到信雄、信照他们几个乱蹓跶,森兰着急的说:“主公不见了!先前跟他出来逛园子,说去一下厕所,要我们别跟着,然后四处都找不到主公踪影了……你们有没看见他?”信照他们都摇头说没看见。
信雄慌忙拿起大喇叭,扯开嗓门叫嚷:“不好!主公失踪了!想是由于我经常招惹伊贺那些家伙,他们终于派许多神秘高手潜入咱们家,不但先前使我小妾失踪,又从厕所里捉走了我老爸,预计将有大规模进攻,这里要遭受突袭了,搞不好要死全家!幸好有我在这儿指挥若定,你们不要慌,尤其不要自乱阵脚。大家听着,赶紧放火,烧掉这里,不要给敌人留下一根草!信照,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点火把全家烧毁,顺便连你手里拎的这笼青蛙也拿去烧焦,不要给敌人剩一只能吃的。还有,切记要将咱们家的女眷全部杀掉,或者叫她们赶快自尽,不要留给敌人掳去玩。对了,最重要是茶具。尤其是老爸收藏的那些珍贵茶器更不能便宜了敌人,长利,你赶快去把它们全部砸碎,一个调匙也别给敌人留下。信澄,你在哪里?赶紧骑骆驼去把老爸新盖的那些楼房、剧院什么的全都拆掉,来不及拆就四处点火吧,记住多用油烧得快!我这就亲自去烧毁老爸最心爱的安土城,然后再去烧掉信忠一家新近搬去居住的岐阜……经过以上种种临危不乱的英明措施,你们应该知道我的应变能力多强。最重要是天下人将会了解,我是聪明的!”
见我惊慌望来,信包把千里镜拿过去,朝某个竹丛掩映的院落望了一会儿,指着那里跟我说:“你下去告诉有乐,别处如果找不着‘那谁谁谁谁’踪影,就去父亲从前住的那个有池子的旧屋看一下,或许在里边。我先前似乎看到他往那边去了,不过也没瞧清楚。你要赶快去,抢在信雄烧掉一切然后自杀之前,阻止悲剧发生。”
我下楼时听见树丛那边传来信雄气急败坏的喧嚷声:“去他的‘甲州征伐’!去他的天下霸图……现下最重要是烧掉全家,然后大家一起自杀。古语所云‘是非成败转头空’就是这个意思了。你们要勇敢面对意想不到的突然失败,不要丢我们家的脸……”
我正听着好笑,没留神儿和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一看是我,忙拉起我手就跑,慌张道:“我刚下山坡,听说信雄要灭全家然后自杀,吓到我酒醒。你别留在这里白白送命,赶快跟我溜。那边墙下花草之间有个洞通向外头,我早就一直留意到了……”
我忙拉住他说:“别去钻洞,一钻就变成‘狗洞斋’了。”有乐啧然道:“管它什么斋,先逃出去才要紧!”我忍不住笑道:“你慌什么呢?信包都没慌,刚才他在楼阁上告诉我,那谁谁谁谁好像去你父亲住过的那个旧屋,就是有池子的竹院那边了。”
信雄拿着火把冒出来说:“最好是这样,不然我一把火就从你的脚下烧起,免得便宜了敌人……”信照提着青蛙跑近,笑道:“顺便把这笼青蛙也跟她一起烧烤,味道一定很香喷喷!”信澄拿一根绳子把我绑起来,连脖颈也套上了,勒住我说:“赶快动手干掉女眷,先从这个开始。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干掉她之后我先自杀,就用那把锋利的宝刀,我先死,谁也别跟我抢,你们注意看我怎样利索地割开自己肚皮,然后掏出肠子从容切断,再一截一截削来扔给你们,比赛看谁扔得远……”信孝拿茄子敲我的头,说:“不如先拷问然后再打晕她?毕竟也算我们家女眷来着,先拷打再敲晕有助于减轻被烧烤的痛苦……”
有乐皱起脸听了一会儿,啧然道:“你们全闭嘴!走着走着,好像听到谁的声音从旧院那边透过竹丛传过来了……”信雄忙紧张地问:“什么动静?是不是许多伊贺杀手打过来了?信孝,赶快给个大茄子我要用来英勇自卫,茄子不够用就拿葫芦瓜击敌也好过没有……”
“谁也不许为他们说情!”竹丛中传出来的那个声音充满了愤懑,“我决定放逐他们,还有一些懒惰无能的人也要给我当心了!信盛他掌握着我旗下最大的军团,集六国之兵力,打一个石山本愿寺打了多少年没打下?最后还得靠我出面,通过朝廷去斡旋,游说那些和尚撤退……真是丢人现眼!还有林秀贞,早年竟想暗杀我,仗着是我父亲座前‘首席宿老’的老资格,企图阻止我上位,别以为我会忘了这事儿。如今旧帐新帐一起算,只是流放山野都算轻了!‘谱代’又怎么啦?我用人不拘一格,那个黑人弥助,假如他立下大功,我也会赏他一个官做,或者封他一个城甚至当诸侯。从前唐朝人都能用黑齿常之做大将,我用人就一定要用同乡人吗?笑话!光秀他不是同乡,你们就排挤他,眼光格局这么小一点儿,怎么做大事?难怪总让朝廷那些公卿笑话我们,一帮乡下武夫,还想取天下?”
信雄一伙听了不由面面交觑,顿时作声不得。有乐从信孝腰间拔出一支长条形状的瓜,挨个敲他们几个脑袋,低哂道:“一帮乡下武夫,加上懒惰无能,就是说你们了!遇上点儿事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还哭哭啼啼地要比赛掏肠子……”瞪退那几个家伙,来给我松绑。
我蹙着眉,随他们走近竹丛间那个小院落,听见旧屋子里有人在长篇大论的咆哮:“什么?拿有乐带回来的妞儿去向胜赖交换回我那个被他们掳去当了十年人质的儿子?这也想得出,林秀贞你脑坏了是吧?别说胜赖肯定不干,就算他肯换回他家那个跟我弟弟跑了的他弟媳,我也不能答应。如果这样做,我得回个被别人养大的儿子,却会因而失去我一个弟弟的尊敬和爱戴,你想他会怎么看我这个兄长?当然不能啦,想都别想。要怪就怪我姑姑阿艳,她嫁给的老公没有子嗣就过世了,缠着让我把一个年幼的儿子给她抱去岩村城当她的养子,说是到远山那边继承夫家之嗣,由于我儿年幼,实权都掌握在我这位姑姑手里,拿我儿子当傀儡,她却转眼就嫁给了攻城的敌人,也就是那个背信弃义的信友。天哪,我姑妈居然无耻地张开腿迎信友入城做她的丈夫。噫,这简直太恶劣、下作、不知廉耻为何物了!不仅把信友变成我的姑父,还把我儿子的城池变成他们甲州的属地,更可恨是竟将我那年幼的儿子送去甲州做信玄这厮名义上的养子,也就是人质。别家送人质都是心甘情愿送出去,至少要问一下呀,你们问过我吗?直接就抢。阿艳这个女人真混帐,原先说是抱我儿子去给她当养子,结果她改嫁给了来攻打她的敌人,连孩子也不养了,转手却送给了我的敌人信玄。唉,这孩子也该到元服的年龄了,由于甲州那边来信提过取名这事儿,家里还准备让他就叫做‘胜长’,其实他本来应该叫‘信房’才对,至于‘胜长’这个名字摆明就是信玄那混蛋故意让他儿子胜赖预备着羞侮我的,不过也无所谓了,我儿子胜就胜我吧,然而父子骨肉分离至今已近十年之久,一面也见不着。都是那帮家伙害的,你说我能不痛恨他们吗?简直是切骨的痛恨!我得一个儿子容易吗?老婆不能生育,全靠侧室生产。你比如说那小妾谁谁谁,本来身体就不好,帮我生了孩子还牺牲掉她自己的命。好不容易有了小孩竟然被你们抢走?尤其信玄,你抢我小孩,我要灭你子孙!‘甲州征伐’其实早就准备好了,还用信忠专门跑回来催?死和尚信玄,就算你已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后代。叫你家那谁谁等着,我就要打过来了……”
我们在外边探头探脑,以为跪了一屋子人在挨训斥,不料发现只有他哥独自坐在屋里背朝门口,对着镜子发飙。
我走到池畔小亭子坐下,心想:“原来他那么痛恨我家,也是有其因由。”正感惻然之间,听见他压抑着声音在屋里抽泣道:“父亲,我真没用!没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死了好几个……当哥哥没当好,当爸爸更当得惭愧,连那么年小的儿子阿长也被人抢走,你孙儿被人掳去十年了!至今仍父子不能相见。对,他也叫阿长,就跟你从前叫我一样。当了孩子们的父亲之后,不孝儿子我如今才渐渐明白父亲你以前有多么不容易……”
我拭泪之时,留意到有乐他们不由眼眶儿也湿了。屋里那人又哽咽着念叨:“阿长啊,爸爸想念你呀。天天想,一想就后悔,当初我应该抱紧你不放手,一松开手,这就多少年不得相见了?”
我和有乐遥相对视一眼,想起那次随他到这里,望着他父亲信秀坐在池边的身影,以及他父亲满怀慈爱的念叨。只不过如今换成了他哥哥,明白了为人父兄的不易,也是这般的心情。
有乐似是想起父亲,不禁悲从中来,拈起信孝的袍裾,往脸上揩拭抑制不住的眼泪,随后交给旁边哭个不停的信照擦泪。信照看也没看,扯着信孝的袍袂“噗嗤”一声擤鼻涕。信雄忙伸手来抢,急着说:“给我也擦一擦汗!”
信澄掩着头巾遮脸,从藏身的花草丛里急打手势,说道:“不要搞出那么大动静!我要偷听他还继续说什么重要或者秘密的事情……”草丛里悄悄冒出一张嘴凑近他耳后,幽幽的道:“我有件秘密的事情告诉你听。”信澄没等看清是谁伸嘴挨近,忙问:“你有什么秘密来着?我最爱探听秘密了……”
“这个秘密就是,”草里突然站起一个哀怨的小姑娘,扁起嘴哭泣道:“我没告密!”
有乐他们吓一跳,忙不迭去掩她嘴,懊恼道:“哎呀,怎么五德也跟来了?你们谁叫她跟着的……”信澄啧然道:“没人通知她跟来。不过她跟踪人是很有一套的,而且还神出鬼没。好几次我在园子里夜行,发现她跟在我后面,甩都甩不掉。甚至我尝试飞檐走壁,她也爬上来继续跟踪……”那小姑娘避开纷纷伸来掩嘴之手,哭得更大声:“我没告密害死丈夫和婆婆!”
有乐忙挪足过去温言哄劝:“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咦,地上跑过来舔我的这个小东西是啥?”那小姑娘俯身去抱,低着头说:“啊,可找到它了。这是我新近抱养的小狗儿,它叫‘织田犬’。”
有乐一听,忙道:“你怎么可以给小狗取你姑妈的名字?我姐姐阿犬听到了怎么办?总之,不行!改掉啊!不如就改成你死去那个老公的妹妹名字叫‘阿龟’好了,或者叫你死去那位婆婆的小名‘阿鹤’你看怎么样?我觉得这样叫它,很有纪念性……”小姑娘理都不理,抱着小狗迳自走了。
有乐他们目送她身影消失在晨雾中,刚松一口气,她那张嘴突然从信澄耳后冒出来,大声说:“我没告密!”信澄吓一跳,转头四觑,没看见她又躲到哪儿去了。信澄不由惴然道:“她越来越让我害怕了。”于是翻个跟头,着地一滚,窜出来另觅藏身之处,不意撞得急促,一头磕到竹廊柱脚,叫了声苦:“哎呀!该死的‘着地一滚’,每次都撞到东西……”
屋里发出一声喝问:“谁在外面?”
信雄藏在柱影后边,光着膀子徐徐伸出一只肥壮胳膊,从门外展示肌肉。
“好吧,”他爸在里面冷笑,“还有谁?”
信孝犹豫地伸出一个茄子,朝着门口晃动两下。他爹在里面冷哼:“不信只有你俩!”
信照只好举起那笼青蛙,从藏身的栏杆后徐徐伸到门口。他哥在里面啧一声:“痛快一点,还有谁来着?”
屋顶传来咕辘辘滚动之声,坠下一人,啪的落地,摔个结实,趴那儿不动了。有乐不禁惊呼:“长利,你终于摔死啦?”
信澄以头巾掩脸,跑过来踢一脚,说:“他从小摔到大,头硬着呢。决计死不掉。”说完,着地翻滚,又溜去暗处藏了起来。
然而谁也想不到没过多久,有乐这位名叫长利的同胞兄弟从前久大人家对面屋顶摔下来之后就再也活不成了。除了摔伤的地方以外,他身上既中了箭,还挨了枪,不但被铁炮打中,连头也让人割掉,而且全家遇害。死在那里的亲人还包括自幼被掳去甲州当了十年人质回来的胜长。后来秀吉就此事紧追不放,质问前久:“为什么枪弹和箭雨都是从你家袭射向他们的?”前久怕被揪住此节严加追究,逃去了三河避风头。而在三河那位工于心计的大人巧施伎俩之下,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当然那都是后来才发生的事情。我要离开的那一天,他们家还很齐整,有乐和他的家人在乡下旧屋竹院里,仿佛重返父亲在世的时光,快乐地玩闹着。
那个眼神疯狂之人拿出他自己的千里镜,站在门口朝天守阁那边遥望,似乎恰巧信包也正从千里镜里望过来,彼此还互相挥了挥手。
眼神疯狂之人哼一声,收起千里镜说:“我就知道还有一个在那边!告诉你们,信包他其实曾经被我收为养子,我当过一阵子他爸爸。”从廊间走出来,踢长利后股一下,说道:“至于你这家伙,你朝我撅个股啥意思?前次我没收了你六十贯文的知行地转给别人,想不起没收你知行的原因是什么了,看你后来也参加过攻击长岛一向一揆,我就另外赏你一个更大的好处吧!今后你去跟着信忠干,到他身边管保你一路高升,很快就知行倍增、荷包大涨啊,长利。”虽然长利挨了踹,趴在地上仍没动弹。
有乐笑道:“那次他到别人地头搞东搞西,才没收他六十贯还是六十文钱这么少?怎么不多罚没一些,弄个六百贯、或八百文,看他疼不疼到跳起来……”话没说完,那个眼神疯狂之人掐他后颈,不顾挣扎硬拉过来,提足踹进屋里,说道:“你这小子还在那儿好笑。进屋里老实坐着,我有话跟你说。其他人滚远点儿,玩你们的去!”
转身突然捶信雄一拳,笑道:“茶筅儿,知不知道你现在混成一个胖熊了?减点肉吧,胖子!不然真的还就讨不着媳妇来续你的弦了。”信雄挺胸展示腩肉,啧然道:“这哪是胖,明明是壮。看你打击人家……我这种健硕身材,何愁没妞泡?最近有一个美女就跟我玩得很好,要不是信包从中插一腿把好事破坏掉,说不定都已经把弦给续上了。”
眼神疯狂之人转头看见那笼青蛙,就问了一声:“信照,你以后是不是就打算跟信雄混了?”信照捏个青蛙笑着走过来,说:“信雄让我去跟他干,兄长以为如何?”眼神疯狂之人点头道:“那你就帮着信雄吧,出仕于你这个惫懒不管事的侄子,其实还不是帮他管事儿?这胖子杀了娘家,搞块地盘比他还肥,你以后要好生盯着,尤其是盯他。别再让他瞎整。”又往后脑勺搧信孝一巴掌,笑骂:“你整天抱个茄子和这种形状的瓜要干什么?这么明目张胆意欲何为?”
我没有跟随有乐他们去那屋找他哥,就留在池子之畔的小亭子里望着他们,有乐说等会儿回来这里找我。不过我没告诉他,那时我应该不在这儿了。我想起那天他父亲做的竹雀,当然我做不出那样好,就只是凭着记忆,从亭栏边的竹枝上掰了些竹叶子,做了个大概的模样,起身看了看,轻轻放在我坐过的地方。
我觉得,是离开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