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摸着光滑的下巴,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晃着脑袋,心道:“独眼抽线,一向准得很。”
众人见他悠闲自得,一时猜不透他到底看中了谁,又惊又骇,不由得齐退几步,摆手叫道:“不要……不要……”
叶枫哈哈大笑,道:“我要……我要……你们伤害了我,我岂能一笑而过?”
歪着脖子,眼光有意无意往一人身上扫去,那人胆颤心惊,面色大变,汗水淋漓,道:“我……我……我上个月才娶媳妇,我……我……我……三代单传,我不能断子绝孙……”
叶枫怒气冲冲,叫道:“你奶奶的,你睡觉还有女人抱,我连媳妇都没有……你诚心气我不成?我……我……吐血三升……”长剑向前一递。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双脚一软,跪了下来,指着众人,沉声,道:“他们有子有女,有没有鸟也无所谓了……”
众人怒目而视,恨不得把他撕成十八块,心道:“老子空闲的时候,溜溜鸟不可以吗?”叶枫大笑道:“鸟儿暂且让你留着,待你大功告成,我自来索取,嘿嘿。”
那人一怔,暗道:“什么是大功告成?原来是让女人大肚子,你会不会讲人话?”叶枫嘴里哼哼唧唧:“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来每只鸟儿都不一样……”
好像皇帝选美一般,一双贼兮兮的眼珠子又在众人身上扫来瞄去。众人惊骇交加,纷纷指着身边之人,道:“大侠,他素有‘九头鸟’之称,又叫‘不死神鸟’……”大家相互指责,全无情义。
叶枫大大出了口恶气,浑身畅快,目光闪动,微笑道:“大家都是男人,男人何必为难男人?我本无伤人之心,你们为何苦苦相逼?滚。”
众人长吁了一口气,一言不发,提起裤子忿忿离去,又是惊讶,又是暗喜:“他为什么不伤我们?不管怎么样,总算毫发无损,祖宗说得好:留得小鸟在,何愁没花采?”
随后追来的山民见叶枫露了一手,恐惧不已,不敢靠近,更不敢似先前那般大呼小叫。万一惹毛了叶枫,剑挑鸟落,岂非这一辈子都得郁郁寡欢?
每人心中各自打着小算盘:“没了鸟儿,婆娘必然守不住寂寞,红杏出墙,老子不是戴了绿帽子,成了大龟公?我才不干。”
正当众人犹豫不决之时,忽听得徐太公厉声喝道:“他只不过会些妖法而已,你们怕他做甚?狗蛋,大眼你们几人去寻些狗血粪汁,当头泼下,镇住他的元神,看他如何兴风作浪?”
众人见他一意孤行,又推辞不得,满腹怨恨:“你干嘛不上?你的老鸟呆在枝头已经几十年了,羽毛凋落,筋骨酥软,又飞不动,伤了也无妨,我们是青春年少,时时准备展翅高飞,搏击长空。”
叶枫双手抱拳,道:“太公,你怎么才肯相信我?你们有谁见过不吃肉的老虎?不伤人的恶人?”徐太公一时语塞,隔了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不会相信你的。”叶枫心里叹气:“他妈的,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朗声笑道:“我会让你相信的,看剑!”剑光一闪,唰唰几声,使出华山剑法。他有意卖弄本领,一柄长剑使得天花乱坠。
时而似神龙游动,张牙舞爪,见首不见尾,一片剑光,精妙绝伦。时而如狂风骤雨,迅疾凶猛,剑气如虹,令人目不暇接。
众人看得神驰千里,早就忘了他是恶贯满盈的大恶人,忍不住大叫了声彩。就连徐太公也不禁频频颔首:“可惜出来得急,口袋一个铜板也没有。”
叶枫猱跃窜纵、人随剑走,剑光闪动,风声霍霍,密集如豆的雨水亦被他荡到一边,一滴也溅落不到他的身上。
每刺出一剑,便听得喀嚓一声,一棵树木应声而倒。众人不由得吐了吐舌头,摸了摸腰:“我们的骨头硬得过大树么?”叶枫每刺出一剑,他们的意志便动摇一分。
待到叶枫一套剑法使尽,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倒了数十棵树木。众人面面相觑,尽皆骇然,寻思:“如果他刺的是人,能有几人是站着的?”
叶枫长剑一收,缓缓道:“倘若我真想伤人,恐怕地上躺的是一具具尸体,而不是一棵棵树木。”
众人默然半晌,向徐太公望去,看他如何决断。有人心道:“就凭我们,也能挡得住他?”也有人心道:“老太公老糊涂了,总是多管闲事,江湖上的恩怨,一向狗咬狗,没有谁对谁错,关我们屁事?”
人人心中打着退堂鼓,只等徐太公一锤定音,徐太公何尝不是心乱如麻?不停地追问自己:“难道我真冤枉他了?难道他真是华山派弟子?”
但此时要他开口应允,岂不等于自己不明事非,糊涂至极?以后他说话,还有谁会当一回事?这种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他怎么会做?
为了自己所谓的权威,他决不能退缩,冤枉叶枫又如何?只怪叶枫运气不好。如此一来,胡恨是不是大恶人就不要紧了,最重要的他的脸面不能失。
徐太公冷冷道:“这奸贼心机极深,大家莫被他迷惑,我……我不将这奸贼千刀万剐,难消心头之恨,杀,杀,杀!”
双方进退两难,头痛不已。便在此时,却见大道行着数十人,举着火把从远处逶迤而来。叶枫不由一怔:“哪来的援兵?”
那行人越走越近,已经清楚可见他们的面目。徐家庄众人齐齐一声欢呼:“赵捕头!”
赵鱼得知牛千户被杀的消息,立即判断胡恨不可能奔袭县城,赶紧挑了二三十名精干的捕快,直奔徐家庄而来。
他一来正好解开了双方的僵局。徐太公假意跺脚骂道:“这恶人骗得我好苦,我决不轻饶他。”叶枫斜眼看着他,暗自好笑:“越老越不要脸。”
阿全家就在后半山腰之上,方圆半里之内,只有他孤零零的一户人家,坐落在茂盛的林荫之中。
徐太公再三交待过,阿全当然不敢有半分怠慢,杀鸡切肉,就连珍藏多年,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喝的老酒,也取出来招待胡恨。
斟酒挟肉,殷勤服侍,左一口叶大侠,右一口叶大侠,直把胡恨叫得心花怒放,哈哈大笑。
胡恨酒足饭饱,又在热水里美美泡了大半个时辰,疲惫伤痛仿佛随着袅袅的水汽,一扫而光。
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他的心中忽然开始讨厌起这种刀头舔血,飘忽不定的生活,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是不是该有个家了?
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有成家的愿望,每天热菜热饭,贤妻娇子,种豆南山下……可是这个愿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说去实现了。
因为他是胡恨,欠了无数条人命,一身的血债,他的仇家不可能让他过着安逸宁静的生活,他一成家,岂非害了他的家人?他的这一生,注定是与孤独为伴。
窗外雨水滴滴答答,扣人心弦,他那比铁石还要坚硬几分的心肠,不由自主涌上了一层化解不开的柔情蜜意,轻轻叹了口气:“我这辈子算是毁了,只要你幸福就好。”
“不是我不想报仇,而是我不想毁了你的幸福,就算我回到你身边,你还有当初对我的那种感觉吗?”
“他只有一个优点,就是比我更会容忍你,我杀了他,你是不是恨死了我?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流眼泪,这些年我从未踏入陕西一步,从未伤过一个华山弟子,因为我不想让你伤心。”
“洁,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偶尔会想起我吗?如果不是我当初野心太大,中了他的奸计,今晚我怎会孤枕难眠?至少有你在我身边,唉,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想那么多做甚?我何必要去自寻烦恼?”
他干笑几声,缓缓闭上了眼睛,不知何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打湿了他的脸颊,恶人也有心碎的时候,只是从来没有人看见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山下敲锣打鼓,喊声震天,不消说是叶枫到了徐家庄,和山民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胡恨登时睡意全无,翻起身子,一坐在床上,心道:“是了,这傻小子冒冒失失到了徐家庄,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迎接他的居然是一顿暴打?他肯定想破脑子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他想象着叶枫欲哭无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的惨状,更是喜不自胜,按捺不住冲动,似孩童一般,在床上翻起筋斗,撞得嘭澎作响,可把阿全惹火了。
阿全妻子是邻村周秀才的女儿,识得些字,故有才女之誉。只因家境破落,迫不得已,才嫁给了目不识丁的阿全。
一个是一字不识的莽汉,一个是腹有墨水的秀女,两人在一起,犹如冰与火,针尖对麦芒,无论如何,总揉不到一块去。
仿佛鸡讲鸡的,鸭讲鸭的,彼此都认为对方不知所云,无法沟通。他们每天都上演着啼笑皆非的故事,当然今晚也不例外。
她冼好了澡,穿着件薄若蝉翼的纱衫,柔软的身子斜靠在门上,对着阿全似笑非笑,柔声问道:“我美吗?“
不幸的婚姻,只能通过虚幻的想像让自己保持快乐,想像就似长着翅膀的天使,可以把她带到一个没有忧伤,烦恼的世界。
她凝视着阿全,目光忽然一阵迷离,五大三粗的阿全居然变成了玉树临风的白面书生。阿全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嘀咕着什么,此时在她看来,也好像是在念吟着一首绝美动人的情诗。
简陋无比的房屋亦被她想像成鲜花盛开的世外桃源,才子佳人相对而立,眉目含情,尽在不言中,一时间她仿佛痴了,双眸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阿全见她痴痴呆呆,脑子不由得嗡的一声响,暗暗叫苦:“唉,我的妈呀,老毛病又犯了,穿那么薄衣衫难道不会着凉吗?病了又得花钱,这世道赚钱难得很,什么丑的美的,灯一吹,天下的女人还不是都一个样?难道会多一朵花出来?”
他心中轻轻叹息道:“小仙什么都好,就是脑子忽清忽浊,不太正常,老是神神道道,尽说些怪话胡话。什么时候请个高明的大夫,给她好好冶一冶,要不然以后她生的娃娃,像她一样傻兮兮,真是糟糕极了。”
小仙嗔道:“我到底美不美?我白不白?”阿全哼了一声,心道:“美又不能当饭吃,难道你长得美,我便什么活不干,整天陪你睡觉?能生儿子,能煮饭,养鸡养猪,才是真正的好女人。”小仙见他眉头紧皱,道:“你怎么不说话?”
阿全大声道:“我娘曾经说过,一个女人不能太美,要不然会被别人盯上的,我娘又说过,一个女人不能太白,白了身体就有毛病,哎啊,你好像比白天黑多了,一定灯盏快没油了,我赶紧去添一添。”
小仙听他杂七杂八,不由得心头酸楚,泪水夺眶而出:“真是对牛弹琴,一点风情也不解。”
阿全瞪大眼睛,道:“难怪老黄牛今天昏头昏脑,害得我少犁了五分田,原来是你在它面前弹了琴,你……你……好无聊。”
小仙气极,道:“你比老黄牛还笨拙,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阿全挠挠头,愕然道:“我笨么?为什么犁田的是老黄牛,而不是我?对了,驴的老婆还是驴,驴和马亲嘴,岂不是杂交,生出一头大骡子么?”小仙一张俏脸羞得通红,眼光中满是恼怒气苦,道:“我好苦的命。”
阿全怒道:“你莫讲没良心的话,每天让你吃个鸡蛋,你怎么会命苦?自从你嫁到我家,我便没吃过鸡蛋。”小仙道:“我不吃了。”阿全道:“不吃白不吃,又不是你娘家的鸡蛋。”
小仙气得全身发抖,狠狠白了他一眼,低吟道:“轻圆胜绝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纵可风流无说处,已输汤饼试何郎。”她每念一句,心头不禁就痛一次,泪水就似屋檐下的雨珠,一点一滴的打湿了衣襟。
阿全慌了,暗自寻思:“小仙的脑子好像坏得更厉害了,又哭又笑,是不是鬼上身了?她会不会死?她死了我该怎么办?”他急声道:“小仙你别死。”
忽然卟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咚咚地磕起响头,脑门撞得砰砰作响,双掌合什,念念有词:“佛祖菩萨,你千万不要小仙死,你便是要小人做牛做马,小人也愿意得紧。”
小仙登时神色愤怒之极,叫道:“我怎么会死?”她忽然眼圈一红,幽幽道:“死了更好,你巴不得我早点死。”
像她这样活在世上,和死了没多少区别?人还活着,心却早已死了,是不是最大的不幸?
阿全神情惶恐,道:“我知道你脑子不太灵光,但我从没嫌弃,欺负过你,我会请最好的大夫给你医冶,我发誓,我不喝酒,不赌钱,不嫖女人,我会把赚来钱全给你花,让你买花衣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