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朦朦亮,园子里还没有多少人影儿。放眼望去,到处张灯结彩,充满喜庆气息。
雨后清爽,晨风轻吹,我打着呵欠正往外走,前边跪着的小姓挡住了去路。我想要绕开他,小姓转身朝我跪陈:“夫人,这边有请。”
我不由心感纳闷:“谁请?”
看那小姓堵在那儿的样子,不跟他走一趟还不行。我转头瞧了瞧身后,见又冒出来两个小姓,低着头跟在后边。
“奉茶,”树下一人闲立,腰挂两簇好看的雉翎,见我随小姓往这边走来,转头吩咐了句,“夫人到了。”
我见这片庭院透着眼生,似乎没来过,难免好奇:“这么早,谁请我喝早茶呀?”
树下闲立之人微揖着让道,退后一步,待我走到他前边,转身跟随而行,低声说道:“此间乃大野殿住处,不过殿下近日身体欠安,无须问候烦扰她了。”我闻言不解:“大野殿是谁呀?”那闲态之人跟在我后边答道:“前面就是大野姬的地方。”
我以为要去打野鸡的地方,心下暗奇:“多大的野鸡?”那人见我不明白,就微笑道:“长益公子没跟夫人提过他还有一位姐姐阿犬殿下吗?阿犬夫人看见你好几次了,逢人便说她很喜欢你。”我想起来了,展颜道:“哦,原来是她呀!我也很想见见阿犬姐姐……”
传说这一家有美貌的血统,犬和阿市同样都是美女。阿犬曾经是大野城主信方的正室,信方战死几年后,阿犬改嫁给管领晴元之子昭元,生下一男两女。值得一提的是,阿犬最初跟前夫信方生的儿子一成长大后娶阿市的三女“小督”阿江为正室,不过很快就被迫离婚了。原因是信雄和秀吉争霸期间,一成本来跟着秀吉,却被信雄拉拢过去,遭秀吉没收领地,强令和小督离婚。一成失去老婆和领地后哭着跑去伊势投靠舅父信包,传说在伊势他娶了信长之女阿振为妻,往后一直跟着信包,直到信包最终被片桐那厮鸩杀。
虽然这是后话,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提,片桐这家伙似乎下毒暗杀了不少人。庆长十九年,信包上洛途中,在席上突然吐血而亡,据说是被片桐用鸩毒暗杀。我怀疑清正被毒死那件事,片桐也脱不了干系,却推说是“鬼半藏”正成用毒针杀的。我觉得这不合半藏的行事。总之,每次我们吃东西的时候,谁一提到片桐,我们就不想吃了。直到片桐后来突然死掉,我们的胃口才重新变好。
不过我在有乐他们家闲逛的时候,还没想到以后会发生这些事情。遗憾的是没有见到阿犬,回想起来,其时她在世也没剩下多少日子了。
那人听了我说想见阿犬,摇了摇头,叹息道:“本来她也是这样说的,盼着能与你聊一会儿。不过犬殿下今年以来身体一直不行,昨天又不慎淋到雨了,回来就着凉,躺到半夜竟发热昏迷。安土城的教会派来的金毛医师还在给她看病呢。”
我听着唏嘘之余,想起一事突然纳闷:“那是谁找我来这院里饮早茶来着?”
“友闲,劳烦你先退下一会儿。”一个面容清癯的老者从院子里迎上前来,先对我身后那人微揖,并且使了个眼色,待那人躬身退到门外,清癯老者向我施礼毕,低声说道:“在下贞胜,奉命到此迎迓。夫人请去那边亭子里用茶点。”
我四下望了望,这院子还挺不小。沿着曲径走过去,幽邃的晨雾中现出一泊翠绿的荷塘,荷叶掩映之下,水色清碧。亭子便在塘边,四周有垂柳飘拂。
跟随引路的小姓往亭子那边行去之时,见有几个金发碧眼的黑袍客从屋宅甚多的那片院墙月门里走出,清癯老者迎上前,致礼道谢之余,低声说:“这方面请转告副教区长尽管放心,正如耶稣会巡查员步瓦利尼亚诺阁下向我们的朋友弗洛伊斯了解到的,我们主公的对手除了割据自立的豪族武将之外,他还要阻止诸如‘本愿寺法王之国’、‘一向宗信徒之国’、‘农民或暴民之国’在我们这片土地上诞生。不过你们也应该明白,我们主公不会允许任何一个教派乘机独大,而应该包罗万象、兼而有之。换句话说,大家要好好相处。”
随即他对其中一个白髯老者含笑说:“先前你的疑问,我现在解答给你听。我们主公右府大人他本身虽称其信仰是法华宗,不过正如大家知道的,他比时下许多人都更善于思考,对神佛的存在、灵魂不灭等事是不相信的。也反对往生极乐的说法,他重视现世利益,认为带给人们财富、健康、长寿才是最重要的。你们有人说他心中无神,或以自我为神,这个看法恐怕有失偏颇,右府大人并非完全否定宗教。你们看看安土城就知道了,天守内的屋顶、壁画采用以佛教、道教、儒教为题材的绘画,对净土真宗与延历寺的活动也未予以禁止。并且我们也允许你们到安土城搞了教堂。这一切都表明,主公是个宽容的人,心胸广阔,超越我们所处这个时代很多。”
那个白髯老者显得忧心忡忡的说:“右府大人有明晰的判断力,但却是针对一切礼拜、尊崇神及佛并且所有占卜和算命的惯习之轻蔑者。这里的寺院拥有广大的庄园,右府大人在施行土地测量之后,将多出来的土地予以没收。寺院如果反抗,他即将其庄园全部没收,赐给他部下的臣民。寺院对此当然火大,不过我们最近感到困惑的是安土城内安置了一个称为‘梵山’的大石被说成是右府大人化身,将其做为神体也就是神圣的物体或神的化身,并要求家臣、领地民众去膜拜。至于入城时的询问、征收入城费等事,看来如同寺庙的香火钱。有人甚至认为,右府大人在安土城聚集天下的神像与佛像,他的意图并不是要崇拜这些偶像,而是要这些神佛崇拜他。他认为自己就是神,在他上面没有创造万物的神。”
清癯老者不以为然的道:“没有,那些都是好事者所为。此类趋炎附势之徒胡乱揣测、百般试探,不明白主公真正想法何在。你们可以这样理解,主公现下就有如还在黑暗地带摸索前行之路的旅者,他有个方向,至于路嘛,还在寻找当中。你们这样想就好理解眼下的一片乱象了。”那几个黑袍客祈告道:“仰仗主的指引,期盼右府大人早日找到主!”
我边走边惊奇地望着他们,兀自心下暗异:“哇啊,他们竟然会说我们这里的话……”随即听到纷纷落水的声音。那几个黑袍客忙着朝清癯老者一边比划手势祈祷一边向后倒退,没留意身后有个花草丛遮掩的池塘,脚下踩空,叫着苦掉下去了,在水塘里扑腾着叫唤:“主啊,打救我们这些不幸之人吧!”
清癯老者忙招呼小姓过来帮着打捞水中那些不幸之人,口中喊道:“友闲,这儿你来料理。我先到亭子那边坐一下,记住带这帮不幸失足的朋友去换些干衣服顺便喝碗热粥啊,水凉别伤着寒!”
我正在那里张望,却见有个远远看上去模样甜美的小姓在树下朝我使眼色。我心中暗奇,转头四觑,那小家伙见我没挪步,连忙又朝我挤眼睛。我越瞅越奇怪:“这小家伙怎么透着几分眼熟啊?他像谁来着……”
待得走近了些,觉得这个小姓只是远看模样甜美,近瞅却是一脸奸诈,虽然青涩的面孔透着雏嫩,眉梢眼角又满是狡黠之气。看上去虽很年小,却又总让我感觉这神气模样好像早就认识了。
见我蹙着眉望来,那小家伙在树影下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小声说:“夫人,小的特地前来听你吩咐。”
我瞅着这个鬼头鬼脑的小家伙,不由纳闷道:“你是谁家的小孩呀?谁差你来听我吩咐的呢?”那小家伙在树影下转着脑袋,先觑周遭,趁没人留意他,匆忙向我施礼,然后凑过来挨近我耳边,抬起一只手,以手背遮着他嘴旁,低声说:“小的名叫正纯,前来听从夫人使唤。”
我不禁一怔,随即“哦”了一声,瞅着这鬼鬼祟祟的小家伙,忍不住好笑,蹙眉道:“你是正信家的孩子吗?看着就像他,不过是那种幼小版的他模样。你来这里干嘛?”那小厮以手遮嘴,低声说道:“夫人眼光了得,委实令人佩服到五体投地。家父便是正信,你看我这眉毛和单眼皮多像他。不过这里很难混进来,还好趁着亲族聚庆,他们家好多亲戚都回来了,我跟着长秀大人家的氏重从三河那边一块儿过来,这小子很单纯,被我算计之下,晕头晕脑,让我当了他随侍的小姓,总算得以混入。我还忽悠来个高手传八郎,正好听夫人差遣。”
我听说长秀娶了有乐那位当家哥哥的养女为妻,其实是他大哥信广之女,而长秀的继承人长重则娶了有乐那位当家哥哥的女儿为妻,长秀被有乐那位当家哥哥认为是朋友、也是兄弟,得到深厚的信赖,而且长秀他家跟三河那边也有些瓜葛。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三河,一提到那个地方我就光火。我瞥那小家伙一眼,转身走开,头不回的说:“这不是你该干的事情,你回家去吧。顺便告诉正信,我的事情不要他操心。”
“夫人的事情原本不需我这个外人来操心,”清癯老者在亭前迎候道,“只因长益公子随信忠大人不日就要出征,要打的是哪个地方,相信夫人心里有数。此种情形之下,夫人还肯留下来,住到这家里,委实心大得很吶!即便老朽长年跟随心气宽广的右府大人,对夫人这般胸怀也是出乎料外。”
我朝那边树影下投眼一瞥,那小厮又不知藏去哪儿了,心想其虽年小,机灵敏锐却似远不在乃父之下,竟能在贞胜这样的人物眼皮底下出没自如。不过我很是暗暗佩服正信,躲到这样的地方居然也能被他找到,还派他那么年小的儿子跟着混进来了。
至于去留,我早已心意既决,当然不能告诉这个名叫贞胜的清癯老者。于是我礼数不失的说:“我想既来之,则安之。请多多关照!”
“那就是随遇而安了?”贞胜恭坐榻席,侍奉我进茶点,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句,“夫人你信什么啊?”
我想起我们家大膳大夫给贞胜的主公那封挑战信落款署名“天台座主沙门信玄”,就微笑道:“我们家信天台啊。”贞胜点了点头,过一会儿又似若无其事地问:“夫人对于前次安土城那场天台宗与耶稣教的大辩论,有何看法?”我安静地接盏品茶,礼毕回答:“我没参加,不知道。”贞胜微笑又问:“你对耶稣教怎么看?”
我留意看他沏茶的手法有条不紊,颔首施礼道:“没接触,不了解。就听说你喜欢。”贞胜微微一怔,沏茶之时的手法显得不及先前那样稳了,沉默片刻,头没抬的道:“你听谁说的?”我微笑道:“那并不重要。就直接承认你喜不喜欢嘛?”
贞胜无言以对。按着碗默然抹盏调茶片刻,过了一会儿,又似若无其事地探问:“听说夫人与那显如上人似乎熟络得很?”我微笑道:“‘得很’倒也谈不上,先前就只有一两面之缘。不过你也知道,他是我们家大膳大夫的连襟兄弟来着。”
“身为和尚还娶妻生子,真是笑话!”贞胜微仰面孔,眯缝起眼睛说,“石山本愿寺是一向宗的本山,要说这‘一向宗’原本也不是什么正经教派。当和尚竟然可以喝酒吃肉娶妻生子,就让人听来可笑得很。我们这里的和尚并不是一直都这么胆大妄为,其实这样的习俗就是一向宗推行开的。一向宗的历史并不长,只有三百多年,教义简单明了,即口念阿弥陀佛便能得道前往极乐世界,为了广收门徒,不惜降低门槛,连出家修行的底线都不要了。其之所以影响大,是因为各地战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这时候一向宗开始在各地大肆传教,因为门槛低,加之百姓生活艰难,很快获得了大量信徒,成为人数最多的宗派。实际上对一向宗头疼的远不止我们主公这家,像北陆的那几家诸侯也曾经和一向宗大打出手,夹在两家中间的某些地方甚至连当地诸侯都被一向宗袭杀,变成无主之国。而三河那边,家康也在即位之初为了整合领内,重拳出击铲除领地中一向宗势力,比我主公还要更早。甚至我家主公最初也没打算直接和本愿寺开战,只是先向本愿寺征收高额军费,以此试探本愿寺愿不愿意服从,结果本愿寺首先发难,并号召信徒反抗。通常只要他们肯投降,我家主公也没有对一向宗赶尽杀绝。”
说到这处,转面觑视我的神情有无变化,不过他应该什么也没看出,最后只是捧盏以献。待我接茶之际,他才叹息般的说道:“还是那句话,好好相处,皆大欢喜。”
我正要接过茶盏,不料他突然松手,放任茶盏坠落,看着我霎显惊讶的表情,说道:“不然结果就没得喝了。”
我伸手出袖,便在眼见得堪堪将要坠地之前,捧住茶盏,不溅一滴出外,稳稳端到嘴边,启口饮过,呈盏回递,在他错愕的目光中施礼以谢,不动声色地说道:“受教了。”
贞胜一怔之下,连忙回礼,接盏搁置于旁,恭然道:“不敢。夫人接盏的手法沉稳平和,气度雍容,显出清水寺茶道大家风范,果然不愧为那位大师收山之际所授的高徒。不过我看你其中暗蕴的几样变化法门,又似春日山城林泉寺禅武尊的手段。莫非也与‘越后之龙’谦信公有些渊源?”
我还礼道:“谬赞了,妾身实不敢当。不过刚才我看贞胜大人的茶艺手法也是名家风度,颇有几分‘天下三宗匠’之一的宗及先生天王寺汤之道那般森严雄实,另外还隐隐透出些许绍鸥师傅早年以茶会七圣时的神采,也令我好生钦佩。”
贞胜听了我的这番恭维,竟然出乎意料的高兴,连忙施礼拜谢,难掩欢喜之情,说道:“夫人能看出这些,在下多年苦功没白费。我跟宗及学了几手,这个谁都不难知道。然而你竟能看出我与绍鸥师傅那层早年渊源,这就难能可贵了。”
其实我跟绍鸥的徒弟很熟,当然能看出来。心想贞胜虽然也算颇为了得,但要跟久秀大人那样沉浑而深厚的茶艺修为相比,还是输在流于表面上太过拿捏,甚至还走了宗及的老路,纵使华贵矜尊有余,不免流露了世俗的匠气。
贞胜大人为自己的茶艺被夸赞而沾沾自喜之余,忍不住低声说道:“其实……右府大人支持那些金毛家伙来咱们土地上布道传教,除了要促进对他们贸易,从中获取所需物资外,也是为了起到平衡咱们这边的宗教势力之作用。毕竟任何一方独大,都不是什么好事。就好比我们这奉茶之道,平衡其实才是最好,但也很不容易做到。”
我对他执以前辈之礼,恭敬的道:“欣聆指教,不胜之喜。”贞胜见我礼数周到,待他如茶艺同道前辈一般,自然心情愉悦,又陪着坐了一会儿,见那片屋宅里又有数人进出,他便向我施礼起身,说道:“昭元大人回来了,在下先过去问问他妻子的病情如何。夫人请自便,多尝尝我们从各地荟萃来的这些好吃的茶点。”
我在亭子里吃着茶点,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心想:“就这么把我晾在这儿了吗?”毕竟一宿未眠,不知不觉睏意袭来,呷着茶水,又勉强支撑一会儿,再撑不住,就在那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睁开眼时,看见面前又新换了一些茶点,还摆上了各种时鲜瓜果,并且更有几瓶插花和小香炉添加在畔。我闻着清香,心想:“倒也显得有心了。”
我觑看四周,那个名叫贞胜的清癯老者没回来,亭中多了一人,靠着柱子坐那儿望着外面景物出神,闻听我苏醒起身的动静,转面微笑看着我,说道:“喝过贞胜沏的茶,你还能睡得着,也算稀罕了。”
我迷糊了片刻,反应过来,刚才我居然趴身躺下睡熟了好一阵子,记得起初只是靠在那儿打盹,不料后来竟整个儿倒卧于亭子里铺垫的榻席上了,似乎睡得很香,不知有没打呼噜。
我想着难免微感尴尬,呶嘴道:“不就是浓茶吗?宗及家的冲茶手法总是一不小心就会这样过了头。但我喝了浓茶仍是想睡就能睡着。搞不好最后我可能会变胖,不过变胖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先老了。老了才胖也没什么,对吧?”
“俗话说‘心宽体胖’,不是坏事儿。”那人整了整袍袂,转身正襟端坐,朝我微颔首道,“先前我们还没见过面,对吧?在下信忠,特来见一见夫人。”
我仰着头正以茶水漱嘴,喉中发出咕噜咕噜之声,闻言差一点儿呛着,忙强自咽下那口水,又几乎噎着。心下暗跳:“信忠!”匆忙放下杯盏时,竟还脱手坠落了,信忠伸手承接,觑看我的神态,似觉有趣,微笑道:“这样可爱的姑娘,贞胜他们先前还不放心,诸多疑虑不说,甚至疑神疑鬼。”
我自掩慌乱之情,施礼之际,听见这个青年男子又说道:“不过刚才贞胜居然一反先前态度,竟对你另眼相看,在我面前赞不绝口。甲州还真是很神奇,总能出那么可爱的姑娘。”
其实我也不完全算甲州那边的,只不过东海的渊源我不想多说。
这个曾经的“奇妙儿”就坐在我面前,虽然他与我家为敌,不过我还是觉得信忠骨格清奇。当时我想:“他说甲州很神奇,总能出可爱的姑娘,应该指的不是我一个,心里所想的还有别人吧?”
信忠说道:“我还没进家门,就先已听到许多人在谈论你种种趣事。刚进家门,听到的就更多了。忍不住便借犬姑这片风景幽静的大院子,会一会我们家这位甲州来的夫人。”
我见他端坐没动,就给他沏茶,捧盏递献,垂睫道:“妾身不幸,流落无依,狼狈至此,让公子见笑了。”
信忠接盏之际,我瞥他神情,觉他举止虽是彬彬有礼,眼光神色之间却又自有一股倨傲之气掩遮不住,尽然流露出来,配衬着他那形廓鲜明的脸形,给我的观感好像一把锋芒毕露的锯子。我心下暗奇:“我为什么会想到锯子而不是别的东西呢?”
“不会,”他捧盏端近口边,低下眼皮看着茶水,若有所触的说:“战乱未止,艰难时世,人如飘萍,没什么可笑的。”
我察觉他说话间竟似眼中闪过丝缕泫然之痛,不知何故,但只稍现即隐,又掩盖在那股倨傲之气中。我暗揣猜想,移开目光,望向绿荫外那片宅院,不禁轻声问了一句:“我们在这里吃茶聊天,会不会打扰到阿犬姐姐呀?”
“不会,”信忠饮着茶摇摇头说,“那片宅院很大,犬姑住处在最往外边靠近茶园的地方。听不到我们这里说话,而且我等会儿还要顺便去看看她。”
见他提及阿犬时,神色显出忧伤,似是姑姑病情堪虞,也让他心神难定。我不禁合掌为阿犬祈福,垂睫默祷之时,信忠叹了口气,搁下杯盏,问道:“夫人对胜赖了解吗?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人?”
“四郎吗?”我回想昔年在远山夫人祭祀时的印象,说。“他郁郁寡欢。似乎一直不开心,或许还真就没开心过。他从你家娶来的老婆死后,他就更郁闷了。”
信忠微愕道:“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你和他聊得多不多?”
我含笑回忆着说:“少。他话不多,就只爱叫我背家谱给他听。我经常记错,他也没说什么。不过他看着你的时候,那个眼神显得好空洞,就好像他不在身体里面,又好像根本不是在看着你,而是在遥望虚无缥缈的远方。”我想到有趣处,又补充了一句:“他不是一次两次这样,他总是这个样子,看谁都是。”
信忠听着不由也脸上微现笑容,问道:“你觉得他是好人吗?”
我告诉他:“好人。四郎他人并不差,只是有一个我发现的问题。你跟他说话的时候,不知他听进去没?谁跟他说话都一样,就算你给他出主意,再好的点子说给他听,他也漠无表情。完了说一句:‘哦。’就这样,没下文了。”
“其实我也觉得他人并不坏。听闻胜赖让人把我弟弟送回来,虽说人还没到,临战之际,能这样还是很出乎我意料。”信忠叹了口气,说道,“但他就算想修好,也来不及了。凡事都有个尽头,这就是他的尽头。”
我听出他言语中的肃杀之气,难免不安道:“非要打到生灵涂炭,甚至拼成你死我亡的收场吗?就算从前大膳大夫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难道他做过的一切都要他的子孙和弟弟们来承担后果?这对他们公平吗?其实你知道,跟你比起来,四郎他从小就过得不好,是个命运不幸的人……”
信忠起身,面朝亭外,似乎不愿多谈这些,默然良久,才轻轻的低叹一声:“大战在即,不知小松何以自处?”
他不愿意再谈胜赖,却又情不自禁提起胜赖的妹妹松姬。我原就猜到他心里还有她,闻言低睫,说道:“打起仗来,我们这些女人还能怎么好过?”
信忠转面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低声问我:“你有没见过她?”
我觉得他犹犹豫豫、欲问又止的神情有意思,就学着时下大家闺秀的模样,提手掩口而笑:“谁呀?松姬吗?”信忠蹙眉道:“你知道我说谁。你在谁家都是弟媳的身份,不可能没见过家里其他亲人。我这里什么人你差不多都想见就能见得着的,甲州那边难道不是这样?”
“还真不是这样,”我摇了摇头,告诉他,“大膳大夫家没你这里如此随便,向来讲究古礼,虽然亲人不少,可是规矩很多。松姬与你结亲之后,她爸爸大膳大夫就在踯躅崎馆附近另筑新馆给她单独居住了,嫁出去就要搬走,我们那边就是这样。门风严着呢!我这样的人在他家经常是挨罚的,不止一回被罚去远山夫人那边扫地吃斋了。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叫我去那边祭祠里呆着,难道要我学她生完孩子就牺牲掉?况且你刚才说错了一点,是不是你家的弟媳还不好说,但我不只是他家的弟媳,我还是他父亲身边老资格的家臣‘筑后守’的女儿,从小就在他那里混到大。”
信忠听得出了好一会儿神,突然想起一事,神色显似不安的道:“听闻胜赖要放弃踯躅崎馆,迁去修筑中的新府城,小松她该怎么办?”我瞥他一眼,蹙眉道:“是吗?你怎么知道啊,谁跟你说的?”信忠似乎没察觉我这话里暗含某种探问的意思,只在那儿郁闷道:“信玄西上,在三方原与我们清洲军和三河兵交战那年,我们两家正式决裂,婚约被解除了之后,我与小松的通信就遭他们中断了。而且他们家此后对松姬的去向采取讳莫如深的态度,不过零零散散还是有些她的讯息传来,毕竟我还当她是我未过门的正室,不可能不关心她的处境。听说她从此就一直独身,没再出嫁,也不答应另许别的人家,宁可一个人孤零零过日子,对吧?”
“知道人家对你这么好还打过来?”我不禁瞪他一眼,哼了声才慢悠悠的说道,“大膳大夫过世后由松姬异母兄长胜赖辅佐其子信胜继承家主之位,松姬于是搬到同一个母亲的哥哥盛信那边居住。后来长筱之战胜赖败北,岩村城被你家夺回,清洲军开始攻略信州和甲州,在这期间你纳伯耆守之女为妾,并生下长子三法师,最近‘铃他’是不是又怀上老二啦?恭喜恭喜,然而松姬还保持独身。你看看你!”
信忠被我瞪得懊恼道:“你看什么看?我二十多岁的人,又是嫡子身份,要继承家业的,还得四处去打仗,不给家里留下子嗣不行啊。纳妾生子乃因出于父命,那不是我的意思,正室仍一直虚席以待,我心目中就只等着留给我一直属意的妻子。”
我奉茶给他消消火,温言安慰道:“你比你要打的四郎好运呀,你的松姬还活着,一直心里有你。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她眼下住在哥哥盛信那边,帮着照料兄长盛信的三个女儿,只要你不去打高远城,她就没事儿。”
“你这叫安慰人?”信忠心情不好,被我说得恼火,瞪我一眼,哼了声说道,“听你越说,我心里越不好受了。”
我微微一笑,另换些料,低下头调好了茶,又奉上给他,说道:“试试看饮过我调的这杯,心情会不会好些?”
信忠接盏品茗之后,闭眼片刻,微微颔首,睁开眼睛看盏,目含称许之意的说道:“只似随手一调,便滋味不同,饮起来竟风情万种。正如贞胜所说,夫人茶艺果然不一般,委实精妙过人。我们这里经常举办茶会,夫人如此艺业,今后有用武之地了。”
我回之以礼,语含歉意的道:“妾身从小野惯了,不会说话安慰人,千言万语,只有用茶来表达。先前失言之处,还盼将军恕罪!”其实我心下已是了然,从信忠当下神色变化看来,高远城一战果真避免不了。似乎一切都落在秀吉之算中,我家的命运堪虞了。
信忠坐下来品茗毕,说道:“我小阿叔那个大草城,不是夫人能待的地方。况且有他早年就娶的正室在那儿。父亲让我给夫人另外安排个更好的住处,本来我想让夫人跟我去岐阜,不过听说父亲更属意安土城,想要你去他那里,因为那儿如今是茶会最多的地方。而他来往京都也好随时带上你,方便于陪他去各处以茶会友。至于我小阿叔,打完仗就让他留在信州那边当城主,坐镇一阵子再另赴新的征途。或者帮秀吉去打辉元,或者帮权六和利家去对付景胜。他闲了很久,从今往后有他忙的。人总要休息,我们不能老去打仗,也该换他去了。”
我暗感不安:“若是被带去安土城,我就更难逃脱了。毕竟那是大魔王的老巢啊。”却听信忠低叹道:“若不是因为战场险恶,其实我很想劳驾夫人跟随我小阿叔一同前去征伐,好拜托你带些人把我未过门的妻子小松设法先接出来,抢在恶战之前送她去安全的地方避过战火。毕竟你对那边更熟悉些……”我听了心念一动,暗觉有了逃走机会,正要雀跃道:“好啊好啊,我去……”然而信忠已在那儿摇头,苦笑道:“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就算夫人肯为小松和我去冒此一险,我父亲右府大人也不会答应的。他急着要带你走了!”涩然投来无奈的一眼,揖毕负手自去。
我怔在那里,看树枝叶梢垂淌一滴露珠莹似泪,仿佛盈然噙滚在眸间良久,终于悄然坠下,只听亭外绿荫间犹留一声意态寥落的咏叹:“流水落花春去也!”
后来我总觉得这一滴泪,是小松留下的。他们从未见面,却有了情。命运便是如此弄人,有了情,却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甲州战火刚息时,听说信忠有意正式迎娶落难中的松姬,而松姬也欲至京都觐见信忠。正当要启程之际,松姬得知信忠和他的异母兄弟胜长、还有叔父长利一家、以及随后的信澄被杀害的噩讯,她黯然于二十二岁时剃发出家,法号为信松尼,为自家一族和她的未婚夫祈求冥福。
有一次,我悄悄避开好妒的霸道媳妇阿江,溜去看望松姬与异母的姐姐受托抚育我那位身为征夷大将军的养子在外面私生的老四正之。松姬含泪跟我说起她法号“信松尼”的含意:“你们没猜错。信,是信忠。松,是小松。”
我们家灭亡时,松姬带着兄长盛信的三个女儿逃到金照庵里。此后她在仕于三河的甲州遗臣帮助下,建立了八王子信松院,在那里与异母的姐姐一起养育了三个侄女,还受托抚养了我那位养子私生的小孩。这位了不起的女子死于元和二年,享年五十六岁。整理她为数不多的遗物之时,发现还留着信忠当年的书信和定情之物。
她那个异母的姐姐,就是梅雪居士之妻。大膳大夫的这个女儿当初一个劲儿地怂恿丈夫梅雪居士背叛胜赖。结果她丈夫没了、孩子没了,家也没了。正如那句老话所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位右府大人几个孩子里边,虽然信雄这厮后来会和我打交道越来越多,甚至我还为他牺牲了一个孩子,而且这家伙居然是我这辈子来往甚多的朋友之一,我每次上洛他都会不顾“痛风之苦”跑来陪伴。不过给我印象最不一般的还是他哥哥信忠。见了面才知道,信忠与我先前以为的那种残忍冷酷形象竟完全不一样。
至于他们那位被传教士称赞为拥有高尚人格的异母兄弟信孝,反而我没多少这方面的印象,能让我记住他的只是大茄子和那种形状的瓜。有时候我吃东西,见到形状完整的大茄子和那种样子的瓜,还忍不住拿起来看一看。
记得我还曾经在席间故意拿起来模仿信孝的样子做给信雄这厮看。我以为会把戏台上唱作俱佳的这位剧界名人逗得大笑,不料内大臣信雄竟然大哭。
当时我可能喝多了,忘掉信孝被逼自杀之际,也是一身白衣、肩后长发飘散,就如我后来总爱穿扮的那样。
而在有乐他们家的时候,我的扮相却是翩翩美少年。不过我觉得在那些男人眼里,我还是跟什么都没穿一样。
有乐以为他带我回家,神不知鬼不觉,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我的身份。大概也没过几天,他们家的人就把我识穿得通透,还体现在秀吉拿出来摆在那儿谈论的“甲州征伐”作战筹划里头。这让我很不高兴,心意既决,不管怎样都想从这里逃走。
我从亭子里出来,打算片刻也不停留,直接从这家里跑出去,到外边找一匹马,骑着奔回我的故乡,即便那里眼见得沦为战场,而我本来就不顾一切地从那里逃出来。
原本是这样想好了的,不料刚出来亭外,走没几步,几个小姓就迎上前问:“殿下要去哪里?”
我当时不禁心下“哎呀”一声,暗感纳闷:“殿下?认错人了吧?怎么改口喊我作‘殿下’了?”
于是我说:“我又不是什么殿什么院,唤作‘夫人’我都听得很勉强。你们再来个‘殿下’,我都要晕倒了。”
小姓低着头跪拜道:“可是,家主信忠大人刚才吩咐了,说殿下在亭子里享用茶点,让我们好生侍候着。”
我听了不禁好笑:“他说他自己吧?我能算什么‘殿下’?茶点殿下吗?还是饭桶殿下呢?”
小姓面面相觑道:“可是……小的们听到的不是糕点殿下或者饭团殿下,刚才听到友闲大人不经意间提到的好像是说‘安土殿’。”
我的脑子里“咣”一下大响,心头扑通乱跳,这时才留意到,一走出亭子,园中的小姓和侍女全跪下了。
这让我很难相信,想起有乐那位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疯狂哥哥,怔在那里啧出一声,懊恼道:“他又搞什么名堂?我才不跟他去安土城当什么‘殿下’呢!”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扑翅疾飞般跑掉了。然而这片园子很大,外边又全是清洲势力范围,就算能变作飞鸟,料想也插翅难逃。
我跑的方向似乎是信忠提过的茶园那边,由于猝然受了意想不到的惊吓,一时慌不择路,也没看见什么茶园,反而好多地方栽种了桃树,这样遍地种下去没过多久,料想前边那片山坡就要变成桃山了。
桃花还没有开,却有些蜂儿在嗡嗡地萦转。
我看见那边桃树下有两个瘦猴儿在种树间隙搁下锄头喝起酒来,其中一个穿扮成老农模样的,我认得竟然是秀吉。
“我怀疑恒兴跟信雄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密切,”秀吉趁着酒意,小声说,“那天我去找茶壶的时候,发现恒兴地躺在树荫里的草丛里,形迹可疑。而且有信雄留下的蛛丝马迹,我一问起,恒兴就神情古怪,甚至发火。”
我本来要快步溜过去,不给他们看见,但听他们有提这茬儿,不由放慢了脚步,暗犯纳闷儿,想听他们在这儿鬼鬼祟祟说什么悄悄话。
“没想到恒兴这厮为了巴结信雄,竟然这样干?”树丛里另一个家伙惊讶道,“你确定没弄错吗?”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秀吉挠着嘴蹲那儿琢磨道,“也难为恒兴了,为了另攀高枝,在二位公子之间脚踏两只船,这么牺牲自己,叫我就办不到,而且我太瘦,经不起折腾就骨头散架了,最重要是信雄怎么会看上我?你知道的,我从小穷苦,只是个流落失所的农民,家里没法养,出去四处流浪乞讨,自幼没吃上几餐饱饭,营养不良,长成这个瘦小佝偻的样子,勉强熬到少年时期,要不是靠着卖那些针线和其它小用品做点挑担摆摊生意糊口,我早就饿死了。后来总算遇到主公,不嫌咱出身低贱,收留在身边,从提鞋的小姓做起,熬到今天,再艰难的日子,依靠利家夫妇的接济,加上你们一帮小伙伴的支持,混成了这样也还不差,成为主公麾下大将,正要扬名立万,怎料主公居然这么早就急着归隐,还把一切交给信忠,可是信忠似乎又不把我们这班主公身边的老部下看作他自己的人,包括长秀、光秀他们,都不免担心起将来在信忠那里还能不能受到重用。咱更糟,出身差,本来就被权六他们看不起,搞不好混不到饭吃都有可能,甚至又被打回原形,直接坠落回最底层,咱又没有恒兴那样仪表堂堂……”
我听了不禁心下好笑:“你什么眼神儿啊,恒兴仪表堂堂吗?我怎么不觉得……”
“主公的三个儿子,”树荫下那个赤须的瘦削家伙托着尖下巴,手指敲着腮帮,揣摩道,“他一心培养长子信忠,看得上眼的人都转给了信忠,借调兵遣将打仗之机,不仅将长可、秀隆他们悉归信忠麾下,最近就连长益、长利兄弟也给划拨过去了。据说泷川这样的老将也要交给信忠拿去用,而且家臣中的年轻一代,比如长秀那边的氏次,也逐渐让他们往信忠身边靠拢。而权六与长秀却跟信孝似乎走得更近一些,光秀哪边都巴不上,处境最尴尬是他。手上就信澄一张牌,可他这位女婿在主公家中的地位毕竟还远不及那三位公子呀。尤其是二公子信雄,你别看他那样,其实主公很宠爱他。除了重点栽培他哥信忠之外,主公对信雄也是能给多少就给多少,其实不少人觉得信雄那边也是可以投一投的,以我从前做柴薪生意和卖蜂蜜的经验来看呢,信雄行情毕竟也看好。也就是说,若不能在信忠那边讨到好位置,退而求其次,投靠信雄也不失为一个选择,然后是信孝……”
“处境尴尬的不只有光秀,还有我!”秀吉提手驱赶从那赤须家伙头上飞来沾他脸的蜜蜂,皱着眉懊恼道,“虽然眼下主公还没有完全退隐,不过咱们也应该早为将来预作打算,不能临时才抱佛脚。你说我该投谁好呢?想投信忠,他不怎么搭理我。听说他跟阿市一起将当年杀害她儿子之事迁恨到我身上了,信忠将来上台,搞不好我要被报复就惨了!信孝对我也是爱理不理,估计是听了权六对我的不好看法。想来只有信雄可投了,你看就连恒兴也悄悄跟他厮混。可见信雄这胖子的吸引力还很大……”
那个头上有蜜蜂萦绕的赤须家伙沉吟道:“然而恒兴向来是个沉稳踏实之人,既然当上了信忠的首席笔老,占到这么好的位置,以他的性格为人,我不明白的是,怎么会干出这种脚踩两只船、暗通信雄的勾当?”
秀吉啧然道:“被我亲眼发现,捉了个正着,他还恼羞成怒,要动手打我……你说我该怎么办?”那个赤须家伙抬起眼皮,寻思道:“或许,你去找泷川帮你易个容,扮靓一些,然后换上漂亮衣服,手里拿着鲜花,再去找信雄试下看看?”
我忍了半天,越听越好笑,终于憋不住就笑了出来。树丛里那两个瘦猴儿吃惊蹦跳道:“谁呀谁呀谁在外边?”
我连忙展开身法,快速跑远些,装作刚走过来的样子。秀吉戴上草帽,拿起锄头,装作在那里种树,另一个家伙浑若没事一般在那儿捉蜂。见我笑着走来,秀吉眯起眼瞅了一会儿,说道:“看你这一身美少年装扮,后边还跟两个小姓,就差腰佩两把刀了。”
我转头望了望后边,没看见有谁跟着,觉得受了这猴儿随口忽悠也不为奇,噙笑问:“那……可不可以给我两把佩刀插在腰间呢?”
秀吉掏家伙道:“女孩儿带什么刀,割到手脚怎么办?不如这样,给你一支折扇,还有这支箫,拿去别着吧。”
折扇很大很俗气,画满了桃子,而且显得沉重,拿来敲头还不错。我见那支箫看来不一般,接在手上端详道:“好啊,我拿来别着。不过这支箫会不会沾有你的口水呀?”
秀吉笑道:“我哪会?你吹还差不多。这支箫有来历,你别小看它。利家送给我时说了,此箫乃是他从手取川战场捡到的,猜猜从谁身上不慎掉落的?”
我忙着看箫上古意的纹理,头没抬的随口而问:“权六?”
“哪是权六?”秀吉笑觑旁边的家伙,说。“小六,你告诉她。”
那个头上有蜂儿缠绕的赤须家伙说:“谦信公虽然在手取川那边打了场胜仗,不过丢失了支箫,让利家他们捡来当宝,四处拿着炫耀,就好像他们打赢了似的。”
秀吉见我喜欢,就凑过来挨近说:“你该学着吹。送给你当见面礼了啊,乖!好好拿去学。”
我从他身边后退一步,掏东西给他,说道:“既然这样,我也回个礼。这个小茶壶是我从某个庙里捡到的,虽然看起来很小,没什么实在用处,你就拿去玩吧。不要再给阿市她们扔掉了啊。”
秀吉接过来一看,惊讶道:“你能随便捡到这东西?还说它没什么实际用处?小六,你看这是什么宝贝来着?”那个总是被蜂儿缠着的赤须家伙凑眼细瞅,说道:“看着好像宋代沈括的梦溪壶,据说他就是一边用这个小壶呷着最浓郁的茶汁,一边写出了‘梦溪笔谈’……”
“这是我的老友正胜。不过你可以叫他小六。”秀吉高兴地捧着小壶说,“蜂须贺小六,以前做木材生意,如今是我首席家老。他年少时就已是有名的土豪首领,通过水运获得财富,并不是人们传说中的野盗山贼出身。传说都不靠谱,少年时候我和小六在那什么桥上的相会就是人们虚构,因为那时还没有这座桥。其实我们是在船上相会,然后那条船漏水沉了,我们就在水里相会……你别看他长相那样矬,小六虽出身土豪,其实却是个优秀的策略家,并且不遗余力地执行我的合战威压之策,就是尽量降服对手而不是强攻。”
“哇啊,你们都这么厉害,而且听起来还很浪漫。”爱听故事的我,由衷赞叹之余,忙向那个满头蜜蜂的赤须家伙施礼,“六先生你好。”
秀吉玩着小壶道:“叫小六就好。”赤须家伙递给我一个碗,倒了些稠浆在里边,然后拿调匙说:“来点蜂蜜吧?很甜。”我推谢不过,就尝了点儿。觉得很喜欢,就又尝了一口,赞:“小六先生是吧?没想到你弄的蜂蜜这么好。比以前孙八郎他爸爸让人捎寄给我家翁的糖罐蜂浆还要好吃……”
“好吃就再吃多些,”赤须家伙听了很高兴,忙勺来更多蜂浆到碗里,殷勤的道,“我就是业余喜好,才弄一弄这玩艺儿。你觉得真比‘若狭守护’孙八郎家酿造的有名蜜浆好吃吗?”
我点头不迭,在他欢欣鼓舞的目光中吃掉一碗,伸舌舔着碗说:“有桃子味,当然比他家酿的好吃,他家就是甜,加些枫糖味。不过就算想吃他家的也没有了,孙八郎当年跟他父亲和叔父自家里混战打仗,都把家业毁得差不多了,连糖浆作坊也烧掉啦。”
赤须家伙忙又勺给我吃,眼望满山桃树,憧憬道:“我就知道加些蜜桃更好,而且要种更多桃树,先前在安土城那边已经种下了许多,还要在这边的山坡也种上。等满山桃花盛开的时候,就让蜜蜂去采桃花的花蜜,再配合着种一些李子树,又让蜂儿去采其花蜜,最后果然能调和出不一样味道的蜂蜜……什么也别说了,这些都给你拿去吃。我先去赶紧种更多树。下次你再来,就会看到满山都是了。”
蜂须贺小六,终因积劳成疾,几年后病逝,留下他和秀吉一起播种的“桃山时代”。而那个桃花灿烂的时代,也成为我将来纵横捭阖的舞台。
回想秀吉在小六的病榻旁授予他“修理大夫”之位,我不禁目噙微笑之意。不仅因为我想起另一个修理大夫,以及另一个小六,而是因为我想起了在清须吃蜂蜜的那一天,宛然已置身于满山桃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