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说话,一艘高大的楼船缓缓驶来,船舱上用浓墨钩了个火字,众人纷纷簇拥上前,山呼相迎。
一个白袍红衫的男子从高阁里挑帘出来,只一露脸,场下欢呼声顿时更响了几分。
若说这男子如何模样?
柳叶眉,桃花腮,唇红犹丹浸霞抹,齿白如素贝成行,着男装,令百花俯首,持宝剑,身竟比剑直!三分阴柔妖娆,配七分男儿俊俏,如不是江涌楼高,少不得老少妇妪掷李抛桃。
男子将手中金光宝剑向前一指,高声道:“可有泼皮生事?”
众人齐声应答:“此处天下太平。”
男子问:“可有奸商抬价?”
众人回道:“尽是尧舜良民”
男子又问:“可有贪官污吏?”
众人都俯下身子,唱道:“河澈水清到如今。”
“如此便好,江巡已毕,明日再来!”
男子将剑一收,转身回返,下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喝,“易堂主留步——”
男子姓易名奢,年仅二十有七,因形容俊俏被江湖唤作玉面狐易奢,乃是火船帮帮主镇江龙王李阔海之义子,清沐堂之堂主。
易奢定睛一瞧,适才喊话的是个贼眉鼠眼的黑瘦汉子,不由得皱眉道:“你有冤?”
“不不不,小的没冤……小的是要献鱼王给易堂主。”黑瘦汉子胆怯地缩了缩脖子,连连摆手。
献鱼?易奢嘴角一挑,忍不住想笑。
百年前,二十八个会些武艺的渔夫结伙,共同反抗强人欺压、官府盘削,以一条红帆渔船建帮。
因本是同源,火船帮成帮后,对江上渔民格外照拂,渔民亦感戴恩情,纷纷赠鱼与一干帮众。为防后来帮众腐化,杀虎者终成恶虎,老帮主定下每日只收一条鱼的规矩。
时光荏苒,一个二十八人的小帮会成为了拥有二十七个堂口的万人大帮,位列三帮三派之一,虎踞一方。
每日一条鱼,也演变成每日进献鱼王的传统。
火船帮有自己的帮会生意,每日进账出账,金银如同瀑布倾洒,也只有这些穷苦渔夫还会对一条鱼如此在意。
楼船上,一个好汉道:“鱼王你们自己选出,晚上送到义厅便是,怎么今天早上就选出来了。”
黑瘦汉子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道:“易堂主,各位英雄,这条鱼不是一般的鱼,小的怕被人偷偷卖了,故而早早献鱼!”
易奢笑道:“老兄,你说这条鱼要献给火传帮,嘉陵江上还有人敢买?”
鱼是小事,拂了火船帮的面子却是大事。
黑瘦汉子滑稽地趴在地上,以拜神的姿势拜了三拜,“回堂主,这鱼头生龙角,嘴长肉须,真是鱼中之龙,鱼中之易堂主啊,张瘸子家的丫头碰巧捉到,若不是小的忠心,险些就叫她私自卖掉了!”
易奢道:“那鱼现在还在吗?”
“在……在呢……”
黑瘦汉子兴冲冲回头一看,却见大缸不见了。
抬眼再瞧,一个精壮汉子在顾飞卿指点下,已把大缸推到了江边,顾飞卿把龙鲤从缸里捞出来,闪闪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光彩,如同一团火焰。
“哎呦!使不得!住手,公子住手啊!”黑瘦汉子神色大变,颤声央求着。
众人簇拥着上前抢鱼,却叫精壮汉子一一踹开,纷纷惨呼道:“易堂主,有强人使横!”
精壮汉子掩着嘴,扭捏作小女儿姿态,“呀,易堂主,有奸商抢鱼!”
他没一丝惧怕火船帮的意思,明着嘲笑易奢生有女相。
易奢轻笑看向顾飞卿,“不假,献的是条好鱼。”
“听见了吗!易堂主说是好鱼了!”众人热情高涨,几乎要把二人推下江去。
扣着鱼鳃,龙鲤奋力挣扎,滑腻难抓,顾飞卿一巴掌拍在它头上,骂道:“蠢畜生,本公子是救你的人,可要记得回来报答!”
说罢,扬手就将龙鲤投到江里。
龙鲤尾巴一摇,刹那间没了踪迹。
“想要龙鲤,去找龙王要吧!”顾飞卿站在岸边很没风度的叉腰哈哈大笑。
进了江水,有谁能抓到一条鱼?
众渔夫如同做了错事,或垂头丧气,或咬牙切齿,好容易等来巴结火船帮,增进情谊的机会……就这么一摇尾巴,溜去了?
“呵,这片水别说龙了,夜叉也没的,火船帮的帮主就是这儿的龙王!”
易奢竖起一根手指,缓缓道:“这条鱼儿我要,清沐堂以千金相换!”
“哈哈……”
精壮汉子闻言止不住仰天长笑,嘲弄道:“狐妹妹,鱼都跑了,你说你出千金?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他的笑声还没停,耳旁扑通扑通的声音响作一串,渔夫们如同下饺子一般挤到江里,霎时间,宽阔的江面上漂浮的尽是人头。
精壮汉子笑脸僵住,尴尬地说不出话。
谁能想到,火船帮一句话竟使百千号人争相跳江。
顾飞卿在精壮汉子身上把手上腥滑擦净,笑道:“热闹啊,比之刚才可有意思多了!”
易奢道:“火船帮帮众过万,沿江渔船无不听令,区区一条嘉陵江,不过说一句话也就舀空了!”
顾飞卿拱拱手,恭维道:“火船帮千金买鱼,渔夫争相入水,财大气粗,佩服佩服。”
“买鱼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买掉在地上的面子,万一捡的慢了,被谁踩上一脚,义父怕不是要把我的头拧下来!”
易奢俏脸一扬,比女人还要媚态,高傲的态度让人禁不住想在他漂亮的脸蛋儿上来上一拳,所幸他掌中的剑比大多数人都要英雄。
“易某买鱼,这钱却不是火船帮出,毕竟这里除了阁下你,有谁还敢自称财大气粗?——爱惹祸的小公子,花花公子顾飞卿!”
“原来你认得我?”顾飞卿有些意外,他不会武功,走闯江湖居然也有了字号。
“当然,如果是其他人,我还怕折了本呢。司徒兄你说是不是?西山剑宗的弃徒司徒盛!”
精壮汉子嘴巴一咧,兴奋道:“嘿,狐妹妹见识真不错,没想到你连我也知道!”
易奢点头道:“司徒兄大名鼎鼎,西山剑宗宗主的入门弟子,据说离剑仙境界也只差一线,不知为何被逐出门墙,天下皆知,原来是做了顾家的狗了。”
司徒盛抱拳道:“败坏门墙的弃徒,有些恶名而已,狐妹妹还是忘了我吧!”
易奢笑道:“诶,怎么能忘了好哥哥,二位可还要帮我付鱼钱!”说着,冲下面挥了挥手,水下一片白影见到讯号,迅速移向河岸。
“惹祸了!公子快走!”
司徒盛嘴上打着哈哈,伸手拉住顾飞卿的手腕,脚下一踏,朝远处急射出去。
“二位大爷,恭请回头!”
不等二人跑远,江边突然探出十几个人头,忽得撒出渔网,在空中圆圆绽开,快似流星,眨眼就将二人罩住。
渔网丝线坚韧异常,不知是何材质,越挣越紧,勒得二人喘不过气来。这十几人也不上岸,反而踩着江岸,将渔网向江中拉去。
入了水,再高的武功也要打个对折。
“火船帮!我不信你们未曾受过我太爷爷的恩情,若是受过,难道就这样对其后人,你们、你们不羞愧吗!”顾飞卿大声嚷嚷。
“那个老狗撒网罩你爷爷,不是英雄好汉,有本事放我出来大战三百回合!”司徒盛高声叫骂。
顾飞卿与司徒盛,一个翻检旧账、动之以情,一个怒骂连连、晓之以理,却都慢慢被拉到江水里。
冰冷的江水漫过胸口,二人不由得一个激灵,仿佛瞬间脖子叫人卡住,浑身力气动弹不得。江水漫过耳朵,连心跳都漏了半拍,二人都不怎么会水,这样冰冷的江水,只是浸在里面就已经觉得惊心动魄了。
十几个浪里白条围着二人,二人挣扎着一冒头,几只手立时把他按下去,张开的嘴非但没能吸到空气,反而咽下一口冰凉的江水。
片刻功夫,二人已经喝了不少,司徒盛有些气功底子,还能撑撑,顾飞卿则是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易奢提醒道:“小心着玩,小公子娇贵,还要留着去和顾家换钱!”
换钱,是换跌了火船帮面子的钱,那可是一笔巨资!不过,相比寻常人家拿命来抵,赔钱可是便宜他了。
浪里白条们都大笑着问:“花花公子要留着,司徒弃徒就没什么用了吧!”
易奢想了想,笑道:“好哥哥没什么用了,随便!”
“玉面狐,我艹你姥姥……”司徒盛怒骂一句,又被众人笑着按进水里。
溺死绝不是舒服的死法,在水中越接近死亡,对呼吸的渴望就越强烈。
欲望越强,痛苦就越漫长,在死亡的刹那,生命终将跌入痛苦的永恒。
二人绝望之际,忽听得一个有些耳熟的少女声音传来,“都住手,嘉陵江里不准杀人。”
易奢语气轻松道:“妹妹,这二人不给我们面子,如果不教训一番,以后谁还会尊敬我们。”
少女丝毫不给易奢面子,大声道:“这我不管,我说放了,你们难道敢不顾我的面子!”
“噗——”
少女的话显然比易奢的更管用,顾飞卿和司徒盛被人揪着脑袋拎出水面,接连咳出几道水线,好不痛快。
顾飞卿眨巴着一双桃花眼,看向岸上的恩人,不由得大喜道:“难怪管得宽,原来你真是小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