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议之后,皇帝也不召见什么上听处的成员,只把张周叫去了乾清宫。
甚至在张周到乾清宫后,连司礼监的太监也都被屏退,干脆就是君臣二人的单独交谈。
“秉宽,朕所担心的,是辽东无大将可用,单以你举荐的陆完来说,他到辽东这段时间,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尚可,但要是指望总兵官……或还不如用一些根深辽东日久的老将。”
朱佑樘明显是对张鹤龄不放心。
张周道:“陛下,此战用兵等事,不如交由辽东巡抚陆完去调度,陛下不必为此而过分担忧。”
连张周都感觉到,皇帝大概是“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之外”上瘾了,什么事都想由他和他的秉宽来决定,各边镇将士找准执行便可。
却忽略了,无论大的战略再怎么牛逼,关键还是要看前线将帅的临场发挥。
“唉!秉宽,是朕想太多了吗?”朱佑樘满面红润之色道,“突然之间北方又要打仗,朕不知怎的,这心情就格外的激动,这是以前从不曾体会过的。身为君王,朕一向以为,只要安心做好分内之事便可,未曾想也有这般波澜壮阔时……陆完,应该能行吧?”
张周笑道:“陛下,用兵事还是多交给边陲督抚和将帅,陛下放宽心,看他们自行去表现便可。”
“好,好。”
朱佑樘大概心已经不安分了。
从一个守成无进取,只讲仁义和礼数的君王,变成了开疆拓土的君王,这种心理上的转变就让他受不了。
以前就是个面瓜,现在要当铁血硬汉……心理上也需要适应过程。
……
……
张周去给朱厚照授课去了。
萧敬回来时,见皇帝一直对着辽东各处的上奏,尤其是提到陆完和张鹤龄的上奏,怔怔不语时。
他试探着说道:“陛下,先前奴婢去内阁时,见过刘阁老和李阁老,他们二人对于接下来辽东一战,有些看法。”
刘健和李东阳缺乏跟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朝堂上皇帝的态度又太过于坚决,只能借助萧敬作为私下递话的通道。
“他们说什么?”在朝堂之下,朱佑樘的态度也果然平和了很多。
萧敬道:“是李阁老提出的,也该防备,鞑靼于宁夏用兵,也有在辽东诱我大明之军出击之可能,这……可能是鞑靼小王子设下的圈套。”
“哦?”朱佑樘皱眉。
本来皇帝为了辽东主动出兵的事,都已开始心神不定了,萧敬所带来内阁的进言,近乎就是火上浇油。
萧敬赶紧道:“陛下,奴婢对此并没什么看法,李阁老之意,鞑靼于辽东以北用兵之后,马上又从宁夏出兵,此举过于刻意,或是鞑靼小王子的主力并未到宁夏,而就在埋伏等大明的兵马出关……以奴婢看来,若是有张先生这般的能人带兵出塞,鞑靼人或会不战而退,但若是只派名不见经传的陆完……”
朱佑樘眯眼道:“你还说自己没看法?”
“是……是奴婢失言。”萧敬在关键时候,体现出了对内阁意见的力挺。
到底掌握朝廷舆论话语权,甚至是掌握史书记录权限的人,是正统的文臣,张周功劳再大,只要文臣那边不承认,一切都白搭。
朱佑樘道:“用兵要有理由,不是光说几句,可能是陷阱,就把出兵的事暂缓。莫非那个巴图蒙克人还在辽东以北,大明就永远不出兵了?之前朵颜三卫与巴图蒙克交兵时,朝中出兵的议论,也只是随便说说?”
萧敬道:“陛下所言极是。奴婢只是想说,对于鞑靼人的诡诈,不得不防。”
“好了,退下吧。”朱佑樘道,“这两日,上听处就派人到宫里来轮值,有关出兵的动向,无论多晚,也无论朕在何处下榻,都要及时传过来。朕要亲自调遣,所有信息必当事无巨细禀告于朕。”
萧敬心说,这是咋回事?还要亲自调遣?不是说好了交给张秉宽就行了?
朱佑樘起身道:“之前派兵出击威宁海,也只是小试牛刀,眼下这一战,才是能打出大明威风的一战。只可惜秉宽、知节他们都不在辽东,不过既然秉宽相信那个陆完,朕也只能无条件相信他了!”
……
……
“陆完?行吗?陛下对他如此倚重,他可是没有领兵经验,就算能力再强,下面的人能服?”
司礼监值房内,韦彬对张周用陆完的事,仍旧耿耿于怀。
他看似是跟张周讲和了,但那么大的蛋糕说拱手让人就让人,他心里怎能甘心?
萧敬看了看一旁不做声的陈宽,这两天戴义因为生病,已基本内退,戴义是否能回来还另当别论。
萧敬知道,以后自己很可能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加上他目前是首席秉笔太监,说话份量比之前重了很多。
他道:“陛下就信张先生,我等还能怎么说?除了支持之外,还能有旁的心思?”
他一边在暗地里帮李东阳等人给皇帝递话,一边却显得自己很支持张周的样子。
韦彬试探着问道:“敢问一句,若是陆完用兵不顺,陛下该如何处置他?就算是神仙,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吧?”
“呵呵。”萧敬笑道,“那还不是要的那个陆完兵败之后再说?”
韦彬道:“那我等到底应该是期望陆完跟王德华和王伯安一样,于辽东有建树内,还是希望他平平无奇?”
这就涉及到一个立场问题。
希望他好,自然就暗中相助,而韦彬在辽东影响力还是很大的。
无论是帮,还是暗中使绊,他都能出力。
萧敬感慨着说道:“有时候,咱家也在想,这朝野上下全凭一人,靠天机运筹之事,令大明边地安稳,也并非全都是好事。陛下只听一人而不听朝野其余之人,这是有权臣乱国的迹象。”
“萧公公,慎言啊。”一直不做声的陈宽提醒道。
萧敬道:“咱这些人,身为陛下身边附庸,陛下好就是咱好,如果只为了迎合而不知良药苦口的道理,就算下了地府,有何面目面对大明的诸位先皇?”
陈宽无奈道:“话虽如此,但到目前为止,张先生所为之事,都是利国利民的。”
“可人心会变啊。”萧敬道,“谁知他以后会不会谋求私利呢?当然,这些话也没法拿到明面上去说,你们可明白?”
说话之间还给韦彬打个眼色。
大概的意思是,你想暗中去给陆完找点麻烦,我也不反对,但咱不能把话说在明面上,免得回头咱三个人中出现了反水之人。
反正你做什么事,我支持你便是。
韦彬吸口气道:“若说这新任的督抚和总兵等人,刚到镇所,一切都还没适应,直接要出兵,难免会出现诸多的波折,也会有将帅不和的情况出现。这都是人之常情。”
萧敬一听就明白了,韦彬这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能让陆完这次在辽东出兵太顺,如果张周随便举荐个人,都能在战略上取得极大的胜利,那还要朝中大臣干嘛?还要他们司礼监这几位“内相”干嘛?朝廷全看张周喇
现在也不是直接给张周使绊。
哪怕陆完真的用兵不顺,皇帝把陆完撤换了,对张周的影响也不会太大,最多是让人觉得张周的眼光不是每次都那么准确。
陈宽道:“某些事,就怕不会尽如二位所料,这分寸,可很难把控。”
就差说,你们俩这是在玩火。
辽东出兵是皇帝的意思,相助陆完取胜,这是我们这些人分内之事,你们居然还想给陆完找麻烦?若只是陆完出兵不顺,倒也还好说。
万一真遭遇什么大败,甚至大明出兵连被打残的朵颜三卫都没收拾,反被他们收拾了,那影响的可就是大明整个边地的战局了。
“呵呵。”萧敬笑了笑。
他似乎觉得陈宽很天真。
连那些顶级的文臣,口口声声为朝廷为大义,多数时候也是重私利大过重家国,现在你却让我们这些没根的太监,去讲什么大义?
萧敬在行事风格上,更接近于腹黑的文臣,在有利可图时自然会跟张周走得很近,极尽巴结之能事。
可一旦让他自己上位掌权,并让他感受到张周主张成立上听处,就是有针对他这个未来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动向,那他也必然会反向出手。
……
……
“这场仗,你总不能靠张永吧?”
张周马上要迎亲了。
在张周的新宅,也就是李广留下的京师大宅内,张周接待了当日休沐的林瀚,老少二人坐下来之后,林瀚自然也就提到了辽东可能会发生的战事。
林瀚虽然不是上听处成员,作为吏部左侍郎也无分担兵部事务的压力,但他是个老旧的学术派学究,喜欢教导人,喜欢用他的方式去改变别人的想法。
林瀚在朝上听到了张周有关出兵的提议,自然感觉到张周的计划漏洞百出。
首先在于,陆完和张鹤龄这两个新任的最高文职和军事长官,难当大用。
张周道:“林侍郎,你知道辽东现在能调出的新式火炮,大概有多少门吗?”
“这……”林瀚当然不知道。
张周自问自答道:“六百门。”
“挺多。”林瀚参与过演炮等事,见识过火炮的威力,自然觉得六百门火炮,从数量到力量上,都还可以。
张周笑着问道:“那若林侍郎你是鞑靼小王子,知道大明出兵的是王琼或是王守仁,带了六百门火炮,还有两三万精兵,你会正面开战吗?”
“这……”林瀚又犹豫了,随即他摇头,“多半会避一避吧?”
“我也觉得是啊,其实我也在想,以后大明炮多了,炮弹和火铳近乎配备全军,要出塞跟鞑靼人正面决战,只怕鞑靼人不会给这种机会,他们肯定会利用草原的纵深,跟大明躲着,直到大明人困马乏退兵时,再借机骚扰,甚至从始至终都不露面。”
张周态度还算是轻松。
林瀚道:“所以说,你才会找几个看上去无能的人,去带兵?”
“是啊。”张周一点都没遮掩。
这就让林瀚很无语了,他一拍桌子道:“你明着是去打朵颜三卫,甚至是兵马深入草原的,却不顾大明边镇将士的性命,用无能的将帅前去带兵,你……你……”
老学究要教训人,却突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要骂得狠了,这是自己未来的女婿,以后还处不处了?万一这女婿以后不让自己见女儿……岂不是因言而给自己找麻烦?
至于骂轻了,他又觉得违背了自己身为儒臣的操守。
张周笑着给林瀚倒杯茶道:“林侍郎消消气,谁说陆完就是无能之帅?又谁知道寿宁侯是无能之将呢?”
“就他们?一个从未当过督抚,从未带兵上阵,一个则……唉!”
提到张鹤龄,林瀚都不知该怎么形容。
就张鹤龄那货,还好意思上战场?去战场上不帮倒忙都是好的。
张周道:“那林侍郎知道,如今三边可调遣的新炮数量,有多少吗?”
林瀚不耐烦道:“辽东都有六百门,三边总该有两千门以上了吧?”
张周笑着摇摇头道:“连二百门都不到。”
“什么?”林瀚忽地站起身来,一脸不可思议。
大明的防备重点在三边,却是三边新炮寥寥无几,而辽东在林瀚看来只是微不足道之地,都是一群无能的部族在那闹腾,却布置六百门炮?
张周道:“这么说吧,从我接手九边防务开始,我的防备重点,一直都没有放在三边。三边之地看似也受我节制,秦制台对我也算是客气,但他行为古旧,并不接受我的一些新想法,他并不主张大明主动出兵,更多是想屯田安民,并修筑城塞堡垒。”
林瀚坐下来,把头别向一边:“秦世缨就是这么个人,你改不了。”
“嗯。”张周感同身受道,“既然我改不了,以后出兵等事,你怎么能指望我从三边发起呢?我让秦制台发兵草原,他会听我的吗?”
林瀚道:“你可以跟陛下提。”
张周再摇头:“陛下不可能把九边防务全交给我一个人之身,秦纮人在三边,能稳定军心,令鞑靼人不敢贸然深入,这都是有效的,他在治军安民上的能力,也远在我之上……他要屯田安民修筑堡垒,本身也并不错。”
林瀚这才意识到,张周看起来武断,但其实思虑非常之深。
“反观辽东,豺狼遍地,除了朝鲜、各部女真之外,还有朵颜三卫等草原部族,而辽东又曾经历过宁远一战,将士心中对新式火器的接受度更高。再加上如今朵颜三卫被鞑靼小王子给打残,令我大明有了出兵的机会,此时不从辽东出兵,从何处?”
张周说出他的理由。
林瀚问道:“这些话,你跟陛下提过吗?”
张周道:“有的提过,有的还是要等有战果之后再说。不然我怕陛下也不太愿意接受。”
“唉!”
林瀚叹口气。
从他眼前的反应,让张周意识到,林瀚看起来很古板,但其实思想还是很开明的。
当林瀚觉得自己没道理的时候,他也会低头,不像朝中那些耿直的谏臣一样,明明自己都毫无根据,只守着所谓的传统理念,还在朝堂上死犟。
张周笑道:“那林侍郎你看,如果大明推着六百门开花炮,一万多发炮弹出去,另外还有一千门以上经过改装的旧炮,以及五万发以上的普通炮弹,加上一万支左右的火铳,已经被打残的朵颜三卫,是否有望风而降的可能?”
“嗯。”
林瀚点头。
听着就挺恐怖的。
张周笑道:“所以说,关键不在于兵马有多少,也不在于谁领兵,而在于炮多不多,炮弹够不够。至于统兵之人,只要能力差不多,出兵时不要遭遇到太多的阻碍,那大事便可成。非要用所谓能振奋军心的‘名将’,结果我看也没好到哪去。因为我跟朱知节相交下来,也没觉得他有什么能耐。”
张周如此轻松的表达,深入浅出跟林瀚表达了最关键的思想。
以后大明要在草原建功立业,不在于培养名将,而在于多铸造火炮和炮弹,还有火铳。
有了这个,哪怕就是个最普通的将领,也能带大明取得大胜。
反而那些名气什么的,会成为战场上额外的负担,不会起什么正面效果。
……
……
“用张家老大?”
清宁宫内。
周太后从自己孙子口中得知,辽东用兵打算用到张鹤龄当总兵官,差点一口气不顺背过去。
还真是……剑走偏锋。
朱佑樘道:“孙儿也不知现在鹤龄的能力提醒到如何,但既是跟秉宽去了一趟西北,料想应该也会有进步。”
周太后一脸不悦道:“进步再大,他也没资格领兵!如果只是让他挂名总兵官,镇守一隅,那也就罢了,居然让他……带兵出征?皇帝啊,大明的江山基业为重啊。”
朱佑樘摇摇头道:“其实孙儿也在想,或是有所不妥,但秉宽举荐过那么多人,料想应该也不会看走眼。他想用鹤龄,自然有用他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