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啜嚅半晌,似是不便直说。余冰影愤愤的道:“你跟我说啊!又不是砍你的头。”叶枫心道:“和砍脑袋有区别么?都是要人命。”迟疑道:“可是……可是……”
余冰影见他半天说不出句话,急声叫道:“可是什么啊?莫非你怕了我爹爹?”叶枫头上冒出了冷汗,道:“我……我……”神色尴尬。
私奔?他已经走投无路,一无所有,怎么忍心要余冰影陪他亡命天涯,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何况他根本就没有准备好,而且他没有能力让余冰影幸福。
他甚至不敢想象,余冰影洁白无瑕的脸颊,因为生活所逼,失去了光泽,过早长出了皱纹,添了白发。温润细腻的小手,变得似枯树般粗糙。
他也想和余冰影过着神仙侠侣般的生活,无忧无虑,不为人间琐事困惑,但他当下的确做不到。
柴米油盐酱茶醋,哪个不是让美女加快衰老的毒药?他离开了华山,又能干什么?或许有一天,他会似野狗般,倒毙在污水横流的小巷里,尸身上爬满了苍蝇和老鼠。
能带余冰影走么?不是他不想,而是根本给予不了,他既买不起她想要的珠花,想穿的衣裳,想吃的零食,反要她忍受无休止的窘迫。
问题并不多,也不复杂,但他一个都解决不了,心中只是暗叫:“怎么办?怎么办?”余冰影见他沉吟不语,连珠炮般的责问他:“你是愿意看我爹爹的脸色,毁了自己一生幸福,还是带着我走,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叶枫只有苦笑,无法回答。余冰影从未经历过生活艰辛,有些事想得实在太简单了。余冰影秀眉微蹙,道:“爹爹这次铁定了心,非要把我嫁给那个姓苏的小贼……”叶枫摇头道:“不会的,我们还有办法的。”
余冰影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什么办法?到了这个境地,你还对我爹爹抱有幻想么?你以为你日后可以承受我爹爹衣钵,执掌华山一派?错了,在我爹爹的计划之中,你不过是枚小小的过河卒子,你醒醒吧。”
叶枫脸一红,道:“谁说我抱有幻想了?”余冰影道:“你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么?”叶枫身子一震,不敢直视她,轻轻摇了摇头,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老天,你为什么要安排我是孤儿,没有背景的命运?”
余冰影衣衫轻轻颤动,道:“这一次我要自己做主,宁愿爹爹恨我一辈子,也不愿我痛苦一辈子,再说我们以后有……有……了小孩,他……他……还……不……得接受事实?”
她不像叶枫想得那么多,爱了就要有结果。她爱叶枫,叶枫也爱她,既然爱到了这种地步,难道不应该水到渠成么?
叶枫笑得更苦了。余冰影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大声道:“你到底敢不敢带我走?你到底敢不敢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叶枫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痛楚,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道:“你别逼我,容我想一想。”
余冰影又气又恼,大声说道:“还想一想?再想天就亮了,被他们发现了,我们想走,也走不了。”她用力踢着地面,道:“我舍得放弃一切跟你走,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叶枫惨然一笑,道:“我……我……”他平时能言善辩,口齿伶俐,此时却说不出话来。余冰影道:“你不用推三推四,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解开包袱,拿出一大包银子,首饰,幽幽道:“你怕我受不了苦,对么?我们拿这些钱,去做小生意,至少可以养活自己,我……我……既然下了决心跟你走,就没打算过好日子,你还不在乎我么?”
叶枫偷眼瞥去,只见余冰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色,心道:“影儿你待我如此情重,我更不能害了你。”仰头瞧着天上的明月,缓缓说道:“影儿,我在乎你,你先冷静一下,别冲动,好么?”
余冰影怒道:“你……你……是个胆小鬼,我……我……看错了人。”她有些想不通了,不计利害,不问后果的去爱,为何叶枫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退缩呢?谁说她是一时冲动,意气用事?
是为了爱。为了让自己夜半梦回时,不会后悔得睡不着觉,为了自己某年暮然回首时,不会黯然伤神。
叶枫怔立当场,心道:“你还考虑什么?这样岂非更好?可以一劳永逸,再无后顾之忧。”想到这一节,自然而然就会往下推断:“苦又如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是心甘,以后也怨不得我。”
不由踏上一步,道:“影儿,我……”他本来想说:“我带你走。”但转念又想:“影儿年幼无知,我怎么和她一般见识?”说了一个“我”字,便没有再说下去。
余冰影见他欲言又止,更是恼恨,大声说道:“我都舍得离开我娘我辈,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她一辈子从没做过决绝的事,但这一次却不得不做。
这一去或许和爹娘天各一方,永无相见的机会,想到此处,不禁泪水盈眶,往地上重重踢了几脚,道:“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比女人还婆婆妈妈。”
叶枫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们一走了走,师母岂非更苦?”他忍不住想起杨洁在山顶伤心欲绝的样子,余冰影是她活在世上唯一的念头,余冰影一走,她的生命也等于走到了终点,不由怔怔发呆,只感一片茫然。
余冰影见他失魂落魄,仍中了邪一般,大声叫道:“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当断不断,反遭其乱!”捋起袖子,就去拎他的耳朵。
叶枫侧身避过,仍是不理,心道:“走?师母怎么办?”余冰影双目几欲冒出火来,道:“真是急死人,我帮你下决心罢!”
把一个包袱挂在他脖颈上,握着他的手,快步往山下走去,格格笑道:“私奔,私奔,奔向幸福生活。”
叶枫“啊”的一声,正想分辨几句,余冰影别过脸来,眼珠子瞪得滚圆,凶巴巴道:“人家已经厚着脸皮,你还摆着臭架子不放,你想惩地?哼哼,不识抬举,你不行也得行。”
她连拖带拽,拉着叶枫,径往前去。叶枫几次想张口阻止,刚说出一两字,又被余冰影强行打断,口气极其蛮横,简单不可理喻。
叶枫惊得一吐舌头,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去,心中苦笑:“这叫什么私奔?分明强人所难,吃定我了。”他羞愤交加,狠狠向余冰影望去,恰好余冰影也往他这边看来。
两人目光交汇,余冰影哈哈大笑道:“看什么?你这种人,就应该对动粗。”晃了晃拳头,道:“不服就来单挑。”叶枫被她逗笑起来,道:“女土匪,山大王。”
余冰影秀眉一轩,道:“对,我就是女土匪,山大王,如今本大王年方十八,不缺金,不缺银,就缺一个说说话的压寨夫人……”说着格格格的笑了起来。
叶枫道:“我歪瓜裂枣一枚,求女大王放我一马。”连连躬身作揖。余冰影在他头上轻击一记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不看外表……”叶枫道:“我内心肮脏,自私自利。”
余冰影怒道:“是你说了算,还是你算?那你把我抢了,做你的压寨夫人。”叶枫道:“不敢。”余冰影得意道:“谅你不敢,你若再说罗嗦,当心姑奶奶挖了你的心肝,熬醒酒汤喝。”
叶枫叫道:“大王饶命。”余冰影冷笑道:“饶命不难,只要你乖乖顺了我。”叶枫吐了吐舌头,问道:“什么顺法?”
余冰影斜视着他,道:“陪我一生一世,天长地久。”叶枫见她娇羞无邪,不由心里激荡,暗道:“管他的,先私奔了再说,万一师母想开呢?”
当下大声道:“私奔就私奔,我一点不害怕。”余冰影奇道:“害怕什么?拜托,你是娶老婆,又不是去杀人放火,怕什么?”叶枫挺挺腰杆,道:“我开心得很。”
余冰影狠狠道:“别板着一张臭脸,你笑一笑,行不行?难道你和我在一起,很不开心么?你不花一文钱,白拾到了个老婆,换作别人,只怕连牙齿都笑掉了。”
她接着叹了口气,幽幽道:“娘常说我值万两黄金,想不到我居然倒贴给你,真……真……让你占了大便宜你,唉,你到底有什么好?”叶枫心口一热,只想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只怕你要跟我过苦日子了。”
余冰影撅着嘴,气乎乎道:“是我自找的,我心甘情愿。”她嘴唇翕动,仿佛瞬间世俗起来,道:“两个人过日子,无非洗衣做饭,很为难么?”低头看着自己一双白细如春葱,剔透如凝玉的小手,道:“大不了我这双手变得粗糙不堪,你到时别惊讶就是。”
叶枫忙道:“煮饭洗衣,我全包了。”余冰影道:“我岂非成了废人?”叶枫道:“你是我的公主。”
余冰影瞟了他一眼,心里甜丝丝的,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叶枫道:“什么事?”余冰影道:“我们做生意,掌柜得由我来当。”
叶枫道:“你出本钱,你当然是掌柜。”余冰影一本正经道:“你心太软,又好说话,你坐这个位子,不蚀本才怪呢?”叶枫道:“我指间有缝,不是当老板的命。”
余冰影哈哈一笑,道:“你就适合打杂扫地,端盘上菜。”叶枫笑道:“我岂不是店小二?”余冰影笑道:“对的,翠花,上酸菜。”
一路上两人不时相互对望,情意绵绵。余冰影是衷心的快乐,嘴里哼着小曲。陕西小调,尾音拖得极长,似有种意犹末尽的感觉。
忽然转了个弯,只见前面山石上赫然刻着“浪子回头”四个大字。洁白的月光照在山石上,看得格外清楚。这四个大字忽然幻化成四枚大锤,重重击在他的胸口之上。
剎那之间叶枫想到了李少白,一念之错,不仅害了自己,也害苦了杨洁,他继续走下去,岂非成了第二个李少白?他每走一步,便觉得心中愧疚便多了一分。
登时收住脚步,道:“影儿对不起,我真不能带你一起走。”余冰影见他突然改变主意,如堕冰窖,失声叫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你还开什么玩笑?”
叶枫有些慌乱,口气也变得有些急躁:“因为我要光明正大的娶你,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他无法说出李少白的事,只好用这样的理由搪塞她。
余冰影打了个寒噤,面色变得惨白:“你别痴心妄想了,爹爹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他死,否则他绝不会同意我们的事!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叶枫倒吸了口凉气,声音中有几分爱怜,似乎也有几分不耐烦:“我真的是喜欢你!在我的心里没有人能够替代你的地位。正是我喜欢你,所以我要给予你应该得到的名份,风光的婚礼。”
心中仿佛有根尖针在刺着他:“影儿,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的。”余冰影口瞪目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怔怔的看着叶枫,也不知他到底是迂腐不化,还是脑子坏掉了?
过了良久,她才大喊道:“不可能的,你又不是瞎子,难道还看不出来,爹爹一心要将我嫁给姓苏的混蛋?我才不要什么狗屁名份,我只想跟你一起走,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接着叹息道:“若非情势逼人,鬼才和你私奔。谁愿意偷偷摸摸?谁不想明媒正娶?”这番话她说得情意绵绵,销魂蚀骨。
叶枫又是没由来的柔肠百转,随即又变得坚硬如铁,摇头道:“师父师母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做让他们伤心的事。”
余冰影低垂着头,泪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上,仿佛朵朵绽放开来的小花,喃喃道:“你宁愿让我伤心对不对?我不顾面皮的恳求你,还感动不了你么?”
叶枫退了一步,背靠屏风般的石壁,不敢看她泪眼婆娑的双眼,他怕他看一眼就会融化,就会不顾一切,带她远走天涯。
他的胸口不住的起伏着,连吸了十几口气,才慢慢的将汹涌澎湃的情绪抚平。叶枫低着眼帘,道:“影儿对不起,我真的不能。”
余冰影目光迷离,说不出的绝望。一瞬间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猥琐、无用、懦弱、胆小。她的心里防线刹那间崩溃,坚强的外壳片片脱落,随之而来的软弱无助一下子占据了胸臆。整个人僵在当场,似在做最后的挣扎:“就依我一次,好不好?”
叶枫闭上了嘴,无言就是最好的拒绝。余冰影彻底的失望,她用力的咬着嘴唇,直咬得渗出血来。她道:“是我自作多情,是我表错了情,应当是我说对不起。”
她弯下腰去,深深行了一礼:“就当我是在说梦话,你别放到心里去。”叶枫无力道:“影儿我真的喜欢你,只是我有我的苦衷。”
余冰影不理会他,自顾道:“把你的手伸过来。”叶枫心中突地一跳:“她会不会趁机制住我?”暗自戒备,慢慢的将右手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