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晌午,天色新晴,安平镇里爆竹声时起,烟雾沉浮现幢幢屋影,四处飘散着香火味道,各家各院正准备祭祀祖先,祈福掷筊。
别家院落里吵嚷热闹,而平澜堂正厅则安宁如常。红漆雕花小佛堂上红烛金纸映光,鱼尾样式的大红色筊子正被少女握在肥白小手上,只见这祖先牌堂前执筊的少女荷色短袄别歪襟,湖色裙裾掩翘尖。她此时与身旁阿母叨声念词,无非是“今日将这金银钱财数万寄予汝,祈求佑护我们一家——好人近前,歹人靠边……”之类。少女自己又暗暗多加了几句“祖公嫲保佑金仓绣铺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念完之后掷筊而下,却见是一正一反的“笑杯”。
少女怔怔地不知如何,阿母卓氏笑笑说道:“哈哈哈祖公嫲笑汝了!没关系,许是你不诚心,你阿父也懈怠,祖先不高兴给你们一个提醒。”
正说道,供厅外等了好一会儿的丫鬟递上门房传过来的拜帖,说林家二姑提了年货来了,此时正在正厅等着呢。卓氏回了一句:“也是会挑时候,不会是赶来分我们祖先福恩的吧。”林父小声喝了回去:“你说这个干吗?祖先在前呢!”却自己转身吩咐丫鬟:“让她等等便是。”
一家三口复又在祖先牌位前站定,这回由林父双手执筊,口中念念,筊杯落地,总算看到两只筊子都是红漆在上的“圣杯”。卓氏赶忙拜谢,供桌上香烛引了火,点着了几叠金银铜钱纸,让丫鬟接手去烧剩下的。之后就和女儿一起去正厅上见林家二姑。
林家二姑已在丫鬟伺候下喝过两盖碗茶了,倒是也没见她怨怼不满。林父招呼后落座,接过热水茶盏开始续换新茶叶,说新茶还没到,但是这包老枞水仙也还不错,可以一试。他们兄妹倒也没那么多热络的话好说,卓氏接着寒暄:
“二妹好久不走动,这时候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林家二姑指了指着屋外下人提着的几网兜海产,看着无非是鱼虾蟹蛤之类,说道:“祖耀几个结拜兄弟一早下海捞来的海味,想着趁新鲜给二兄送来。”
卓氏道谢,喝了口茶笑问:“是只给你二兄送吗?我可得问好了,林家虽然是分了家平常各自过,祖先也各自暂拜着,但是生意还是一起做,面上也得见,拜年时要是聊起来,我也省得说漏嘴啊,哈哈……”
林家二姑倒是应得果断:
“那是不能只做你家人情啊,我自是伯兄那边过来的,季弟那较远,唤了祖耀去送,正好他们姑表兄弟还可聊下开年后生意的事情”,说完后往少女这看了一眼,正开口说道:“那仙桃……”,林父就给添满热茶,二姑只得慌忙手关节轻叩茶几以示敬谢,刚要开口的话也咽了回去。而仙桃在进门招呼后,迫于礼数也不好旋即回返闺房,但和二姑倒也无甚好讲,顾自地陪林父添水、洗茶、浇茶宠。
卓氏见话被接得利落,而人似乎还没起身回去的意思,只好把这家常接着聊下去:
“时间好快,去年这时大家还赶着订流水席菜单忙着找帮手呢,一转眼,祖耀媳妇也过门一年了。”
“是啊,秀云这媳妇也是娶对了,日常干活麻利,五更天不用人喊,自是会起来到那古井旁提水烧火做饭的,白日里就上布绣庄帮忙,这边……”
许是新妇实在无可挑剔,二姑开口便说个没完。卓氏没等上句话说完就接过来:“那自然是,当初官媒说也说了,八字配婚时候也说是良配,你们不也看上她技艺好,手又勤。”
二姑低头啜饮一口茶,发出了慢慢吸气的呲呲声。林父斜眼一觑,随手又将白瓷杯里的茶填满到八分。热气氤氲中随口符附和道:“是……是是……是这样。”
二姑接着说:“秀云啊,就是吧,炒个菜油盐落雨一样的下啊,二嫂你说,干贝做汤底,鲜香有余了吧,她还非得大把撒盐,不是我心疼这官盐……”
卓氏应和地撇嘴,作出和自家小姑一道嫌弃新妇的神态。
“不过啊,秀玉这人好在性情乖憨,我们公婆好生说道,她也不愠,更不会记恨你就是。”
说完停了下来,看向仙桃,仙桃对二姑笑笑,心里盼着这二姑什么时候饮完茶归家,自己待会儿还得随卓氏准备除夕岁宴以及拜天公贡品。
二姑见仙桃不接话,也不好追着说,转而问卓氏:
“仙桃金仓绣庄生意挺好啊?”
卓氏点头回应:“还行,出海的生意是少了,少就少了罢,日常的佛服、凉伞、大纛之类足够忙了,休养几年也好。”
二姑:“那自然是,眼下要是订了婚事,那也是要多照顾夫家的……那进来官媒说道的人家里,可有相中的?”
许是怕姑娘害羞,最后那句话说得窃窃,但还是被仙桃听见了。仙桃白珠子一翻,提上水壶,抬脚要出去:“这沏茶的水不热了,我使唤丫鬟再烧一壶来。”旁边的丫鬟慌忙伸手要去接,姑娘也不让,只得跟着仙桃后脚迈出正厅。仙桃倒是个大脚,不像其他有点钱的人家小姐,一路走得是飞快,丫鬟好一阵追赶。
卓氏见仙桃走过天井那头的门廊,转身回了二姑一嘴:“相看着,正相看着呢,最近说上门的是屋脊上插旗的,李进士家。”
二姑“喔”了一声以示赞叹,低头又喝了一口茶。
林父此时搭话了:“要紧的还是仙桃自己得中意。”
“……我妹丈好久不赌了吧?”林父拐弯一问。
二姑低了头回应:“二兄说得是。那……外子好一段时间不找那帮赌局的人了,就是债还在慢慢还。”
见伊指尖轻轻挑了茶末到茶几上,拨弄一阵,又说道:“昨日是有张坑村的几个来家里,恶狠狠地说年关了,那些银两,不让拖了。”
“不知二兄二嫂能不能先帮我垫些银两?”
林父和卓氏对看了下,还未开口说话,林家二姑便又接着往下说:
“周家生意上不理不通,自是就这么散了去,几间铺子年前也卖了,抵了一些……”
这些事情林二兄怎么会没听说,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询问,此时也不好表明什么,只有和卓氏一起看看这个妹妹自己有什么说法。
林二姑手捻了捻袍子上的缝线,眼睛也不抬。
“可怜祖耀啊,也不知是不是生时怎么就遇到了歹八字,赶上了破冬月,读书读不成,生意也做了好几样做不长久,好容易给成了家,总算看着也像是要转运出头的意思了,那几亩田地也不能不顾子孙后代卖了去啊。”
林二兄照旧不说话,卓氏自己斟了茶,吹着上面的茶末,回复道:
“那这可怎么办?”
二姑以为她问的自己,抬头看着卓氏。
卓氏往下说:“本来实在是该你二兄这先拿点过去的,就是吧,腊月的时候,族里那个敬贤,你也知道,家里母亲刚过身,孤身一人,我们帮衬了些;而那金仓绣铺也新进了一批绸料,多开了些银两给绣娘们好过年,怕是我们自己刚能应付得开呢。”
二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不看卓氏,而是对着自己二兄说:“过年过节的,我自然也是不好直接开口和二兄要钱欠债的,就是三更天时自己心里想着也堵心肝啊,我也不瞒着你们。人说外甥像母舅,祖耀从小也是和你这个二舅最亲,他如今想跟和他三舅母娘家那做些码头生意,也是见好了,你这二舅账房掌柜做恁久,垫付些都不算什么,救急却都救急不上,诶!只能怪祖耀自己歹命!”
卓氏见自己夫婿也不说话,自己便仍是语气缓缓:“那说的不是一回事,说的不是妹丈赌债的事嘛,我们要……”
此时仙桃带了丫鬟拎了水壶刚迈过门槛,正厅三人顿时噤声,只听仙桃开口道:
“‘外甥像母舅’,还说‘侄女像姑’呢,我倒没觉得。”
二姑回得倒挺快:“汝要能像二姑我倒是挺好,当年周家南北生意做得好,家事日胜一日之时我过的门,要不是运道如此,我也不用……”
上句话她也不说完,转头看着仙桃又说:“汝也及笄几年了,莫要想着那无用之事无用之人,及早想看好人家出阁,莫要害得高堂烦忧!”
这话别人听来也不过是寻常长辈教诲,顶多思虑下是不是林二姑借钱不成迁怒小辈而已。仙桃听来却极为不快,衣袂扫过茶几之时,不巧带下一块白瓷杯,落到了二姑袍子上,白瓷杯倒是完好,就是热茶撒了一袍子。
仙桃看到慌忙道歉:
“哎,二姑对不住对不住啊,我这一直莽撞笨拙您也说过的,还好这冬天袍子厚,没烫伤吧?”
卓氏和林父自然是一起嗔怪到自家女儿:“怎么这么不小心!”
二姑扫了扫靛蓝袍子上的水渍,立了身。
“有人说家里长姐厉害,也没有儿子敢托生到那家的,二兄倒也莫怪祖宗不恩荫,而是让别家得了丁财,看管好自己最是要紧。”
卓氏要追出去回嘴,被林父一把拦住了。
而仙桃则顾自回了闺房。
暮色低垂,烛灯未上。只见房中绣架上落有金光随着天窗落下的天光流传,那是给宫庙做的龙蟒桌裙,绣了一半,还披挂着一半。正月不开工,怕一年劳苦,仙桃摸索着绸料,倒是也没拿绣针。从旁边匣子里抽出了一把折扇,打开后对着落下的光线照看,扇面上画着渔樵桃林下耕读,旁边则是遮阳船驶过万重溪。旁边的题诗是《瑞鹤仙·劝酒》:“...。又何辞、醉玉颓山,是处有人扶著。追念抟风微利,画饼浮名,久成离索。输忠素约。没材具,漫担阁。怅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空把欢游蹉却。到如今、对酒当歌,怎休领略。”
“醉玉颓山”,他倒是“醉玉颓山”。还记得他身材颀长白皙,兄长站在他的身边都矮了一些。但是和兄长吃了些酒,踏出酒楼外石阶上无心踩空了一阶,兄长随手去扶他,而他下意思推开,力道反过来把自己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在仙桃肩上……
而如今如何,全如唱词里说的那般:鱼沉雁杳,音信绝断。误阮只处冥思日想,思思想想,我君恁是风流人物。几番掠只金钱来买卜,算君恁一去,有只十年久长。盏灯半熄又半光,照见阮只销金帐内,那是孤枕独床。绣枕排成双,阮锦被都冷成霜。
出海的人,也有海上就死了的。官府也通报过那样的。或者也许不是在这头死的,是到了那头?
仙桃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