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行领他来到最近的一张椅子,沉声道:“左边的那位,是我的师弟,江湖人称‘闪电十字剑’,罗浩罗师弟。右边的那位,是我的师兄,江湖人称‘游龙剑’,章平章师兄。”
叶枫仿佛嘴巴被塞入一团猪毛,声音都走了样,道:“罗浩?章平?”白日行横了他一眼,怒道:“没大没小,是罗师叔,章师伯。”叶枫道:“是,是。
白日行道:“能见到他们,算是你的运气。”叶枫只觉得全身毛发根根竖了起来,在他记忆中,这些人应该刻在冰冷木牌上的一个名字,如今却活生生坐在他眼前,岂是惊骇所能形容的?
背上瞬时间涌起一层寒意,心也似乎吓得停止了跳动,突然之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猛地里转过头去,往厅外走去,心中喃喃自语:“我碰到鬼了,我碰到鬼了。”
只走出三五步,突见迎面立着一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便是那个非人非鬼的白日行。也不知他用了甚么身法,居然无声无息,犹如鬼魅一般闪了上来。叶枫更加惊恐害怕,道:“你……你……”只听得自己声音嘶哑干涩,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飘忽游离。
白日行冷冷道:“你往哪里去?”叶枫道:“在下……在下……去……沐浴更衣。”白日行神情木然,既看不到喜悦,也看不到恼怒,轻轻哼了一声,道:“换什么衣物?我看你身上衣物也不错啊?”
叶枫道:“师父常言道,见到长辈要恭恭敬敬,千万马虎不得,在下衣衫不整,岂非对长辈的不敬?师兄知道,不罚我面壁才怪呢。”白日行道:“我可以帮你求情,谅余观涛不敢拿你怎么样。”叶枫拍了拍衣衫,笑道:“屁股破了个洞,膝盖也破了洞,怎能见长辈呢?”
白日行道:“唉,年轻人,你好迂腐不化,又不是娶老婆,穿那么整齐做甚?谁计较你屁股有没有破洞,只要你有心意,便是一丝不挂,也没人会取笑你。”
叶枫心道:“你干嘛不一丝不挂?笑里藏刀,我才不上当。”当下道:“在下又想,总不成双手空空来见长辈吧?在下虽穷,却牢记尊老爱幼的美德,我……我……去买几坛好酒,几只羊,山脚老王和我熟得很,我可以赊账。”
心中哈哈大笑:“子虚乌有,最适合背黑锅的老王,挡得了刀枪,挨得了暗箭,偷鸡摸狗你又份,采花窃玉也少不了你,老王啊老王,你还有什么做不了的?”
白日行道:“老王和你再熟,欠的账也要还,历朝历代,惟有节俭,才能兴旺发达,寅吃卯粮,今日先讨明日饭……哼哼,和败家子有什么区别?”表情甚是不屑。
叶枫本想借‘忽悠大法’趁机脱身,没想到白日行不解风情,神色尴尬,道:“仅这一次,下不为例。”白日行厉声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难道不知冲动是魔鬼?少年不存钱,老大空伤悲。”
叶枫无计可施,搔了搔头皮,道:“是,是,在下错了。”心道:“再不走,我都快被他给忽悠了。”侧过身子,从白日行身畔绕过。
白日行身子微晃,挡在他身前,左手伸出,扣住他的脉门,叶枫只觉得半边身子酸麻,登时动弹不得。白日行怒道:“你还想去赊账?你以为肯借钱的就是好朋友?老王在东山脚,还是西山脚?改天我去痛打他一顿。”
叶枫哭笑不得,道:“在下现在就去和他断绝关系。”身子一挣,便想夺路而去。白日行右掌落下,按在他肩上,叶枫只觉得似有一座大山压了下来,忍不住叫了起来。
白日行怒道:“还不向各位长辈问好?”叶枫心道:“叫了也白叫,他们又不睬我。”极不情愿叫道:“章师伯好,罗师叔好。”口气勉强至极。白日行哼了一声,道:“你好像为难得很。”
叶枫心道:“那是当然,你没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白日行逐一介绍过去,所报的名字,均在先人祠见过的。叶枫无可奈何,只好躬身行礼,出声招呼,自然又似泥牛入海,毫无回应。
将近过了一半左右,叶枫忽然心中有气,心道:“你们哪怕再看不起我,至少屁也该放一个,你们目中无人,老子……我……我……不奉陪了。”
一眼瞥去,只见白日行念念叨叨,根本就没有注意他,倏地抬起头来,鼓起腮帮,呼的一口气吹了出去,拂动帽檐下的布帘,徐徐露出一张面孔来。
叶枫大叫一声,连退几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他……他……”白日行大怒道:“谁叫你偷看的?”
忽然一掌拍了出去,叶枫似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大响,正好落在大厅尽头,那张铺着白虎皮坐椅之前。
他颤巍巍站立起来,气喘吁吁,气息牵动布帘,更是吓得魂不附体,道:“他……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声音干涩,一字一顿,便如小儿初学说话一般。
白日行喝道:“放你娘的狗屁,给我滚过来!”叶枫大惊失色,道:“不……不……”跃起身子,跌跌撞撞向外奔去。不敢再看坐在两边椅子的人,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摄走他的魂魄。
脑子一片茫然,都分不清这里究竟是人间,还是地狱?抑或人间和地狱不过是一步之遥?这里虽然富丽堂皇,灯火辉煌,却毫无生气,不是地狱,又是什么?
白日行怒气上涌,青灰色的面上泛起一阵赭红,冷笑道:“想走?我没还答应。”手指从衣袖上撕下两块布片,搓揉成团,一弹一送,破风而出。凌厉锐劲,倾刻间就追上了叶枫。
啪啪两声,分别击中他两个膝弯。叶枫身子瘫软,仆倒在地,心道:“我命休矣。”却见白日行身子忽然似提线木偶一般,直直地飞了过来,手足并未见得有任何弯曲摆动,就像行走的僵尸,瞬息之间就到了叶枫身前。
叶枫目瞪口呆,遍体冷汗,心道:“这是什么功夫?”忍不住叫了起来:“鬼!鬼!鬼!”任何人施展功夫,手脚必定弯曲摆动,进而牵动骨骼肌肉。像他手足僵硬,却行走如飞,当真不可思议,从未所见。
白日行道:“进门容易,出门难,华山派门规森严,岂是你来去自由的大集市?”叶枫定了定神,道:“请问白师伯,华山派新弟子入门,宣誓词第一句话是什么?”白日行一怔,道:“我自愿加入华山派……”
叶枫笑嘻嘻道:“既然自愿……白师伯,你……你……”满脸的不怀好意。白日行厉声道:“跟你这种花言巧语之徒,也讲什么自愿不自愿?”叶枫道:“白师伯践踏帮规,在下无话可说。”
白日行口气忽地一缓,道:“同是华山门下,我也不想太为难你,你向各位长辈诚心赔个罪,说不定他们会免了你无礼之罪。”
他语声不大,却如刀劈斧凿般的将每个字吐得清清楚楚,更带着一份强大的自信与狂骄之气,令人难生违逆之心。
叶枫脑子转得飞快:“他明明知道这些人是……他在捣什么鬼?难道他疯了不成?”急欲获知其中详情,但又唯恐冒冒失失,把事情弄得更糟,只好闭嘴不言。
白日行朗声说道:“启禀师父,此人虽然无礼,但心术不坏,绝无故意冒犯之心,恳请师父念他初犯,网开一面。”
叶枫忽然心中一凛:“他并没有疯,他是入戏太深,逃避现实而已!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难道和我一样,为情所伤?”
白日行见他无动于衷,愠怒道:“我给你台阶下,你别不识抬举。”叶枫哈哈大笑,道:“白师伯,你也该醒醒了,他们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白日行怒道:“什么人?”
叶枫大声道:“死人!白师伯一世英雄,究竟有什么看不透,勘不破的?非得在这山洞中与他们同朽?”话还未说完,人已退了好几步,万一白日行恼羞成怒,一掌拍来,亦有回旋余地。
白日行脸色大变,涌上一层杀意,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叶枫既然说开了,反而不惧怕了,笑道:“你杀我也好,也改变不了他们是死人的事实……”白日行怒不可遏,截口叫道:“你找死!”
身形一晃,连踢数腿,每一脚踢出,似有风雷之势,千钧之力。叶枫笑道:“你别骗自己了,这出戏该落幕了。”左遮右拦,左闪右避,只觉四周,无论那个方位,到处都是白日行灰蒙蒙的影子。
白日行飘如帷幕,将叶枫整个罩了起来,稍有不慎,只恐就被踢翻几个筋斗,数招下来,早已焦头烂额,狼狈不堪。
若非白日行避免失手伤了坐在椅上的人,处处留有分寸,叶枫早就一败涂地了。叶枫也察觉到了白日行的顾虑,不由有恃无恐起来,尽在椅子中间绕来绕去。
白日行脸色铁青,叫道:“你……你……”叶枫笑嘻嘻道:“你能抓住我,莫说赔罪,就是叩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响头,我也愿意。”白日行叫道:“你狂得很!”一掌当头拍下。
叶枫不料把头一缩,躲在一人身后,道:“我在这里。”白日行大吃一惊,硬生生收手。叶枫探出头来,扮了个鬼脸,吐吐舌头,双手搭在头上,笑道:“抓不到,就是抓不到,嘿嘿。”
白日行见他怠惰,喝道:“我……我……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猛一旋身,面孔狰狞,犹若鬼怪,右手食、中、无名三指齐齐弹出,三道气流自指尖激射而出,恰似三支射出的利箭,分别点向叶枫三处大穴。
右手却竖立如刀,大喝一声,似快刀断水,直直往叶枫肩胛斜劈下去。叶枫大笑道:“本是同门人,相煎何太急?”
也不招架,拧腰一转,飘逸如轻烟,灵动如飞鸟,敏捷如脱兔,闪到一张椅子之后,双手按在那人肩上,笑道:“这位前辈,白师伯无缘无故要踢我的屁股,你帮我评评理,好不好?”
白日行瞳孔倏然收缩,狠狠道:“你敢用马神通师叔来威胁我?”身子翻滚,三股气流偏转嗤嗤射在石壁之上,好似快刀切豆腐一样,簌簌掉下许多碎石来。
叶枫笑道:“白师伯,你教我鉴定石头的质地么?我可不做石匠,叮叮当,叮叮当,千里听见铁匠唱,张石匠,李石匠,打的石头四角方;短的打来做桥墩,长的打来做桥梁;石匠打石架桥忙,架起桥梁好赶场。”
白日行右手却将嵌在壁上的一盏灯火劈了下来,叶枫笑道:“吹灯熄火,原来白师伯困了,在下告退。”心里衷心钦佩:“连我师父也不是他的对手。”大笑声中,转身就走。白日行怒道:“站往,谁困了?”
叶枫道:“熬夜伤身子,我可吃不消,唉,白天混得不如意,只盼做几个好梦,让自己开心开心。”他伸了伸懒腰,打了几个哈欠,悠悠道:“人去西楼雁杳。叙别梦、扬州一觉。云澹星疏楚山晓。听啼乌,立河桥,话未了。雨外蛩声早。细织就、霜丝多少。说与萧娘未知道。向长安,对秋灯,几人老。”
白日行直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将他毙于掌下,当即揉身而上,左脚一点,借力拨起,嗖的一声,从叶枫头顶跃过,稳稳落在他的身前。
叶枫笑道:“莫非白师伯也想认识萧娘?我带你去。”白日行怒道:“油滑小子,还在放屁?”长啸一声,一拳笔直击出。这一拳似有天崩地裂,鬼哭狼嚎之势,大厅中数十盏巨大的灯火也摇曳不定。
他这一拳看似简单明了,其实繁琐复杂无比,刹那间叶枫身后俱已在其强悍的拳势笼罩之下。叶枫哈哈一笑,道:“大碗喝酒,用力放屁,不亦乐乎?”不慌不忙,身子如泥鳅一般,一窜一闪,倏地到了另一张椅子之后。
椅上所坐之人,高大魁梧,怡好将他挡得严严实实。白日行发觉不妙,已然收势不住,砰的一声,将击在那人身上,诡异的是,仿佛击在瓷瓶瓦罐之上,喀喇喇一阵乱响,整个人化成了无数块碎片。
白日行面如死灰,怔怔站在当场,隔了良久,才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大叫:“我……我……杀了高清溪师伯!”声音宛如垂死的野兽,说有多绝望,就有多绝望。
他恶狠狠地看着叶枫,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不得要把叶枫撕咬成碎片,眼睛里的表情,复杂而奇怪,也不知是愤懑?是悲伤?是绝望?也许这几种表情,每样都有一点。
叶枫自知理亏,躬身行礼道:“白师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白日行凄然一笑,道:“你没有错,是我自作自受。”
转过身子,面向坐在大厅尽头那人,大声道:“弟子引狼入室,酿成大祸,弟子该死。”右掌一翻,往自己天灵盖击去。
叶枫见他意欲自尽,心中大急,两人相隔三四丈之地,凭他的身手,自然做不到势如奔马,快若流星,想去拯救白日行,更是几无可能。
忽然急中生智,双掌各按在一人脑门之上,哈哈大笑,道:“你若死了,我就将厅内所有的人,击得粉碎。”白日行脸如土色,道:“你……你敢!”
叶枫冷笑道:“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特别喜欢搞破坏,偷鸡摸狗,挖人墙角,我最擅长了。”白日行身子一震,手掌却缓缓放了下来。叶枫微笑道:“这就对了。”
白日行凝视着他,冷冷说道:“我不会放过你的。”叶枫双手不离那两人的脑袋,嬉皮笑脸道:“白师伯重情重义,岂会置各位长辈不顾?”白日行气苦,满脸通红,喉咙嗬嗬作响,骂道:“卑鄙小人!”
叶枫道:“在人的确厚颜无耻,但是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只有不要脸皮,暗箭伤人,才能立足。”他模仿着白日行的口气,道:“就算整个世界放弃了你,你也不要放弃自己,命只有一条,没有人是九条命的猫。”
白日行一言不发,脸色由红变绿,由绿变紫,由紫变成酱色。叶枫吓了一跳,心道:“莫非白师伯以前是个戏子,会变脸不成?难怪他咿咿呀呀,一个人唱独角戏。”白日行喉咙忽然响了几声,嘴巴一张,吐了几口鲜血出来。
叶枫心头歉疚,叫道:“白师伯,晚辈并非……并非……有意气你。”抬手扇了自己几个耳光,道:“口不择言,没大没小。”
白日行又吐出几口鲜血,苦笑道:“我白日行一世英雄,想不到竟然被你这个混蛋,玩弄于股掌之间。”说到这里,忍不住全身发抖,双眼中闪动着恶毒的光芒。
叶枫道:“师伯英雄盖世,江湖谁人不知?只是师伯心魔太重,以至是非不分,误了自己。”白日行怒道:“我心魔太重,是非不分?我……我……正常得很。”叶枫反问道:“你既然正常得很,又怎么分不出死人,活人?又怎么不让他们,入土为安?”
白日行喉结上下蠕动,脸膛又成了酱色。叶枫见势不妙,叫道:“别……别……激动,咱们来个深呼吸,先把血压下去。”边说边做吸气的动作。白日行怒道:“我为什么听你的?”
叶枫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你以为血是泉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白日行瞪了他一眼,还是听了叶枫,长叹一声,道:“谁说他们是死人?他们是我最亲的人。”语气中充满了深情。
人活在世上,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情义?一个没有情义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叶枫此计得售,不禁心中哈哈大笑,暗道:“我是妙手神医,专冶疑难杂症,包括不孕不育,那有我冶不好的病?”双手缓缓揭开那两人所戴的帽子,道:“他们早已是白骨一堆,你说是不是死人?”
原来大厅所坐的人全是穿着衣裳的骷髅,难怪要用布帘遮住面目。白日行喝道:“你胡说八道。”叶枫反驳道:“是你不敢面对现实。”
白日行目露痛苦之色,软弱无力应道:“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叶枫心道:“我再给他下一剂猛药,包管他药到病除,不再复发。”
当下大声道:“白师伯情深意重,他们虽然死了,但在师伯心里,他们一直活着。时间久了,连你都深信不疑,他们从未离去。”
说到此处,不由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暗自得意:“唉,下巴若是有绺胡须,该是多好?叶大夫对症下药,自然药到病除,万一师父将我逐出门墙,我便到华阴开个诊所,想必也可以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