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靠近嘉陵江,耳旁就不停传来河水拍打两岸的叩击声,听得人心潮澎湃。
过往的豪杰已经长埋地下,张飞将军的坟冢就在距此不足四五里的地方,料想,他的无头身躯已与松柏根须紧紧相拥,融为一体。少了思虑,冤死的他终于不必再替冤死的二哥讨债了。
只剩追随他征战四野的壮士,不甘寂寞,融入嘉陵潮水,日日夜夜叩打河岸,为将军招魂!
渔船沿着江面向西,背着初升的太阳和满江的霞光,一桨就荡开粼粼一片……
看着宽阔的江水,即使是最软弱的懦夫,雄心也会在一瞬间增长。
有船家大声吆喝着在岸上卖鱼,时间还早,可附近的住户已经打着哈欠来了。
顾飞卿拍打栏杆,喜滋滋地大摇着扇子:“好水,好去处!”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忽然抓了抓他的衣袖,顾飞卿略一低头,却见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身上只有一件不合体的麻布长衫,油腻得发亮,鼓了鼓勇气,怯生生道:“哥哥,你要鱼吗?”
“鱼?”
顾飞卿不禁莞尔,像他这样衣冠楚楚的公子,总该有十七八个仆役围着,何曾接触食材本身?
他已经在这站了许久,旁人都识相的不来打搅,虽然江边被众人当做鱼市,公子却显然不在熙熙众人之列。
老渔夫都知道:咦——公子不是买鱼来的,是买风来的!
劳苦人民总是很难理解,为什么风不是风,月不是月,潮水不是潮水,而肉却只是肉。
他不需要鱼,但他揉了揉女孩脏兮兮的头发,笑道:“我要的,小妹妹你有鱼卖吗?”
小姑娘耳根涨得通红,重重点了点头,拉着他的手向江边走,顾飞卿也就顺从跟着。
“哥哥,我有鱼。”
小姑娘从桥洞下的水池里掏出一只竹篓,正要掀开盖子,却被顾飞卿用扇子压住。
“小妹妹,鱼先不忙看,先告诉哥哥你为何出来卖鱼,瞧你的样子,这是第一次?”
小姑娘低着头,手指揪着衣袖一言不发。顾飞卿也不急,就在一旁笑脸盈盈的等着。
一个黑瘦的渔夫走过来,作了个揖,冲顾飞卿讨好道:“公子,买鱼啊?”
顾飞卿瞧小姑娘嘴巴紧紧抿成了一条线,还没有开口的意思,有心逗她,便故意沉声道:“是啊,买鱼。”
黑瘦汉子立刻拎来两个鱼篓,用力拍了拍,热情道:“公子,要不您受累,也来看看我的鱼?都是早上才打来的,保管新鲜!”
这些公子哥若是买鱼,一定买的不是鱼,买的是新鲜,不是鱼的新鲜,是事的新鲜!若是能说会道,宰一顿公子哥,顶得上苦兮兮捕一月的鱼!
小姑娘一听黑瘦汉子的话,顿时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连声道:“不行不行,哥哥说要买我的鱼的!”
黑瘦汉子抱着双手威胁道:“臭丫头,你能捉几条鱼?滚一边玩儿去,别耽误了老子做生意!”
小姑娘跟他说不通,泪眼婆娑,拉着顾飞卿不肯撒手,“哥哥,你先看看我的,我的鱼真的很好。”
“公子可别被这臭丫头骗了,穷人家的孩子生下来就会骗人!”黑瘦汉子伸手去抢竹篓,边抢边道:“死丫头,你的鱼好?有什么好,也叫我瞧瞧!”
小姑娘捂住竹篓,坚持不肯,眼泪哗啦啦地落,一张小脸哭得更花了。
顾飞卿不愿黑瘦汉子再纠缠下去,塞了他几两碎银,劝他离开。
黑瘦汉子得了银子就好像猫儿舔到了腥,不情愿的走远两步,讪讪笑着站在那,眼睛不住地往这边瞄。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缝,顾飞卿凑近瞧了个仔细。
竹篓里只有一条二尺长的红尾鲤鱼,尾巴鲜红如同火焰,嘴边扎着两条肉须,头上顶着一对肉瘤,在竹篓里翻腾跳跃,隐隐似要化龙。
“乖乖!卖不得!这鱼神了,今日的鱼王非他莫属,这要是跃了龙门怕是都要化龙了!”
顾恩青正专心看鱼,突然被耳边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知何时黑瘦汉子又走过来,他大声感慨,立刻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顾飞卿眉头一皱,对黑瘦汉子很是不满,从怀里掏出五粒金瓜子递给女孩,笑道:“确是好鱼,哥哥要了,你瞧这个这足够了吗?”
小姑娘连连点头,喜滋滋的正想去接,却被黑瘦汉子挡在面前一推,一屁墩跌在地上。
顾飞卿眉头倒竖,怒道:“混账东西,你这是做什么!”
黑瘦汉子拱了拱身子,瑟缩着道:“公子勿怒,恕在下多嘴,这鱼您买不得……”
顾飞卿不解其中含义,被他气笑道:“她肯卖,我有钱,怎么就买不得了?”
黑手汉子嘿嘿笑了两声,挺了挺腰杆,朗声道:“因为规矩!火船帮的规矩!这里是咱们火船帮的地界,在这捕鱼、卖鱼、买鱼,都要遵从火船帮的规矩。”
顾飞卿冷笑道:“那你说说看,我们是犯了那条规矩?”
黑瘦汉子道:“公子,我们在火船帮地界内捕鱼维生,全仰仗火船帮庇佑。一来,火船帮在,没人敢来欺行霸市,二来,火船帮肯为我们说话,官府对江上渔船从不乱加赋税,三来,每日派巡船,视察交易是否公道。作为回报,当日市上的鱼王都要献到火船帮,由帮内大人物处置,外人不得染指!”
“可惜了这条龙鲤了,这丫头运气说来好也不好,这样的鱼我们捕了一辈子鱼也不曾见过,若能卖了,她爹的棺材钱岂不是一下就够了,可惜了呀——不能卖!”
黑瘦汉子惺惺作态,说着惋惜却满脸幸灾乐祸,惹得顾飞卿讨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装龙鲤的竹篓也被换成了一口大缸,龙鲤神姿引起阵阵惊呼。黑瘦汉子站在大缸一旁,神气活现,好似龙鲤是他捉来的。
顾飞卿叹息一声,人总是无法对他人的悲伤感同身受,就像又盲又瞎,走在大道上,只关心自己所关心的,对身边的恸哭都无动于衷。
顾飞卿转头冲那小姑娘柔声道:“小妹妹,可是你爹不在了,所以你才出来卖鱼?”
小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呜咽着,泣不成声。
“爹活着……只是病了……病了、没药……”
黑瘦汉子挖苦道:“臭丫头,你偷偷贩卖鱼王,莫说是救你爹了,说不好再害他挨一顿揍,直接翘辫子!”
“闭嘴!”
顾飞卿怒不可遏,吓得黑瘦汉子一个哆嗦,转又冲小姑娘轻声道:“小妹妹,你有蜗牛壳吗?”
蜗牛壳?小姑娘懵懵懂懂,在竹篓里摸出一个黑色蜗牛来,这些东西在江边简直不要太多!
顾飞卿笑道:“好蜗牛,哥哥很喜欢,我拿一条小鱼给你换。”
一条拇指大小的小金鱼被他塞进小姑娘手里,小姑娘若是留心又识字,一定能发现金鱼的脊背上写着‘锦绣顾家,富贵荣华’!
小姑娘一脸欣喜与不解,一个贝壳怎么会这么值钱?
顾飞卿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道:“小妹妹,这条小鱼不可以当换,你要拿它去找锦绣布庄,就说‘爱惹祸的小公子来了’。作为带话的报酬,他们会给你银子,帮你找大夫,安置好你和你爹。”
顾飞卿笑道:“记住了吗?记住了就去找,治病这事越早就越好。”
“哥哥……我记住了!”
小姑娘眼中闪光,重重点头,又从竹篓里掏出一把蜗牛壳,硬塞进顾飞卿手里,飞也似的跑远了。
“日行一善,家破人亡……”
看着小姑娘的身影消失,顾飞卿笑脸逐渐变得深沉。
一个黑影靠在他身后,低声道:“小公子,我不懂。”
“荷花出淤泥不染,可荷花能在墨汁里绽放花朵吗?太浑浊的世界就经不起,也无法容忍格格不入的人……”顾飞卿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又恢复成那个轻佻的顾家公子,“小盛,太爷爷不义之财,我拿来行有义之事,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