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阁的一间小包厢里,聚集了体内住着长孙的刘新彦、同为吏部员外郎的李东以及名为周密的大理寺寺正。
三人如今都处在既不年轻也无法“倚老卖老”的尴尬年纪。
当然这一说法是对于刘新彦和李东两位权利边缘的员外郎来说。
对于周密,在外人看来如此年纪的大理寺寺正正是当打之年。
刘新彦和李东身为吏部员外郎,主要职责是科举考试的主考官,官从六品。
周密乃是大理寺寺正,专门负责审理各类案件,官从五品。
这三人能够坐到一起吃饭,纯粹是年轻时积攒下的纯友情。毕竟刘新彦和李东身上烙印的可是尚书令魏平的名字,而周密背后则是大理寺、门下省、中书省的影子。
如今唐皇朝朝堂之上大致分为三方党派,分别是以尚书令魏平为首的魏党;一方是大理寺以及部分门下省、中书省官员联合起的苏党,其领头人正是大理寺卿苏元博;最后一方则是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台,其领头人乃是御史大夫赵寒,被人们称为赵党。
三方党派,其中以魏党一家势大,往往是魏党压着其余两党打,但却基本维持着三足鼎立的态势。
刘新彦、李东以及周密三人能成为至交好友,一方面是从势弱时三人便交情莫逆,另一方面则是刘新彦和李东是魏党的边缘人物,甚至称不上是魏党的人,这才能让三人到了今时今日的地位还能坐在一张饭桌上开怀畅饮。
周密皮肤略黑,眉头的川字纹给他平添了几分威严,原本平平无奇的容貌因为一双洞察人心的双眸而显得出众。
周密皱着眉头,开口道:“都说了不要来红袖阁小聚,这毕竟是南域的红袖阁,朝廷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官员进出红袖阁,但这也基本是不成文的规定了。你俩也算是朝廷命官,这点警觉都没有……”
不等周密说完,李东便打断道:“周密你行了啊,今天刘新彦做东,人家就爱来红袖阁,你不乐意来你别来啊。”
“李东!我这是为了你俩仕途考虑才好心提醒,我们大理寺已经收到多起案件表明红袖阁乃是南域的情报机构……”
周密有些生气的说道,只是依旧是没等他说完,李东便打断。
“仕途?你可别说笑了,就我和刘新彦,无权无势,能混到现在这六品员外郎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再进一步,想都不想喽。”
“至于你说的红袖阁打探情报,嘿,我这种小鱼小虾估计都不值得他们费力气,榨干了也套不出什么情报。”
李东满不在乎的说道。
周密对李东无可奈何,摇摇头不再争辩。
而藏在刘新彦体内的长孙则适时开口。
“这红袖阁虽为南域的情报机构,但往往只是暗中打探,算是比较克制了,毕竟情报这种东西只要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就能产生,只要被别有用心人注意到稍一分析就能得到一些东西,防是防不住的。”
周密点点头,长孙分析的这些他作为大理寺寺正当然清楚,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敢来与他们聚会。
“选这里还有个原因,朝廷的重要官员不敢来红袖阁,咱们在这聚会,谈论的东西就不容易被有些人听了去,在我看来,防自己人可比防南域那帮蛮子难多了。”
长孙的这番话得到了另外两人一致的赞成。
另一边李东早就忍不住了,冲着周密问道:“说正事说正事,今天朝会上那诡异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你们大理寺真的这般无用?宗亲被害案三天了毫无进展?”
有李东这个喜好八卦的小伙伴在旁边,长孙便继续充当那个对朝堂“无聊事”不感兴趣的刘新彦。
但李东说话不中听,周密懒得搭理他,随口回了句。
“没进展。”
“周密,少打马虎眼,怎么可能没进展呢,今天这朝会上大理寺卿绝对有隐瞒,就连刘新彦这个迟钝的家伙都看出来了,你糊弄谁呢!”
周密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长孙,看来刘新彦平时是真的对这种事情感官迟钝,以至于两名同伴都感到新奇。
“想知道啊?叫声爸爸。”
“周密,你个无耻之徒,枉读圣贤书……爸爸……”
长孙以手扶额,对于两人一把年纪了还这般不正经有些无语。
周密心满意足,一脸严肃的说道:“宗亲被害案至今没有进展,主要原因我想李东你肯定也猜到了,是因为大人物们都不愿出力。”
这时感官比较迟钝的“刘新彦”开口问道:“不愿出力?为何?”
周密端起酒杯不说话,看了看李东,示意问他喽。
李东自然愿意知无不言,“还能为何,因为被害的宗亲是淮王的子嗣,还是一名庶子。”
长孙皱了皱眉,感觉这个说法不合理,虽然在刘新彦的脑海中淮王一直是几位王爷中最没用的,也最不受皇帝待见,而被害的宗亲唐怀安还是季子并无爵位,但也不应被如此轻视。
毕竟人命关天,更何况是皇室宗亲。
“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是淮王是镇南王的人。”
“镇南王……”
李东所说的镇南王正是唐王爷唐耀邦。
“对,如今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大致分为三党,而这镇南王则是宗室勋贵推出的领头人,这几年在朝堂之上隐隐有发展为第四大党派的势头。你想作为敌对党派,其余三党岂会为他们卖力干活?”
李东接着解释道。
只是李东的这个解释依旧让长孙难以信服,在刘新彦的脑海里,虽然如今朝堂之上党派纷争不断,但党争作为控制朝堂的一个手段,当今的皇帝用得还算合理,并没有令大家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党争之中。
这宗亲被害案即使是对立党派的,但却是大理寺分内之事,苏党不会这般糊涂的为了党争而“不务正业”啊。
周密接过话,开口道:“你说的还是片面了,我们大理寺还没蠢到为了党争自掘坟墓。”
李东有些不服,争论道:“那你说还能是什么原因让苏党和魏党几乎公然与宗室勋贵们对着干,嗯,赵党虽然没落井下石,但也差不多。”
这时一直默默聆听的长孙,忽然开口分析道:“能让几乎朝堂上所有的大人物态度如此一致,除非是龙椅上那个人的授意……”
说到这里,就连长孙都惊得不敢再往下说。
而听闻长孙此言,李东也大梦初醒般,喃喃道:“对啊,各党派何时这般步调一致过,除非是他的授意……”
李东也赶忙闭口不言,过了片刻才平复心中的震惊,而后再次发现新大陆般看向长孙。
“刘新彦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啊,感官竟这般灵敏!”
长孙干笑一声,而一旁的周密则是看了长孙一眼,帮长孙开口解围道:“刘新彦本就比你聪明,只不过是平时不愿意把脑子花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
李东也不恼,似是承认了刘新彦比自己聪明的事实。
周密不仅官职比二人高,并且比起二人员外郎的“闲职”来说,算是官居要职,所以知道的也比二人要多。
“也算不上是授意,只能说是在这个案件上态度消极吧。官场的这些大人物都是老狐狸,最爱猜度那位的心思,这些年下来也算是摸清楚了七七八八。从结果上来看,你也可以理解为是那位默许了大理寺消极怠工。”
二人都知道周密说的“那位”就是当今皇帝。
长孙还是有些不解,宗亲遇害这可不能算是小事,往小了说这是他的侄子遇害,往大了说这可关乎着皇室的颜面,这般消极的态度又是为何?
周密没能解答这个问题,而是耸了耸肩说道:“我刚也说了那些个老狐狸也只能将那位的心思摸清七七八八,而咱们那位……城府可是极深,并且还有一位计谋无双,诡秘莫测的国师辅佐……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国师……”
想到这两个字,长孙从刘新彦脑海中首先的得到的信息是可怕,其次才是神秘。
今日朝堂上长孙其实也有见到,就是那位一直站在皇帝左侧的黑袍男子。
从形态上来看身材挺拔,应该是名正处于黄金年龄的中年男子,但刘新彦曾听到过国师开口,声音沉稳得有些老成。
并且在刘新彦的印象中,国师有着远超他年龄的城府与智谋。
这一点从一件事就能看出,国师乃是凭借一己之力压得当朝三党抬不起头,到如今甚至已经没有人再想撼动国师的地位。
长孙总结道:“也就是说这宗亲案没有表面上看那么简单。但你刚才说案件没有进展主要原因是大人物们不愿出全力,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周密此时也有些纳闷,刘新彦今天心思缜密的有些反常。
“嗯,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案件确实很难调查,至今还没有头绪。”
“什么!连你都没有头绪?”李东惊讶的看向周密。
周密是好面子之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岂容李东这般质疑。
“额,那个,主要原因还是掣肘太多,没办法全力展开调查……”
周密说这话有些心虚,但大家都知根知底,二人知道周密好面子,所以也不说破。
长孙思忖着说道:“那就是说这个案件确实很难侦破,那王尚书还举荐一名初出茅庐的状元。”
提到对立的党派,周密毫不客气的嗤笑道:“这还不明显,你们这位王尚书摆明了想要整死这个状元。”
“嗯?”
对于长孙的纳闷,二人倒也不奇怪,朝堂的这些事刘新彦本就了解不深。
既然打开了话匣,二人也乐得替长孙解惑。
“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你一份功劳呢。”李东意味不明的笑着说道。
“我的功劳?”长孙有些纳闷。
这里说的功劳当然与长孙无关,而是与刘新彦有关。
原来,刘新彦作为科举的主考官,在科举之前是接到过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就是王尚书授意,对某位举人照顾一二。
但刘新彦这样无权无势,同时又对朝堂之事不敏锐之人,之所以能走到六品员外郎的位置,就是因为他的“刚正不阿”。
所以刘新彦并未明白王尚书的授意。不过这倒也无所谓,毕竟王尚书这样的人物但凡发挥能量,不会只是辐射刘新彦这一面,必然还在其他方面下了功夫。
然而阴差阳错之下,刘新彦竟将云学知科举的文章直接捅到了翰林院,翰林院的大学士又将此文章上禀给陛下。
谁知,陛下看完后直呼人才,这才成就了云学知的状元之名。
王尚书为此大发雷霆,但面对刘新彦这个出了名油盐不进的臭石头,王尚书也是毫无办法。
由于此时长孙进入刘新彦体内,所处的状态有点像是进了主人家的客人。所以那些刘新彦印象极深之事长孙都能了解到,但那些在刘新彦脑海里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类似于云学知状元的这件事,长孙便只能在李东提醒之后才通过刘新彦了解到。
在李东的一番解释下,长孙才明白刘新彦的功劳在哪里。
敢情是王尚书想保一名举人中状元,但被刘新彦破坏了。
王尚书没办法,便打算借宗亲案除掉云学知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长孙再次有一丝不解,于是问了出来。
“王尚书究竟要保谁中状元?即使冒着举荐不利被圣上怪罪的风险,也要这般行事?”
这便是长孙不解的地方,王尚书这样的老狐狸在朝堂行事一般就求一个“稳”字。为了保一个举人中状元,这样做可以称得上是兵行险招了,不符合王尚书的行事风格。
明知包厢内只有自己三人,但李东还是不自觉的打量四周,而后才悄悄的说道:“那是因为王尚书要保的这个人大有来历!”
“大有来历?什么来历?”
李东说的这个秘事算是魏党的核心情报了,作为对立党派的周密也无法提前探知,因此也来了兴趣,凑过来一脸期待。
谁知李东反而老神在在的喝起酒来,而后慢悠悠的看着周密说道:“呦,周寺正也有兴趣?”
周密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但好奇心作祟让他忍不住点点头。
李东又喝了一杯酒,才悠闲的说道:“叫爸爸。”
“李东,你!”
周密怒发冲冠。
“爸……”
“哎,好听。”
长孙再次以手扶额。
“好了,李东,快说。”长孙催促道。
李东心满意足,又恢复了小心翼翼的模样说道:“听说王尚书要保的这名举人是尚书令大人的私生子!”
“不可能!”
周密义正严词的否定道。
长孙也有些怀疑。
李东无所谓的摊摊手,说道:“官场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要不信的话就再等几日,估计要不了多久这个消息就能在文武百官中传开了。”
周密闻言这才将信将疑,但随即想到自己用一声“爸爸”换来了一个用不了几天就能知道的消息,顿时感觉自己吃了大亏。
而另一边的长孙则依旧有些不信。
尚书令的私生子想要中状元用得着这样大费周章?
周密解释道:“刘新彦你不懂,咱们这位圣上虽然明白‘举贤不必避亲’的道理,但魏平在朝堂已经手握权柄,圣上是不会允许他再如此明目张胆的发展自己势力。毕竟现在三足鼎立是圣上最愿意看到的局面,任何一家发展壮大都不被允许的。”
“当然以圣上的手段,想必早就知道那位举人是尚书令的私生子了,只不过大家都在装傻罢了。我猜测这名举人即使接下来成了状元今后也不会被圣上重用吧,而尚书令估计这样也就满足了,算是给了自己这个私生子一个交代吧。”李东补充道。
长孙点点头,这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可真是激烈,仅仅一天的朝会竟然包含了这么多信息,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比如七天后的云学知。
“对了,刘新彦,云学知的那篇文章写的什么?竟然让你捅到了翰林院去?”李东好奇的问道。
李东这么一说,立马也勾起了周密的兴趣。
而得益于二人的提醒才让刘新彦又开始回忆此事,长孙也借此机会看到了云学知高中状元的文章。
只是这一看震惊了长孙。
“哦,云学知的这篇文章论点新颖,难能可贵的是逻辑还清晰。”
“是关于恶念的,他提出恶念有没有可能也是灵气的一种,针对这个论点他例举了多条依据。嗯,称得上是有理有据。由此他还引申出恶念是否能像灵气那般建立一个修炼体系,甚至之后这部分武者应如何发展,如何管理他都做出了预测。想法很大胆,落到细节处又很细腻。”
刘新彦给出自己的评价。
而一旁的两人则已经满脸震惊的看着刘新彦。
“疯子,你两都是疯子!”
“他怎么敢写,你又怎么敢举荐!”
长孙与二人的不同,他震惊的是云学知对于恶念竟然和自己有同样的猜测。
长孙在从冥海修行之后便有猜测恶念能够和灵气和平共处,是不是意味着恶念同样是一种“灵气”,至于它所表现出的毁灭、暴虐只是它与生俱来的一种特性。
并且云学知所说的针对恶念修行,长孙也用身体力行证明这个是可以的,至于如何发展为一个完善的修炼体系,长孙还没有思考过。
不过这代表了这方面是可行的,并且当今世上也不止长孙一人可以修炼恶念,抛去遗族那种被恶念控制的不算,至少长孙还知道离王便是一个成功的案例。
而长孙接着得出的思考是,云学知在这时便已经有这样的思考,那意味着他对恶念的研究早就开始了,并且会持续到以后。
也就是说,或许自己身负恶灵的秘密早就已经被云学知窥探到了。
“难怪在展示灵物空间时,云院长对自己表现出极大的怀疑,看来他俩知道的远比表现的要多。”
长孙在心中暗暗思量,同时也因为这一想法惊出一身冷汗,恶灵算得上是他身上排在第二位的秘密了,排在第一位当然要属他是“异乡来客”这件事了。
如今看来,云院长或许早就知道自己体内的恶灵,不,也有可能是怀疑长孙身负恶念。
在长孙暗自思量的这段时间里,周密二人也将刘新彦疯子的举动消化了。
恶念在大陆仍然是一个让人讳莫如深的话题,毕竟一提到恶念大家首先想到的便是遗族,这个恶贯满盈、令人谈之色变的群体。
而云学知竟然敢在科举这样的场合做这样一篇文章不是疯子是什么?
刘新彦身为主考官,竟然向翰林院举荐这样一篇文章,不是疯子是什么?
周密二人平复了情绪,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而是看向刘新彦说道:“你这次得罪了王尚书,甚至是尚书令,今后的路不好走了。”
刘新彦也叹息道:“本来也没甚前途。”
李东在一旁说道:“刘新彦啊,你说让我说你什么好。我前面就跟你打了招呼,这次司封郎中致仕便是你更进一步的机会,你偏在这个时候得罪王尚书。”
周密跟着说道:“司封郎中之位空缺,最有利的竞争者便是你和另一位员外郎王泽。”
“王泽这人虽然无你的才华,但他却是个趋炎附势的好手,早早就巴结上了王尚书,再加上你这次得罪了王尚书,怕是争不到这司封郎中的位置了。”
两位同伴都为刘新彦可惜,偏偏刘新彦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李东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开口直言道:“刘新彦你糊涂啊,我知你和我一样对这仕途早已断了念想,但你和我又不一样,你有在意的人啊。这红袖阁的云玲姑娘是你相好,你当王泽不知?”
听到此言,刘新彦端着酒杯的手轻轻的颤了一下,但也仅是颤了一下,神态依旧没有太多在意。
“他原本是打算在你和他竞争司封郎中时,以这点攻讦你,现在看来应该是不需要了。但你想过没有,以王泽风流成性,锱铢必报的性格,待他成了司封郎中会放过你,会放过云玲姑娘?”
听到这里刘新彦终于神色大变,长孙作为旁观者,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刘新彦对于这位云玲姑娘的在意。
并且通过刘新彦的回忆得知二人都出生贫苦,年幼时便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只不过在这个封建落后的世界,同样是出身低微,男人却是可以通过科举逆天改命,而女人则永无翻身之日。
不过云玲能进入红袖阁,在这个世界已经算是命好的了。
刘新彦有些慌了。
没错,正如李东所说,他并不在乎自己的仕途,但他在意云玲。
李东见刘新彦此番神态,便知道自己说中了。
“新彦啊,在这个世界,要想保护自己在意的东西,只能是让自己爬得更高,或者变得更强。”
李东言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