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
回到测验室里。
做完一圈测验后已经摔得精疲力竭的我,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态劫后余生地皱起双眉,十分无力地靠坐在升起靠背的电子软沙发上,摸了摸隐隐约约似乎觉得无比酸痛的腰部的上半部分,忍不住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但同时却极度不好意思地望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五十二号医师,和那个不断对我眨眼睛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摄像头,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暗自感叹自己的无能为力。
按照我还在特战部队服役时的体力,这样的动作就算再来五百个我也不会觉得累,然而瘫痪一年后的我仅仅只是轻微地搞了一下,这种程度对现在的我来说都算是超强剧烈运动般的折腾,没多久就让我感受到我的体能已然脱节般地到达极限,也让我明白再接下去逞强的结果,可能要比想象中的更加狼狈,唉,真可谓是此一时不如彼一时啊。
我明白,这次的测验数据一定很糟糕。
虽然心里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楚,但由于我不想做个逃避者的原因,我仍然像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似的,明知故问般对医师问:“医师,测评下来恢复的可能性还有多大。”
闻言,52号医师则是拿着电子记录本,望着上面的“端坐0”、“站立0”、“行走0”、“穿衣0.5”、“入厕0.5”等悲观的数据,以及看了一眼第二页的肌力检测报告,一时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直视我的双眼,也不敢与我假作出来的倔强又满怀希望的目光对视,直接将整个身体朝我背对过去,也仿佛没有勇气让我看到他的表情,只是以最理智中立的角度下了结论。
“很严肃且抱歉地告诉你,根据各项打分评判下来,虽然你的上肢功能正常,但是腰腹力量偏弱,下肢残留功能几乎为零。你的脊椎神经在那次战斗中完全断裂、受损严重,即使植入模拟脊椎后,也有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仍然感知不到。根据这些数据以及我的经验判断,我认为你没必要承受多余的痛苦,趁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听到医师亲口说出这样含有强烈打击意义的回答,望着自己不堪一击的身体,我如哑巴吃黄连那样含苦说不出,有点想要扯起一丝违心的微笑,但放到现实中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开玩笑似地假装放松语气和假装心中毫无波澜,难以置信地低声喃喃道:
“不,不会,这是骗人的吧?医师,还有那百分之十的希望呢?我眼中只有的那百分之十的希望呢?”
“……我不希望你到时候更加痛苦。”那个严峻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似乎是斟酌许久应当如何用不伤害我的方式跟我说出他的真实想法,但在最后组织言词的时候,貌似觉得自己说的话还是已经可能伤害到我的自尊,所以声音也变得没那么有底气和力量,只是尽可能放缓语气,试图告诉我他没有伤害我的本意。
但医师的这句话抛出时,我的记忆瞬间被拉回从前。还记得我在普通机械野战军的时候,体能是连队里数一数二的,就连新兵营营长都认为我是当兵的好苗子,拼了命地把我这个宝贝往最好的连队送。等我到了顶尖的特种部队,也就是载着我许许多多珍贵回忆的锻刀特种大队,我也同样是飞奔五公里还不算累的、被长官认为是特种大队的尖子兵。
而现在是什么?现在仅仅是稍微地运动——不,那根本称不上运动,只是无力地扑腾两下,就几乎耗尽了所有的体力。真够狼狈的。
“……”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导医师给我个机会试一试,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数据在他眼中糟糕得很,根本完全不够康复的格,可是我的心中确实又十分希望自己能够站起来,哪怕这个机会只是一万分之一,一亿分之一,十亿分之一,只有还有一丝零星的希望,哪怕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皆愿意去挺身尝试。
“凌伍二,我命令你,执行手术。”
“连长?”
“是,需要我重复吗?”
“……报告,不需要。”
正当空气好像有些凝滞的时候,凌伍二医生有些为难地看着从暗门电梯出来的芮娜,我想他大抵明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个道理,既然连长都已经斩钉截铁地下令、想要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在我这个桀骜不驯的倔驴身上,他不得不依照命令去做,这也正好应了我的意。
我第一次有点开始翘首期盼这位平时冷冰冰的连长下命令,因为我十分清楚,如果连长没有执意要求的话,被判定为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恢复的我可能就要永久失去回到部队的资格。我不甘心,我只是想要搏一搏,因为在别人身上,曾也有过很多次轮椅变摩托的例子,平日里争强好胜的我何妨不试试?
但凌伍二医生事后告诉我,方才他并没有在连长面前把不可能性提至极限,是因为他不敢去直视我那坚毅的眼神,更是不忍心把刚刚在我这名小伙子、包括自己连长心中燃起的希望一桶凉水浇灭,所以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比较好。
说到凌伍二医生,我之后了解到,他还有他的一段故事。
他是一个表面冷峻却内心善良的人,他的爸爸姓凌,妈妈姓伍,是家里的第二个男孩,和家里的大男孩差了将近九岁,因此取名为凌伍二。由于他的父母看见老大当时长得十分俊俏,个头还比凌伍二高出不知道多少截,遇见爸妈的时候小嘴还像抹了蜂蜜一样甜,看着就是一副令人讨喜的样子,而凌伍二却不怎么爱开口,性格比较冷漠寡言,像是个不愿意说话的冷酷仔,所以父母一直溺爱家中老大。
因此老大变得十分蛮横和霸道,经常和身为弟弟的凌伍二扭打在一块,打架的原因无一不是老大无缘无故惹是生非,刻意要去欺负或者挑衅激怒凌伍二,嘴中伤人的脏话连篇,就像个山里长出来没母亲调教的野猴子一样,而凌伍二的父母却总是不分青红皂白认为凌伍二是错的那方,而老大却什么问题都没有。
后来我听他讲,老大成为学校有名的恶霸,最终直接被学校劝退,落入社会成为街头混混;但凌伍二这些年则是一直做好自己,开导自己,忍气吞声地度过每一天,通过努力考上军事医学大学,成为一名合格的军医。
视线被拉回这一刻,凌伍二强忍难过走向墙边按下几个蓝色按键,我坐的沙发瞬间被一个巨大的透明防激光但不隔音的玻璃氧气罩罩住,沙发的靠背则是由软软的材料变为机械脊椎嵌入器,从沙发后面伸出的机械手则是细心地将我的衣服掀起到一定高度。
他原以为里面的我会因为惊恐而胡乱拍打罩子,但我并没有感到过于害怕,只是将双手放在沙发手柄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坐在里面,坦然地望着罩子外面的一切,直至撑不住罩子里面释放出的麻醉剂,意识逐渐越来越模糊到消散,我的头大抵才缓缓低了下去……
我发觉我在一条无尽的隧道中小心翼翼地迈步探寻,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副极度真实的画面,突然冲涌而上的感情让我直接怔在原地,几秒后却不管一切地飞扑而去大喊道:“营长!”
见状,新兵营营长面含笑意地对着我询问:“800米成绩1分43秒!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我叫程风斩!1分43秒,代表我跑得很快吗?营长!!”
“快!都快打破世界纪录了!”
我的双腿仍然不受控制地在隧道中向前行,一扇印有一把利刃的铁门从中间裂开一条缝隙,朝着两边轰然打开,里面走出十来个身着电子迷彩服、手里稳稳端着新型激光武器的特战队员,我在看清眼前人之后顿时感到痛苦,撕心裂肺地吼叫一声后抛开所有的阻碍猛扑过去,但被一股奇怪的气力死死挡住,怎样挣扎都无法再靠近一步。
但重新调整视线后的我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唰唰落下,因为这一队士兵齐刷刷地朝我敬起了标准的军礼,我因为这种事情哭出来并不是因为我的泪点低,也并不是因为我本就是个太过多愁善感的人,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在边境战斗时牺牲在我面前的兄弟,我们之间的兄弟情都是用血与火考验出来的,而如今却永远天人两隔!
“尖刀班除了你,全部牺牲了,你也瘫痪了。”
“那我女朋友呢!!她在哪!!”
“左夜靖行踪不明,疑似叛变,如果她还有联系你,或者你接到打过来却迟迟不吭声的电话、收到莫名的礼物等,一定要及时向军方通报。以及,左夜靖的事情绝对保密,对外可以说她已经牺牲。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中,不许告诉任何人。”
一名里面穿着迷彩服,外面套着白大褂的军医面露遗憾地对着躺在病床上的我说道,站在他旁边的首长则是回答了另一个问题。二人强作镇定地离开我的房间,整个房间徒留我一人难以置信地回想着与战友们从前的一幕一幕,一起在训练场滚爬摸打的时光、相互之间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在战场上有难同当的样子,也回想起与女朋友甜蜜的点点滴滴,望了一眼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单独小房间,我真的无法抑制伤感,不由得掩面痛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属于你的军旅生涯已经落幕,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不仅没有任何意义,还会使你的内心变得无比焦躁不安,甚至产生一股想要拖着这残破的身躯从三十层楼上跳下去的冲动。当下最好也最正确的选择是接受这件荒唐、却又是事实的事,然后看看现在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是什么,稍微再乐观坚强些。”
“我没有做不切实际的梦,我更不会践踏自己的生命!我一定会站起来,亲手替我的兄弟们报仇,这才是事实!”
激动的我大声反驳着军聘心理咨询师的观点,本来我同样也想说“我女朋友绝对没有叛变”这句话,但想起严格的保密条例,我只能将话吞回肚子。但我抛出的话使心理咨询师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复,反倒是受到我的情绪感染一般,猛然站起朝我敬起军礼!
“风是自由无束的,一定可以站起来的。”
“风是非常棒的人,加油!”
“大抱抱,我真的很心疼你。”
“……”
在一款名为waf的当代社交软件上,我认识的网友们不断地给我鼓励,有些网友得知我的事情后甚至愿意花费五六个小时陪在我身边讲话、安慰、开导我,都期望着我能够早日回归正途,重新站上特战兵的岗位,其中一位名为“林茉莉”的用户尽管口气高冷,但在互动时却显得欢脱,更是会时不时地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这也让我感到稍微有些温暖。
“你没有,我可以……”
后来我听说,意识不清的我嘴里念叨着许许多多句话,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监控室里的任我行和向东飞都已经哭成泪人,他们越发觉得眼前的我可敬可佩。因为方才我沉浸在幻觉中所说的过往,他们已经全部听到了——除了有关女朋友的事。
因为即使陷入意识模糊的状态,我内心深处也没有忘记要保守秘密,我是一名军人。
不过,听凌伍二说。
当众人还沉浸在悲伤情绪之中时,他看到我的左腿无意识地向前挪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