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宗庙在万重溪边一座五进的院落里,后坐五石山,南瞰入海口。
仙桃从自家前庭东望,能看见云雾羞开,苍碧远山错落。愈近的山峦像是被新雨褪洗,青绿铺张开来,快接上宗庙的单檐歇山顶了,衬得祖宅的红砖鲜亮。
目之由近及远,景如开门入户一般,但是,都不似在近前一样的大小。若在绣品上能够如此这般,想必更能让龙蟒鳞甲跃然披挂而上吧。
想得入神,耳畔响起了卓氏的声音:“祭拜应该也快好了,我们这个时辰过去,正好能赶上岁宴。”
在闽南,女眷自是不入族谱的,自然祭拜的时候也是不去磕头的。仙桃早已习惯,在这些人面前,她怨恨的只是自己生而为女让高堂在亲戚面前被怨弃而已。如果,仙桃心里一直想着有这么一个如果,如果金苍绣铺能够兴旺起来,多开几个铺面,那么估摸也是能让父母面上有光的吧。
“母亲你看,山那边的树木是绛红色一片呢。”
母女一齐往祖宅走,泉州府虽地陷东南,四季常青,冬春无别,但此时俩人好似都闻到了春草香,润心沁脾。
“许是腊月初山里霜降了,冻成这般红,今年荔枝收成怕是要不好了。”
仙桃心想家塾里读过“天地不仁”,是不是就是这个道理。这内山的树木,自认识他而始,便就是在那儿的;他走了,他杳无音信了,树木也还是在那儿。在有他和自己之前,甚至在阿爷阿娘出生之前,这天地就已在那儿了,树木枯黄,人离散,天地是不是玄黄时就在看了。天地如果在看,天地应该看不不止一桩人离散,想来许多人也是如他俩这般吧。
虽每至万重溪边就会念及于他,每念及于他,心中就如五彩织线般纠缠难解,但如今见山色变换,天地如常,倒是奇怪的舒缓了一些郁结。
走着走着,眼前便看到了红砖白石上砌着万字堵。
其他各个院是仙桃祖父生前的堂兄弟们在住,而到仙桃这一支脉还住祖宅的,也就只有仙桃伯父一家了。
此时各家爆竹声四起,不时也有开宴了的饮酒划拳声。母女俩走过庖屋,穿过天井来到正厅。几案已经设好,案上呈着油炸排骨、两熟鲜鱼,鸡煎汤和蒸羊肉确也是林家伯父的厨子做的最好,邻里皆有称赞,此外便是些炙蛤蜊、炒鲜虾、醉螃蟹等海货,一道道簇堆了上去,中间的白瓷盆掀开盖子,只见煨着的是蹄筋、猪蹄膀和海参。
林家男丁早已和其他族人一起敬拜完祖先回来团年了。祖父祖母前些年相继过身,于是林家长兄做了上座,其余两房依序而列。仙桃和卓氏晚到了,道过万福也入了座。对门排开的是林家长兄林北,带了妻子庄氏还有三个儿子儿媳,左边是林家季弟林山带了一二一女,显得林二兄林良这一房有点单薄。
仙桃一落座,妹妹锦织便挨过来说话。这位三房家妹妹今年及笄,此前仍是跟着要科考的几个兄弟在家塾里随便认些字。
“先生可有布置功课?”仙桃问道。
“让背《烈女传》并抄写,锦织我囫囵一通也快做完了呢。”
锦织母亲郑氏偏爱凑过来搭话:
“先生没少夸锦织伶俐,”
停箸举杯时又接着说,“先生夸我们锦织,还说可惜锦织啊,生得是女儿身,不然多习读几年,也可中个进士的。”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着夸赞。林家小叔林山慌忙接过话:
“女儿家倒也不必读恁些书,试过字,看得通诗词款曲就行,女红做得好,早点许配嘉婿才是紧要的。”郑氏一旁点头。卓氏趁众人不在意轻叹了一口气,拿手捏了下林良的手腕。而林二兄似乎不以为意。
伯父家大儿子唤作春生,起身给叔叔们斟酒,边说道:“我们家女儿多伶俐,仙桃还在家塾里时,先生也夸仙桃文章写得好,扇面画得更是清雅。那二舅公家的女儿们不还老向仙桃讨要来不知要赠与谁去……”
春生媳妇碧玉从簇堆的杯盆中夹了块蹄髈给自家郎君,暗暗地使了眼色,春生便没再说下去。
众人讪讪。卓氏回道:“都是黄毛垂髫时的游戏罢了,我看锦织和春长定是更聪慧机敏胜于我家仙桃的。那还用朝廷颁匾不成。”
众人醉笑。而仙桃只顾吃喝,莫不说话。
卓氏提杯向着长兄林北要敬酒:
“我家郎君不善说话,平日里就埋头账本,不然就搜罗各式堪舆古本,伯叔们都知道的,我替着敬伯兄了。伯兄带着春生一年到头行商在外,长嫂带着大家照顾家里,林家多靠伯兄经营了。”
林长兄喝了也没几杯,面上却早已发得黑红了,“二弟悉心,账目上清楚,事事妥当,那家业才能永固啊。”
“自从北征蒙古,浚通会通河,漕运兴盛了起来,北方缺的物资从军饷到民间杂货也多可走漕运。我在想,我们安平镇往福州官道的大路最近犁头村的集结了许多势力在,纵然银钱可以平了一些事,但总觉得得多做一手准备才行。”
林二兄喝过一盏酒了,才向着兄长说:
“海运已停,但漕运既出,重建南北转运或许指日可待,不知是否可以走海道往北啊,如此这般,糖油向北还可以省去好多时日。”
“别家糖油商估计也这么想,我们要的话得快一步下手,如果海道可成,那新年必定是大利之年啊。”林北说罢,浅尝了一口庄氏递过来的番鸭汤,又思忖了一番,说道:
“只不过海道船商找谁为好呢?”
此时,刚还只顾和侄子们讨论菜式烹调的林家小叔林山开口了:
“兄长们莫忘了,小弟岳父经营码头生意,或许能识得一些人帮上一把。”
郑氏则推了林山一道,“家父是经营码头生意,但是只管得了货栈、驿站、搬运,船队是打过交道,但是也不那么熟识啊。”
林家长兄回道:“也是,兹事体大,也不是说饮宴中便能解决的。”
庄氏贤惠,又吩咐厨房热过番鸭汤,又新上了几壶好米酒:“难得全家齐聚吃饭说话,就歇歇聊些好吃好玩的啊。”
林北好脾气地回道:“我们商贾人家一年到头都经商在外,确实也只有这么几个时候能一家团聚。经的是林家的商,理的是林家的事,自然也希望小辈们也听听学学,喝点酒,就想起来说几句,大家接着吃喝哈,别拘束。”
众人又喝过一轮酒去。
卓氏向着郑氏说话:“听说,开年后祖耀要和春长一起学做些码头生意?”
“二嫂消息果真灵通啊,我也是想着内亲外戚的,能帮则帮,刚好我兄长那里,去年又收了几个货栈、驿站,正好人手也不足,多个知根知底的人来一起照顾,我们也放心啊。”
卓氏:“原来是这样,也是晌午妹妹她过来,才提到的。”
庄氏听罢忙追问:“妹妹也上二弟家去了?那你们……”
“没能帮衬上,也是惭愧啊,说来不怕丢人,年关各家用钱的地方都不少,大嫂可别怪我悭吝啊。”
庄氏道:“那怎么会,妹妹一早已经来过我家了,我们已是垫过银两了的,没想伊仍觉不够,还上你家去了。”
卓氏和林二兄对视了下,不敢说话。
林长兄喝净一杯酒,带着醉意说话:“所以人这运命啊。当初也不是没给她相过别的敦厚人家,可妹妹与周家公子从小就熟识了的,周家那时运道也好,看似兴旺,想着是绝不会过苦日子的,谁知道呢。”
锦织边掰着一只蟹腿边说:“我和春长小时候,最受二姑姑照顾了,还记得上她家找祖耀兄长他们玩耍时,那满盆快掉下来的现蒸的螃蟹,还有水井里冰上来的西瓜,任由我们吃去。吃到这螃蟹我就想起来了。”说完捅了旁边仙桃一肘子,仙桃为此差点让蛤蜊给划个口子。
“是吗?我不记得了。”仙桃说。
众人喟叹,又喝过一轮酒,时间也不早了。
除夕自是要守岁的,但因为分家了,且各房自己还单独祭拜,便在团年饭后准备着回去了。仙桃正要抬腿出门的时候被庄氏叫住了:
“这是几份芋泥,我方才桌上见你爱吃这个,你带回家去,隔天想了热了吃也好,让厨房过油炸得酥脆金黄你吃也成。”
仙桃笑笑接过芋泥,谢过伯母,便和父亲母亲一同回去了。
子时是辞旧迎新的时刻,各家要准备五果、甜茶、薄酒,摆在露天处与天公同贺,称之为“敬天公”。仙桃与父亲母亲跪拜完,许是时刻到了,爆竹声四起,烟花绽然,如银河倒倾,星子坠舞。
仙桃伫立在天井上看了一会儿,便回正厅和父亲母亲喝金桔茶了。
那金桔是新鲜果子晒了又加了糖熬过,复又晒成小颗粒,颜色金黄,滋味厚甜,配上乌龙茶的涩香正好祛了苦又浓了味。
“母亲,”仙桃唤了一声卓氏,卓氏正把一些杏脯、桃酥、栗饼等摆上桌做茶配。
“刚锦织问我有没有在二姑家吃过蒸好了的螃蟹和冰好了的西瓜,其实是有的。那时和父亲上她家去,她也是唤我吃的。不过说的是‘这是锦织他们几个吃剩下来的,别浪费了,你快吃吧’。当然,她这么说了,我自是没吃。”
“没吃挺好”,卓氏又嗔怪了下,“这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到底,你偏记着这些干吗?”
“还有次,一同听戏回来,落雨了,她拿了我的油纸伞护着他们几个回来,没顾上我在后面跟着跑,还在祖父面前说我也不知道躲了雨回来,怎会这样蠢笨,不如锦织。”
“那你怎么不知道躲了雨回来?”
“我要追回我的伞,那是我的。”
卓氏边放金桔到茶水里边说道:“她要这么做,我管不得她。我只知道我善心仁厚的话,举头三尺神明都会为我家子孙保佑的。”
卓氏说完转向一旁看书的林良:“只不过这回万不可再借给他们家银两了,赌博这事不是做生意出本钱,还能指望上有得拿回,那个无底洞别是你有万贯家财也填不满的。”
林良听了,坐交椅上只点头不说话。
喝了酒困倦,正准备回屋睡的时候,门房小厮来报说出大事了。
说是族里在宗庙旁好像捉到犁头村那谁了。消失了那多年,还以为是走船遇难死了,没想这晚上醉醺醺地在院子外徘徊,被族里巡夜的几个绑住了,正押到族长那,让林二兄也过去看看。
仙桃听族里人这么议论,也想着该不是那人吧,他还活着?是人是鬼还是神?不论如何,总是要跟过去看看才是。这边这一脚刚要迈,便被那卓氏一把拦住:
“你以为的是谁?是谁你都不能过去!你此刻过去,惹出的乱子,别是金仓绣铺保不住,你人我也不定能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