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进行到这里,已经没必要再看下去了。顾平林手足冰凉,木然走出海槐林,下意识地登上小舟离开仙蛇岛,回到碧游宫内,冷静与护卫们打过招呼,然后走进大门。
廊外水面轻响,应是海鱼翻波,水花一闪而逝,引得波光荡漾,闪烁的银光映上栏杆,掠过眼角。
足底微微踉跄了下,顾平林止步,左手撑住前方的廊柱,轻轻喘息。
却是不知在游廊上转了多久,房间早就走过了。
顾平林闭上眼睛,扶着廊柱沉默半晌,突然轻声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平日酒量极好的自己,那夜竟醉得控制不住行动;
怪不得,心里只有段轻名的曲琳,竟会对自己那般顺从!
那模糊的箫声,不是醉梦中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阴谋。东海魔箫,不止让曲琳产生了幻觉,更将自己因步水寒之死产生的怨愤之心激发。
终于,铸成大错。
半生修为毁于一旦,道心被仇恨吞没,从此万劫不复。
手紧紧握成拳,轻捶廊柱,顾平林一边摇头一边笑,断断续续的、惨淡凄凉的笑声,是悲愤?亦或是自嘲?已经难以说清。
幕后之人竟是南珠。
南珠此人记仇,他受过顾平生侮辱,顾家人前世都入了灵心派,他自然会连同灵心派一起报复,曾几次为难门下弟子,都被自己轻松化解,于是便有了这场设计。自己因为步水寒之死,愤而找上段轻名问罪,却反遭遇冷嘲热讽,又再次战败,最后被赶来的颜飞秀拉走,那时自己其实仍然不想与段轻名斗到你死我活,只得借酒浇愁,想不到竟让南珠抓住机会,及时点了这一把火。
南珠想借刀杀人,可笑的是,他竟然成功了。曲琳之死让段轻名大怒,自己道脉被废,一念之差误入歧途,灵心派也遭受灭顶之灾。更可笑的是,自己自诩聪明,从未将外人放在眼里,南珠刁难在前,自己竟未提高警惕,一心只在段轻名身上,乃至落入这种简单的陷阱。
一曲魔箫,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如今,自己竟主动帮助仇人,还与之结为朋友。
世事变幻莫测,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手指越扣越紧,陷入坚硬的海楠木柱里。顾平林低头,前额轻轻抵上廊柱,微凉。
海上夜风起,掀动披风与袍摆,吹起鬓边墨色长发,拂上轮廓分明的侧脸。
俊脸平静无表情,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久久地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仿佛变成了一具木雕。
不知过了多久,肩上一沉。
顾平林没有避让,抬起脸。
“嗯,想不到你这么喜欢吹风。”磁性的声音一如往常,含着笑意。
顾平林回头看着他。
白袍广袖在风中飞扬,段轻名似乎没发现他异常:“这一身杀气……怎样,想要打一场吗?”
顾平林沉默片刻,召出顾影剑:“当然。”
名风若白虹,顾影生紫电,双剑争锋,海天之间充斥着夺目的光影。
这是一场格外激烈的战斗,似曾相识,又始终有不同。眼看落于下风,处处受压制,顾平林反而战意更盛,险招频出,险中见精妙,居然多次扭转了颓势。
一招“乱花迷蝶”再出,与之前大不相同。对面人“咦”了声,拉开距离:“似困,实杀,果然这才是你的剑道真义?”
如愿看到他眼中的亮光,顾平林抬眉,掩不住的意气伴随剑气弥散开:“剑修不杀人,怎称剑修!”
对面人闻言,眉间冰霜微融:“很好,让我看看,你保留了多少。”
“彼此了。”
大片海水爆成水雾,遮去月光下的身影。究竟走了多少个来回,大概两人都记不清了,直到月西斜。对面人始终有所保留,功体仅动七成,他主动缩小境界差距,让这场比斗成为纯粹的剑术较量。
顾平林战得艰难,越长精神。
真正的顾影剑法就是这样,前世他果然在让自己。
那又如何?现在,他不需要再让了。
顾平林飘出数丈,仰头望着半空那道冰雪之影,清喝:“云中雁影呢,为何不见?”
“如你所愿。”
声音落,剑境再现,遮云蔽月,空间只余白茫茫一片云气,偶尔有飘渺的影子自上空掠过,眨眼即逝,难以分辨真假。
顾平林微微眯了眼,不为所动,忽然凝集全部真气,倾力送出一击,八道剑气冲天而起,直斩八方剑位!
“这就是你的破招之法?”声音响在云中。
“错了吗?”
“当然。”
身后,白虹剑气飘然而至,已是算准他回气不及。
顾平林没有躲避,反倒笑了声:“原来在这里!”
分散的八道剑气骤然消失,他身畔同时出现另外八道剑影,剑锋朝外,四散而出!
……
再次败在顾影剑法之下,顾平林已无不甘之心,回身看着直指胸前的名风剑尖,嘲讽:“还是那些招数,毫无新意。”
“嗳,这是炫耀?”名风自行归鞘,对面人又变回温和从容模样,走到他面前,“好险,差一点就让你抓住了。”
顾平林道:“差一点,就是差。”
“这招确实出乎意料,”段轻名想了想,“是取自灵心剑法中的‘流云出岫’,嗯……它至少有三十七种以上的变化。”
顾平林收起顾影剑:“差不多。”
“这不像你的风格。”
“是你的风格。”
“喔……”段轻名意味深长地道,“你在学我?”
两人边说边踏波走回廊内,顾平林闻言道:“你也有学灵心派剑法,我为何不能学顾影剑法?”
段轻名笑道:“当然可以,顾师弟想学,是我的荣幸,请随意学。”
“你不必得意,”顾平林扫他一眼,“此招始终是灵心派剑法,纵然变化多一些,也与你的剑道不同,而且它尚有完善的空间,下一次你未必还能躲过。”
“喔?”段轻名道,“话不能这么说,没什么不可能。”
顾平林也学着他的语气,慢悠悠地道:“是啊,没什么不可能。”
段轻名含笑问:“新招何名?”
顾平林道:“云中落雁。”
段轻名失笑:“好歹是师兄弟,你就非要这么处处针对我?”
“非也,我不是针对你,是针对你的剑道,”顾平林微微蹙眉,盯着他道,“剑道之所以称道,是因为传承之故,顾影剑法虽好,但始终过于复杂,除了你,天下谁能记得住那些变化?在你之后,谁能传承?”
“你这样想?”
“错了吗?”
段轻名没有直接回答:“复杂,是你眼中的招式,简单,是我心中的招式。”他抬手扶上栏杆,侧身望月,“正如生死轮回,死,即意味着再生的开始,生,则是死亡之路的起点,复杂到极点,即是另一种简单。”
但凡世间上乘剑道,无不追求化繁为简,人剑合一,返璞归真,姚家的殊世剑术便是其中代表,顾平林从未听过这种“化简为繁”的说法,外人听见,定也会斥之为荒谬,不过话出此人之口,顾平林自不会轻视,跟着沉思起来。
段轻名道:“无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中生招,一式生千万,是顾影剑法之真谛,说它简单,因为它原本就是无,真正的无,世人只知删繁就简,以求返璞归真,又怎知由简生繁,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返璞归真?”
同是剑道高手,顾平林听他一番解释,不由点头道:“不错,有归于无是道,无中生有自然也是道。你这些话虽新奇了些,但确实有几分道理。”
有化无,无生有,不息不灭,大道无形。顾影剑法之所以有那么多变化,正是因为他已经达到有无之境。剑招有形,招出有名;剑招无形,随意生变――这才是真正的返璞归真。
破它难,也简单。
若说简单,却仍是难,达到这种境界的人能有几个?
顾平林想到这里,不禁摇头。
段轻名忽然回头问:“顾影剑法的传承,你有兴趣吗?”
顾平林不答反问:“你希望我学?”
段轻名也反问:“你需要?”
“当然不,”心中豁然许多,顾平林盯着他,不紧不慢地道,“但你将这些道理告诉我,就不怕我超过你?”
“怕?”段轻名闻言大笑,拉起他鬓边一缕黑发晃了晃,毫不掩饰自负,“应该叫期待,我期待有人能超过我――你能吗,顾小九?”
“难,”顾平林亦直言,“你应该已经发现了,自从上次突破,我的修为已许久未曾精进。”
段轻名果然没有惊讶,松开手:“为什么?”
“没什么,大道无情。”顾平林避开他的视线,转身望着水中月影。
今世的段轻名并不是前世那人,执念永难解,自己道途堪忧。相比之下,他天赋奇高,随着补天诀的完善,修炼速度将越来越快,两人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了。那人前世故意消遣自己,最后还给自己留下执念,然后一身轻松地破境离去,让自己空守着执念,再一次虚度一世。不甘心又如何,上哪里去找他?
顾平林平静地道:“你结内丹不需十年,而我今生能否突破内丹境尚且是未知,大概不会是你的对手。”
“大概,”段轻名重复了遍,“你并没打算放弃。”
顾平林道:“当然,我顾九几时放弃过?”
段轻名颔首:“接下来去哪里?”
“仙焦帕帧!
“看来你已有想法。”
顾平林没接这个话题,转回身面对他,久久不语。
经不起挑衅,过于相信判断,看不清的人是自己,以至与这个人生出诸多误会,才会中了南珠的暗算。
但细想,那时自己先被被步水寒之死刺激得失去冷静,再是道脉被废,纵然觉得蹊跷,也因为这段刻骨仇恨,顾不上深究了,可段轻名呢?若说他居然也没有发现圈套,未免不合常理,他竟能容忍这样的利用?
顾平林心念微动。
不对,后来他当众斩去南珠一臂,南珠元气大伤,败退回东海,陆界霸业图谋到此为止。
照理说,他当时已是赫赫有名的大剑修,是修界风头最盛的人物,顾影剑法名震天下,南珠但凡有一丝理智,都不该去惹他的,两人为何对上,这中间的缘故,自己竟不清楚。
如今再看,他大概是发现被利用了。
想不到临死前,倒是他给自己报了这个仇,虽然不是为自己。
“竟然能让你看得发呆,我都差点以为自己很迷人了,”面前的脸放大,“来日方长,天天让你看如何?”
顾平林回神,没计较他的调侃:“你是来找我?”
段轻名直起身:“嗯,段氏那边,家老们仍未放弃换继承人的想法,大概会想利用你牵制我……”
“你这么迷人,当然是自己解决了。”顾平林悠然打断他。
“又欺负我,”段轻名再次失笑,见他在栏杆旁的平台上坐下,便问,“不回去?”
今晚如何入眠?顾平林淡声道:“赏月。”
“良辰美景,共赏如何?”段轻名跟着坐下来。
空空的背后突然多了个人,隔着衣袍,似有温度。顾平林微微扬了下嘴角,瞥了眼手旁的洁白衣袂,转而抬头望着廊外的月亮,身体轻轻后仰,将重量转了些到那人背上。
月落,潮来。
两人谁也没有动,也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