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林,其实也不尽是黑白色的,而是翠绿之中间杂着灰白。
翠绿,自然是来自于竹木枝叶,灰白,则是来自于林中的一座座雕像、一块块石碑。
传说当年大宋太祖皇帝在华山与陈抟老祖下棋,棋局终了之吋,居然把整个华山都输给了陈睡仙,这虽然只是乡野之间的奇闻逸谈,没有太多实据,却也侧面反映出大宋棋坛之盛。
数十年前,有一位豪商和一个出生于贫家的棋手在此地效仿前人故事,以林地为赌,棋手赢了之后,就在林中立牌,邀人对弈,那位豪商更是不惜拨出一半家财,号称在此地能赢五局的,就给他立碑,能赢十局的,就为他立像。
于是,就有了这林中三十六座雕像,七十三块石碑。
数十年风流豪气尽被雨打风吹去,这些雕像和石碑也逐渐少有人问津,静默于林中。
只有当初,以棋子“黑白”二字为这片林地改的这个名字,仍然广为人知。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的狄大堂主,此时就坐在黑白林中。
他座下是石凳,面前是石桌,石桌上有棋盘,黑白两色,已然成局。
人在下棋的时候低头看棋盘,本来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但一般都是头颅微向前倾,头颈有一个不算太明显的幅度就可以,而狄飞惊坐在棋盘前那头颅却是深深的低了下去。
就好像是一个含羞的大姑娘遇上了什么难为情的事情,只好深深地低下了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可六分半堂的高层皆知狄飞惊之所以不抬头,绝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脖子有伤,且是从小留下的很严重的伤据说当初他的脖子几乎是断折掉了人还能活下来,能长这么大,简直是一个应该与苏梦枕相提并论的奇迹。
大概也是因为脖子有伤,狄飞惊的呼吸很低连他背后那一棵高大的竹子上任何一片竹叶被风吹动的声音,都比他呼吸的声音更清晰。
当整棵竹子被风吹动的时候,沙沙的声响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包围起来,令这位大堂主越发显得形影相吊。
不过,他的手已轻轻抚上了棋盘按住了棋子,动作轻柔的仿佛每一个棋子都是他最亲爱的一位战友。
这个人倏然之间不再孤独。
棋盘上的黑白两色陪伴着他,笔直茂盛的青竹、大树悠悠无声的石碑、雕像,连从林间落下来的阳光草丛里飘起来的浅雾也都成了他的伙伴。
低弱的声音徐徐吐字:“来了。”
苏梦枕来了。
这病容的公子还穿着那身杏色的袍子背后带着三百五十七人,来到了黑白林外。
三百个金风细雨楼的精锐子弟,五十六个“无发无天”的好手,还有一个负责统领“无发无天”的莫北神。
不过,除了身后这三百五十七人之外,苏梦枕身边还有两人,左边是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右边则是一个账房先生打扮的人。
汉子叫做茶花,账房先生则叫做沃夫子,这两个人都是苏梦枕的贴身护卫,不必特意召来,只要苏公子出门,他们必定跟随。
据杨无邪打探到的消息,狄飞惊这次出城,身边带的人最多不超过二十个,即使有暗中的埋伏者,一并加上,也不可能超过五十个。
如果多于这个数字,金风细雨楼的情报网络一定会有所察觉。
所以,苏梦枕为了杀狄飞惊,不但亲自带队,更带了七倍于彼方的人手。
即使如此,在进入黑白林之前,苏梦枕又再次下令,要弟兄们务必谨慎小心。
随即,这整支队伍就以“无发无天”为前锋,探入林中。
“无发无天”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源于他们的行动特色,这一组精兵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要说差别,彼此之间自然有极大的差别,可他们头上都包着一方白巾,手里都举着一把深绿色的油纸伞。
有巾不见发,有伞不见天。
故名,无发无天。
五十六把油纸伞一同张开,深绿的颜色如同硕大肥厚的花朵盛开在这林中,使得整个黑白林里面的青绿之色都显得更加浓郁。
他们组成了独特的阵势,在莫北神手里那把黑桐油伞的引领之下,用一种看似不变,实则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阵列,齐步入林。
约三百人紧随其后,只余十人警戒于林外。
苏梦枕在众人之间,时而传出几声咳嗽,等他踏入林荫,走了大约第九十步的时候,入林的三百余人,阵列即将展开。
黑白林不小,但也不大,一旦这个阵列展开,足以在一刻钟之内,把整片林子巨细无遗的搜索一遍,但凡其中有一组人遇到、发现狄飞惊他们的痕迹,其余人等须臾之间就能聚拢起来,围而歼之。
可是就在这个阵列将展未展之际,苏梦枕突然停步,目光扫过稀稀疏疏,竹木掩映石碑的林子,视线定在了他左手边不过三步以外的那棵竹子上。
这棵竹子长势极好,主干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细,枝叶扩散,有数百余根,虽然入秋,茂盛如同厚云雪盖的竹叶上,也见不到一点黄斑。
许多人认为杨柳扎根极深,主干长大之后,要有千余斤的力气才能撼动,其实青竹长的好了,也很难连根撅起,可是就在苏梦枕注视这棵竹子的时候,这大青竹忽然移了一点。
不是晃动,而是连根移动,往左偏了一寸。
地面上毫无变化,落叶依旧,土壤平整,青竹有根,怎么可能凭空移动?而且青竹茁壮,也可能一晃之间,造成了人的视觉错误。
可苏梦枕绝不会质疑自己的眼睛,他一见竹移,脸上立刻映出了一层幽光,即刻呼喝:“所有人持刀向外,向我靠拢。”
喊声传出的同时,苏梦枕手中已然滑出了一柄美艳的刀。
这短刀绯红,刀脊的弧度纤柔美妙的如同倾城美人的腰肢,刀一挥起,杏色的袍子也随之展开,流丽的几如一场绯色的美梦。
这就是红刀。
梦过无痕的一刀之后,那根被苏梦枕注目的青竹,至少从上到下断成了七截。
最上方的竹枝竹叶尚未落地,苏梦枕又发出一声呼喝,喝声里已经带上了怒意。
因为他的后方还有两百余人靠拢过来,但是前方的五十七人,一柄黑伞和五十六把绿油油的伞,都在这一刀之间不见了。
黑白林中,仍然竹木稀疏,雕像伴着石碑,阳光从天空中洒落,使地面上留下了一块块或静止,或婆娑的影子。
好一片清幽明亮的美景,却在这一刻变得极度陌生起来,每一根竹子,每一棵树,那些摆出种种仪态的雕像和他们身边的石碑,都像是变成了会把人无声吞噬的“兽”。
整整五十七个人,金风细雨楼麾下,除了刀南神的泼皮风部队之外,最精锐英敢的“无发无天”,刹那间,就在两百多双眼睛之下不见了。
嗒。
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狄飞惊深深地低着头,连头发丝都秀气的垂落下来,在微风之中摆动。
棋盘上添了一枚白子之后,黑白二色都像是活了过来,林子里的风也成了传讯兵,把种种信号传入狄飞惊的耳朵里。
“阡陌交通,鸡犬不闻,眼耳鼻身,困顿奇门大阵!”
越来越寒的竹木间,苏梦枕飞身上了一棵树的顶端。
他从高处俯瞰,仍然辨不清来去的方向,看不出这个林子的来龙去脉,找不到那五十七把伞所在。
甚至他在高处向远处眺望的时候,这个本应该不算太大的林子,竟在他的视野之中,无限的蔓延,竹浪松涛,东南西北,都望不见边际。
因这一片连绵绿色四向天边的图景,苏梦枕才想起了一幅画面,道出了这个黑白林大阵的名字。
这个阵法,传说是从当年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中演变出来,能用寻常的景物取代八阵图中那些怪石巨石,布下可以凭一己之力退尽仇兵的大阵。
想不到,这只是一则见于书本的江湖传说,如今居然成了现实,狄飞惊居然会布。
狄大堂主既然会用此奇阵,连苏梦枕也只能看出名目,而不能破之,为什么从前六分半堂在跟金风细雨楼的对战之中,从未试过。
“必定是这片林子有特殊之处,只有在这里才能施展的开这套阵法。”
苏梦枕一念及此,飞身落下,号令道,“众人聚在一处,见树断树,遇碑推碑,触像倒像,平推过去!”
众人原本目睹了“无发无天”集体消失的一幕,也心中发寒,这时候得到了他的命令,立刻有了主心骨,齐声应喝,各自挥刀出击。
苏梦枕的贴身护卫茶花和沃夫子也已出手,在他们两个掌下,无论是树是竹,往往一两击就可以打断,石碑和雕像也可以寄到,可是其他金风细雨楼弟子,再怎么有干劲,面对那些粗如大腿的青竹,径似水桶的大树,也要多费上几刀。
而且在此过程中,刀刃也在逐渐变钝,人会疲劳,所费的力气更多。
而且他们在动起手来之后,很快发现,这林子里面居然有不少陷阱机关,还有众多敌人暗袭。
那些敌人借助阵法的异力,往往在一步之间出现,又在一步之间消失,而且浑身上下裹在模糊不清的烟气里,给金风细雨楼的人造成极大的困扰。
就算是苏梦枕亲自出手,也只来得及伤了三人,斩杀一人。
原本他们这些人只要一刻钟就能搜遍整个黑白林,可是现在,给他们一个时辰,也未必能摧毁半个林子。
苏梦枕佇立,提刀,心里源源不绝的涌出了冷寂的愁思、决念。
这样的阵法,显然不是为了对付七辆马车中区区两人。
狄飞惊果然是以自身为诱饵,他也真的困住了、拖住了金风细雨楼的一部分主力。
那么金风细雨楼总坛如何了?
天泉山那边,杨无邪全权负责,纵然有所准备,内部空虚之下,要怎么抵挡必定会倾巢而出的六分半堂?
当年通天彻地八阵图,挽救蜀汉国运,今天脱胎于八阵图中的奇门黑白林,就要把金风细雨楼这一干人困到黄昏,要这京城双雄之一,从此步入黄昏,不得翻身吗?
这些困苦、愁绪,因为自己行险一搏失败,决策错误而出现的困境,都没有压住苏梦枕的斗志。
他断然旋身,以自身为前锋,引领众人前进。
他红袖刀在手,如梦似幻,就连一声咳嗽也没有了,斗志愈发高昂,他刀法的魅力、威力更高,简直超乎敌我预期。
有隐藏在阵中的敌人竟然被艳红色的刀芒所迷,尚未来得及出手,便人树俱断。
如此挡者披靡的红袖刀,居然还能分辨敌我,苏梦枕数次刀光斩破异力,认出对面实则为无发无天成员时,都能及时收敛,转杀为救。
有苏梦枕在前,金风细雨楼的人,在顷刻之间前趋百步。
被阵法力量所迷的莫北神,也被苏梦枕救出来了。
树木倒塌,石碑开裂,雕像推倒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传的远了,就像是龙虎的咆哮。
狄飞惊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处变不惊,手上又拈起了一枚黑子。
苏梦枕并非纯然智者,也不是雷损那样不择手段的人,他能够发展壮大,傲立至今,除了本身能团结群雄、知人善任的魅力之外,更在于他赴险如夷,每次冲杀在前,遇到困境、危局,必定能够阐发敌方事先不曾预料的战力、机变。
但是,他一次次的破险而出,又怎知道这种临战愈强的能力,始终不会被预料到呢?
况且号称情义当先,也真正做到了这一点的苏梦枕,还有一个致命的破绽。
啪!
黑子落下。
黑色的桐油伞中忽然窜出了一条淬厉的光,像是一条致命的毒蛇,从莫北神手中发出,刺向了刚把他救出来,毫无戒备背对着他得苏梦枕。
红袖刀的光芒映照着这一点剑光,宛如绯红之中多了一块昏黄的斑。
金风细雨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