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值房。
刘健去吏部衙门,到下午临近日落时,才回到值房内。
他板着脸,谢迁和李东阳一看就像是出了什么事。
“吏部公廨内出事了?”谢迁上前问道。
刘健拿出一份书折,放到桌上,谢迁都没有去拿,好奇问道:“这是作何?”
刘健道:“陛下批了杨介夫四个月的假,让他回四川新都探视双亲,即日出发。”
“这叫什么事?”谢迁苦笑。
刚要让杨廷和、张元祯和王鏊三人竞争翰林学士,皇帝就把杨廷和发配回乡去探亲?
李东阳问道:“是介夫自己提请的?”
“没有。”刘健道,“还特地叫人问了,蜀地并没有传来什么消息,陛下此举分明是不想让介夫出来竞逐翰林学士。”
“啧啧啧。”谢迁嘴里发出怪响,“难怪先前那位印公还来过,说来找你的,估摸着就是为说这件事,过会还会来的。陛下对王济之这么推崇吗?却到底是为何呢?”
……
……
有些事,内阁三人就算想得不是很透彻,但大致心里也有数。
王鏊过去一段时间升官好似乘火箭一般,不就因为他点了张周当江南乡试的解元?
莫非皇帝还欣赏他别的?
给太子授课这件事……东宫那些讲官,也没见得谁就比谁更好,相反文官集团最为推崇的授课老师,其实是王守仁的父亲王华,以王华的谨慎虽然在当官方面不见得有太高的资质,却是在勤恳授课方面一直都是被人所称道的。
论私交,刘健三人跟王华关系更好。
还是那个问题,王华不像是个政客,所以在这次推选翰林学士时,他们就先没做推王华的打算。
随后戴义果然来了。
见刘健在,戴义也没避讳李东阳和谢迁,当即便替皇帝将打发杨廷和回四川探亲这件事说明。
戴义道:“陛下的意思,大明要先立孝,再谈为官,孝义礼法也一直都是陛下最为看重的为官品质。如今杨侍讲的双亲仍在,若他长久不回去探望,便有违孝道,所以此番陛下非但批了杨侍讲探亲的假期,同时还有他的弟弟,刚中进士的杨廷仪……”
刘健听了就没好意思反驳。
别以为我没去打听过,其实杨介夫根本从来没提请过要回去探亲,什么批假?根本是勒令放假!
谢迁笑道:“戴公公,这杨侍讲走了,翰林学士的人选该怎办?廷推时三个人选,现在可就剩下两个了,可是要增补一两人?”
戴义瞄着谢迁,故作惊讶道:“谢阁老莫非以为陛下是要限制杨侍讲仕途?哎呀,三位阁老,可千万不要误会陛下的苦心啊,陛下也明说了,只要杨侍讲从四川回来,无论当时翰林学士中有谁,或是有几人,一定或拔擢他起来,也让他为翰林学士的,甚至把掌院和詹事府詹事的差事给他也成。”
“什么?”
谢迁皱眉,这是什么路数?
他还往李东阳身上看一眼,想从李东阳眼神中看到答案,但李东阳明显也没搞清楚皇帝这么做的用意。
要给王济之晋升翰林学士铺路,我们都理解,可让杨介夫回四川一趟,连同路上耽搁的时间,一共就四个月,四个月回来后让杨介夫当翰林学士……
陛下,您要是觉得非要用王济之不可,大可现在就将王济之和杨介夫同时晋升为翰林学士,为什么还要来这一套呢?
刘健比较谨慎,问道:“此事是作准吗?”
李东阳和谢迁这才意识到,光靠戴义在这里空口说白话,说什么杨廷和探亲结束回京城就当翰林学士,可并不作准,这还有可能是皇帝的拖延缓兵之计。
等把王鏊晋升上去,四个月后杨廷和回朝,皇帝不兑现晋升其为翰林学士的承诺,文官还有咒念不成?
戴义微笑道:“三位阁老放心,明日朝议再廷推时,陛下会将此事言明的。”
皇帝居然还会当着大臣的面,把这件事落实?
更没法琢磨背后用意了。
谢迁道:“陛下让杨翰林回川蜀的目的又是什么?只是为了彰显孝义?”
戴义叹道:“三位阁老,有些话,本来你们不该问,咱家也不该说的,但在陛下看来,杨侍讲未来晋升的制约中,就在其双亲都尚在……这话或会有些不中听,但要是身为仁臣,连最基本的孝义都做不好,还如何当好大明的臣子?晋升之前,安顿好双亲,不也是仁臣之典范?”
谢迁苦笑着。
心说这么离奇扯淡的借口,我听着都快被说服了。
因为我真想不出皇帝此举到底有什么用意啊。
难道只是为了为了给王鏊、杨廷和当翰林学士排个顺序,为以后再提拔王鏊入阁做准备?可问题是……也没有哪条规定说只有翰林学士才能入阁啊!当初我谢某人和宾之入阁时,也没当过翰林学士啊!
想不通……想不通啊……
“三位阁老,陛下的用意,咱家也跟你们都说清楚,若三位没什么意见的话,那不如明日早朝时,就将王鏊晋升翰林学士的事给定了?放心,到时陛下一定会将杨侍讲回朝晋升的事,说清楚的。”戴义的意思是,陛下让我来跟伱们说清楚,已经是对你们的礼遇了。
你们是否也先表个态,让我也好回去跟皇帝交差?
李东阳问道:“那南京侍讲学士张元祯呢?”
戴义道:“南京翰林院,也需要掌院事的人,要换个人过去也不容易。他还是……不做更动,几位以为呢?”
李东阳想了想,好像也没毛病。
如果真廷推结果让张元祯来当翰林学士,回头还要廷推个人去掌南京翰林院事,还不够麻烦的。
重点是这个张元祯还不是他们的人,是徐琼举荐上来的,到了京城也不可能会按照他们的行事逻辑去办事,那用不用此人其实就不重要了,现在皇帝明显也是跳过徐琼,直接跟内阁商量,咱妥协一下,先晋升王鏊,回头等杨廷和回京城后再把他也提升上来,皆大欢喜。
至于徐琼的诉求?管他呢!
刘健想了半晌,点头道:“若陛下真有意如此用人,内阁倒也可以支持。请戴公公回禀。”
“好,好。”戴义并不觉得这种私下的勾兑有什么不妥,这也是廷推的一种方式,在皇帝和大臣之间有用人嫌隙的时候,做个折中,私下先商议好,朝堂上再于人前做个样子……除了徐琼和少数几名大臣心里可能会有刺之外,别人谁会管呢?
戴义这边即将要走。
李东阳问了一句:“辽东最近可有消息?”
“没有。”戴义笑着摇头,“按照张先生的推测,估计就在最近几天了,稍安勿躁。”
“呵呵。”笑的是谢迁。
他这笑容中带着些许的奚落,大概是在觉得,这三月马上就过去了,难得陛下和你戴公公还相信他的预言能兑现?
别是白折腾一场啊。
……
……
戴义一走。
内阁三人马上又开始小圈子内部会议。
“陛下此举到底是何用意?”谢迁直接问道,“若要用杨介夫,现在便用,不用的话大可也不用,陛下坚持用王济之,我等也不能说什么,何以要来这么一出?”
刘健想了想,摇摇头。
这事怎么看都不像是用正常逻辑能理解。
“宾之,你作何见地?”刘健关键时候也不得不仰仗于李东阳的多谋。
李东阳摇头,叹道:“陛下此举,给我一个感受,那就好像是杨介夫回川蜀一趟,就回不来了。”
“嗯?”
刘健眉头紧锁。
听这意思,皇帝好像是要找人在半路上把杨廷和给解决?不然的话怎么让他回不来?
“而且给我的感觉,陛下是出自善意,而非恶意。”李东阳补充了一句。
你们俩可别瞎想哈,我可没说陛下要把杨廷和给做了,别说是当今皇帝,就算是再昏庸无道的皇帝,也不能因为杨廷和跟他的用人有冲突,就直接下黑手杀人吧?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再说朝堂的争锋,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谢迁道:“有没有可能,陛下是想调介夫去南京?”
这话,让刘健和李东阳也思索了一下。
虽然皇帝说可以在杨廷和回京师之后,晋升他当翰林学士,但也没说一定要留在北翰林院中叙用,难道以翰林学士调南京掌南京翰林院事,不也是一种用人?到时还可以拿王鏊已在北翰林院中做事沉稳深得朕意人心等理由,说王鏊不可撤换等……
这种事,皇帝在用徐琼替代倪岳为礼部尚书时,已经干过一次。
李东阳道:“此事也要有所提防,不能让陛下调介夫去南京。同时也要顾虑陛下对于用人事,令翰林院上下人心浮动,要于乔去安抚一番才可。”
“好。”
刘健马上明白李东阳的用意。
虽然我们内阁明白,这是跟皇帝“勾兑”的结果,但下面的大臣,尤其是翰林院体系的人可能不会这么想。
他们会觉得,陛下想用谁来当翰林学士就用谁,甚至正统派系举荐出来的杨廷和都要被发配回乡赋闲四个月,这简直是对我们的敲山震虎,那以后我们做事还是要多心向皇帝,不能事事都听内阁的……
一旦下面的大臣有了这种想法,对内阁三人来说,文官的队伍就不好带了。
这时候就需要有个能言善辩的过去安抚一番,陈明利害,而此差事也必由尤侃侃的谢迁莫属。
……
……
当天是新科进士分拨各衙门办事的第一天。
唐寅观政于工部,他从工部出来,回到自己临时的住所,心情也有些糟糕,毕竟最近还要去张周府上“拜师”,或者说是叫去拜师兄。
这是他自己输了的结果,本也不该怨天尤人,但奈何他现在连点像样的拜师礼物都买不起,再加上想到张周张扬的模样,唐寅觉得自己跟张周犯冲,说是什么张周对他有恩,但世上之人最不想面对的就是恩人,也最不想去报什么恩。
最好未来一辈子都不见才好。
“伯虎……”
就在唐寅打开租来小院的门闩,准备进内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巷口的方向传来。
一个人一脸激动朝他奔过来。
正是已有近一个月未曾见过的老熟人徐经。
此时的徐经,仍旧是一身华贵的衣衫,就算是被发配到地方为小吏,徐家也是家大业大,再加上举人的功名没有被剥夺,徐经仍旧可以衣着得体出来见人。
唐寅皱眉。
其实他现在不想跟徐经扯上太多关系,就在于徐经自己也承认曾在去拜访程敏政时给过程家人金子,要不是徐经此举,他唐寅也不至于差点因鬻题案给整垮,唐寅虽然觉得少了徐经这个大金主自己日子是过得清苦了一些,但好在是可以让自己安心当官了。
对他来说,考中进士可比有人资助重要多了。
“怎么是你?”唐寅为了面子,还是要招呼一下徐经的。
徐经哭丧着脸道:“伯虎,你可让我一顿好找啊,这京城大小的地方,我可是探寻了多处,有人给指点半天,也没指出你的具体住所,你……怎搬到这里来?”
徐经还觉得奇怪,你唐寅现在都考中进士了,就不能找个好点的地方住?
富人自然理解不了唐寅这种落魄人的苦。
唐寅道:“这里距离工部衙门近一些,还是个独门独院,很不容易了。本来我打算是在正阳门外租个地方……”
唐寅就没好意思说,之前客栈所欠的银子,还是我东挪西凑才给还上的,能租到这地方,还靠皇帝御赐的大明宝钞,在民间以很低的折价卖了,凑了二两银子,总算才把自己安定下来,当时你徐经说撒手就撒手,还说找我?在鬻题案结束之后,你怎么不找我?
“唉!唐兄,都是我害了你……”徐经一脸遗憾。
唐寅问道:“你来找我,还有事吗?据说你现在不是要去浙江?”
徐经道:“伯虎,咱可否进去说话?”
“里面寒酸,还是在这里说吧。”唐寅也不打算请徐经进门。
跟鬻题案的主要嫌疑人沟通,别人知晓了还不定会怎么说闲话呢。
徐经道:“我听说你已经拜了张师为师?可否……代为引荐一番?”
“你!”
唐寅一听就来气。
感情你徐经跑来见我,还是为了想从我身上捞点什么东西?
什么张师,这称呼可真是亲切啊,说得好像你已经是他的弟子一般。
唐寅道:“当时的赌约,你该知晓的,我只是拜他师门,并没有说以其为师,他也不过是以师兄弟相称,何以到你口中……”
“伯虎,你见谅,看是兄弟我说错了,是师兄师兄……您消消气!您也知道,我现在落魄了,浙江地方上为小吏,那比杀了我还难受,我可能去赴任吗?再说了,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如果不能昭雪的话,我都没脸回江阴。”
徐经滞留在京城,显然是为了能让自己有机会洗刷“冤屈”。
在别人看来,徐经是咎由自取。
但徐经自己可不这么认为,他不就是跟别人一样,给程敏政家的门子送了点金子,获得了特别拜谒的机会?又没有谈论鬻题,别人也拿不出证据,怎么就成戴罪之身?
历史上的徐经,对于自己不能考科举这件事也是非常在意的,而后多年都一直在为此奔走,为了得到一份特赦的旨意,他也不惜以家产去贿赂当时的朝臣,更是在弘治帝过世之后活动达到顶峰。
但可惜……没人能帮他。
以至于到正德二年,才三十四岁的徐经就郁郁而终。
他子孙后代能出个徐霞客,他躺在祖坟里应该也能冒烟了。
“我没办法。”唐寅当即回绝。
我好不容易才得脱牢笼,获得进士的名位,让我为你奔走?我还没怪你害我呢!
徐经见唐寅脸色生分,道:“伯虎,咱相识一场,你真的见死不救?我也不求你相助,只求你代为引荐,现在这位张师于朝中声望卓著,很多人巴结他都不得,只有你……就算你之前对他曾看不过眼,他也愿意提携于你,想来是欣赏你的才华和能力……”
唐寅打断徐经的话道:“以他的才华,不需要来欣赏我。”
开玩笑。
他是解元、会元、状元,我一直被他押一头,都是同科同年进士,他欣赏我干嘛?
连座师王鏊欣赏我,现在都不搭理我了,指望一个年谊来帮我?
唐寅把自己去拜张周为师兄这件事,当成是张周对自己的惩罚,并不觉得这有多大的荣幸,而他去完成也不过是要兑现赌约,也算是全了张周在鬻题案相帮的恩情。
至于唐寅想以后跟着张周干……他觉得就算自己愿意,张周也不会同意的,那还不如早点识相,把拜师的事完成后就各奔东西。
“伯虎,我给你二百两银子,只要你肯引介!我也不求能让朝廷将鬻题案结果推翻,只求能跟在张师身边鞍前马后,我这辈子已无甚指望,若此事不成,莫说自己,连子孙后代都要背负骂名!”
“伯虎,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