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数日,天气骤然变冷,今年招收的新弟子又多,棉衣棉被极度匮乏,采购任务当仁不让的又落到叶枫身上,余冰影吵着要回,余观涛起初不答应,终于拗不过她,少不得又对叶枫千叮万嘱。
华阴是个小城,简单粗陋,富庶地区一个普通的小市镇,也比它强上许多倍,更不消说繁华如梦的京师,杭州。但在余冰影看来,华阴城就是她心目中的京师,杭州。
余冰影在华山呆久了,终日面对险峰苍松,空山幽谷,一进得华阴,只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格外新奇有趣。叶枫看来稀松平常的东西,余冰影却视若珍宝,啧啧称赞。
也不知逛了多久,余冰影心中新鲜感才慢慢褪去,猛然想到自己到华阴是来采办棉服的,哎哟一声,跳了起来,拉着叶枫的手,道:“走,我们买布去。”
布店老板还未等叶枫开口杀价,早屈着十根手指,连声诉苦,说甚么无良房东年年涨房租,黑心官府年年加税收,成本,人工费水涨船高,节节攀升。
又说我们还算有良心,一直没有抬价,利润已经薄得不能再薄的地步……说得头头是道,又是讲道理,摆事实,天花乱坠,滴水不漏,叶枫干瞪着眼睛,总之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未了还不忘反问叶枫一句:“你忍得下心来杀价么?”叶枫听他说得丝丝入扣,合情合理,不由得无言以对,心中羞愧难当:“是啊,人家赚个钱也不容易,我杀他的价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本是心慈手软之人,最见不得别人可怜兮兮的样子,全忘了余观涛的再三叮嘱,天下之人唯有商人的话最不可信,切勿被商人的花言巧语所迷惑,尽管狠下心来,往死里杀价。
转头看看余冰影,低声说道:“影儿,我看他蛮忠厚老实的,价格也公道实在,要不就依了他的价钱,成交了吧。”余冰影道:“货比三家,我们再多走几家。”
老板察言观色,见得叶枫没什么主见,不由顺水推舟,打蛇随棍上,撺掇道:“那么低的价钱,两位到哪里去找?你们得当机立断,别错了这个村,再无这个店,到那个时候,悔之晚矣。”
叶枫点头应道:“是。”伸手就要去掏腰包。余冰影见他迫不及待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又好气,心道:“大师兄心地善良,屡屡上别人的当,前年买鞋子,也不验货,无良商家趁机混入几十双童鞋进来,被爹爹骂得狗血喷头,别人吃一堑长一智,而他吃一堑,照旧再跌一跤。”
她翻手一掌,啪的一声,击在叶枫手背上,道:“你慌什么?又不是请别人吃饭,急着掏钱付账。”叶枫低声说道:“我们已经占大便宜了,你别不知好歹。”
余冰影怒道:“无商不奸,他的鬼话你也相信?你知道他的进价多少?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赚钱?”叶枫胀红了脸,道:“老板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你怎么还不相信?”
老板忙插嘴附和道:“我是赔本赚吆喝,图个热闹,不瞒两位,我做了这笔生意,回去还不知道怎么向老婆交待。”叶枫拍着手掌,气急败坏叫道:“影儿……影儿……你……你……”
余冰影不为所动,摇头道:“唉,有钱还怕买不到东西?只见过卖的人急,倒没见过买的人更急。”她自幼深受余观涛的耳濡目染,在讨价还价方面要比叶枫镇定得多。
叶枫踱来踱去,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脸悔意,道:“早知道不带你来。”余冰影哈哈大笑道:“幸好我跟在你身边,否则你回去少不了挨一顿臭骂。”叶枫道:“我……我……不管了,你……你……想怎样……就怎样。”
余冰影道:“你不管最好。”老板唯恐枝外生枝,连声催促道:“两位,古人云:打铁须趁热,思前思后,黄花菜也凉了。”余冰影笑道:“古人又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凡事三思而后行,忙不在一时。”
老板一时语塞,哑口无言,心道:“她是写对联的么?我出上联,她对下联,横幅是什么?对了,想好再买。”叶枫好不服气,暗道:“唉,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只爱占嘴上的便宜。”
余冰影笑道:“老板你身上衣裳好靓啊,金光灿灿,把我眼睛都照花了。”叶枫好不纳闷:“她不去买布,扯到人家衣裳做甚?难道她喜欢这颜色?是了,她一定不好意思开口,我待会给她裁块便是。”
老板拍了拍衣裳,神情倨傲,仿佛自己身上穿的是件龙袍,登时有君临天下的感觉,眼神咄咄逼人,道:“小姑娘有眼光,今年就盛行这色彩,王公贵族,富豪巨商无不以此为荣。”
余冰影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想了一会,拍手叫道:“我明白了,是土豪金,原来只听别人传说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雍容华贵,卓尔不群。”叶枫一头雾水,暗道:“什么土豪金,土豪银?土豪当然金子很多,银子很多。”
老板捋着胡须,哈哈大笑道:“正是土豪金!当今天下,正所谓土豪金一出,谁与争锋?就连京城最有名气,向来以保守低调著称于世的天香居也顺应潮流,改头换面,将百年不变的土灰色全换成了土豪金,里里外外,金碧辉煌,光彩夺目。”
叶枫一片茫然,喃喃道:“土豪金?土豪捧着金子招摇过市,难道就不怕歹人起邪念?财不外露,那么高调做甚?”老板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脸鄙夷不屑,低声骂道:“乡下人,土包子,滚你妈的臭鸭蛋。”
余冰影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芒,摆手道:“非也非也,如今世道变化之大,正所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以前大家认为不好的,如今摇身一变,却备受尊崇,比如面如冠玉,何足挂齿。”
叶枫听不明白了,挠头说道:“面如冠玉,何足挂齿?它们不都是夸人和客气的话吗?怎么会不好?”若有人夸他一句面如冠玉,他必定兴奋得三天睡不着觉,回应一句何足挂齿。
余冰影抿嘴笑道:“谁说的?《史记·陈丞相世家》:绛候,灌婴等咸谗陈平曰:‘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者,其中未必有也’。”她伸出如葱般洁白纤细的手指,轻轻刮了刮自己的脸颊,是取笑叶枫腹无笔墨吗?她秀美的面庞,欢笑之际,更添娇丽。
叶枫痴痴发怔,心道:“说得也是,许多好的词语,如今都变得别有深意,说也不敢说了,干妹妹和干妹妹是两回事,爱上她和爱上她也是两回事,别插嘴和别插嘴又是两回事,日久生情更让人无法直视,唉,全乱了。”
余冰影接着道:“《汉书·叔孙通传》:此特群盗鼠窃狗盗,何足置齿牙间哉?”老板抚掌赞道:“小姑娘好有才华。”他又狠狠瞪了叶枫一眼,嘴唇蠕动,也不知说了句什么。
叶枫心道:“能说什么?一共七个字,头三个字应该是问候我父母的三字经,可惜我是个孤儿,连我都不知道父母是谁,后四个字嘛,多半是骂我草包饭桶,我这片绿叶,本是去衬托影儿这朵红花的,我越愚笨,越显得影儿明智聪颖,嘿嘿。”
余冰影叹息道:“穿得起土豪金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寻常百姓哪里穿得起?”叶枫暗自着急:“她越扯越远,又不是相亲,讲什么身份地位,再说下去,她只怕要问别人家人养了几只鸡,一天能生几个蛋,能买多少钱,女人办事,总是不靠谱。”
他心急如焚,忍不住低声道:“影儿,别忘了我们是来买布的,不是来研究别人衣裳的,如果你喜欢,我给你裁几尺,这老板一大把年纪,穿得花里胡哨,多半不怀好心。”余冰影道:“我自有分寸。”
老板得意洋洋道:“不错,华阴城唯我独尊,独一无二,就连德福镖局的贺总镖头也没有。”说到最后他情不自禁放声大笑,笑声中掩饰不住的欢愉。
余冰影微微一笑道:“贺总镖头在华阴城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没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就凭你?我不信,你吹什么牛。”老板一拍胸口,大笑道:“谁说的?华阴城也只有我能和贺总镖头势均力敌,不分伯仲。”余冰影横了他一眼道:“这怎么可能?你不是生活窘迫,捉襟见肘吗?”
老板哼了一声,大声道:“商人的话你也相信?华阴城谁不认识我汤半城汤大老板?谁不知道华阴城有一半商铺都是我的?”余冰影格格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不良房东?你的价格是不是可以再低三成?”
叶枫登时恍然大悟,懊丧无比,摇了摇头,道:“唉,一个比一个鬼,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心下大骂自己:“你就是头脑简单,险些做了别人的冤大头。”
汤半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气恼,哈哈一笑,道:“好精明的小姑娘,故意绕了个大弯子让我上当,看来我是非卖不可?”
余冰影忽然压低了声音,左顾右盼,神秘兮兮道:“汤大老板你可知道,华阴城商户最想做谁家的生意?”汤半城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华山派,能做华山派的生意,纵然亏本也愿意。”
华山派种田织布,几乎大部分的东西都能丰衣足食,极少对外采购,故而在华阴商户之中,有“做华山派生意,难于上青天”一说。他微微抬起头来,遥望着华山方向,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自古华山一条路,难难难!”
说到此处,他好像有些明白了,紧盯着余冰影,一字字问道:“莫非你们就是华山派的?”余冰影拱手笑道:“恭喜发财,我们就是华山派的!”
两人完成任务,心情大好。走出门外,叶枫忍不住竖起大姆指,赞道:“高,实在是高!”余冰影嫣然一笑,道:“不是我高明,只是你就长着一副挨宰的样子,人家磨刀霍霍,就等着割你的肉。”
她掏出一块小镜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像不像只肉嘟嘟的大肥羊?”
不知不觉两人到了西岳庙。只见庙前的空地上围了一大堆人,地下插了一面锦旗帜,白底红边,迎风招展,绣着“以武会友”四个金字。
叶枫吐了吐舌头,道:“我还以为是比武招亲。”余冰影白了他一眼,呵呵冷笑道:“很失望对么?比武招亲多好啊,万一碰到土豪女,岂非可以少吃几十年的苦?”叶枫涨红着脸,说道:“你别胡说,我从没有这么想。”
余冰影不依不饶,追问道:“怎会不想?谁不想走捷径?谁不想不劳而获?尤其你们男人,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更是想得发疯。”叶枫摇头说道:“便是仙女公主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说着轻轻挽住了她的手,余冰影不答,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一时之间,竟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去看叶枫,神情忸怩。
只见旗下两人正自拳来脚去的打得热闹,一人一身灰衣,强健如牛,稳打稳扎。另一人身着绿衫,高挑瘦削,虽然体格不如灰衣男子,身手却绝不逊色。
叶枫和余冰影均认得灰衣男子。此人姓宋名刚,人称“铁罗汉”,擅长外家功夫。尤其一手精钢虎尾鞭,更是使得水泄不通,滴水不漏。
宋刚是华阴“德福镖局”的镖师,曾随贺万强上过几次华山,故而他们俩人都认得他。余冰影哼了一声,道:“敢来踢贺叔叔场子,当真是不自量力!”
贺万强每次上华山,总会给她另备礼物,而且贺万强性情诙谐,老小皆宜,和她也谈得相当投机。出于爱屋及乌的原因,在情感上她自然是站在宋刚这一边,巴不得他赢。
叶枫笑道:“人家是以武会友,又不是来闹事的。”余冰影手肘轻撞他一下,狠狠道:“我看他就是不怀好意,诚心来找麻烦的。”
宋刚练的是外门功夫,拳脚沉雄,刚猛无比,每一拳击出,势如奔雷,他每击出一拳,众人便赞一声:“宋镖师好厉害!”
绿衫男子纵高伏低,身手敏捷,总能巧妙避开宋刚威猛的招数。众人高声大叫道:“这小子是个胆小鬼,只会耍无赖。”
宋刚忽地欺身而进,大吼一声,双掌一错,一记“横扫千军”推了出去,犹如惊涛拍岸,气势惊人。
众人嘴里叫好,脚下不住后退,唯恐拳脚无眼,误伤了自己。余冰影更是乐不可支,叫道:“宋镖师,你好厉害!”
宋刚掌到半途,未等招数变老,忽然变掌为拳,左右开弓,连击数十拳。正是他引以为傲的成名绝技“十步百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