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眼光瞧着叶枫,问道:“年轻人,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跳崖不可?纵然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你,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命只有一条,没有人是九条命的猫。”
叶枫脸上一红,说道:“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死了活该。”心道:“我是摔不死的男猪脚。”灰衣人冷笑道:“你以为每次都有人站在谷底,等你来跳崖?”
他不轻不慢,娓娓道来,语气透着严峻,似是长辈教诲晚辈般的。叶枫本想嬉皮笑脸几句,却慑于他的威严,不敢胡乱说话。
当下涨红着脸,讷讷说道:“世界并没有抛弃我,我也没有抛弃自己,更没有要跳崖,是自己失足跌下来的。”想到了余冰影,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心道:“难道死不是最好的解脱么?”
灰衣人哑然失笑,骂道:“蠢货,果然笨得厉害,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也会失足?我问你,你的眼睛长哪里去了?是不是长到屁股了?”
叶枫张大了口,泪水终于流了出来,眼前一片朦朦,心道:“我眼睛的确长到屁股上面了,若不然我怎会辜负了影儿?”
突然扇了自己几记耳光,哈哈一笑,朗声说道:“我是大瞎子,天下第一大蠢蛋。”虽是大笑,却带有几分哭腔。灰衣人脸上充满了惊奇之状,道:“你无缘无故发什么癫?”
叶枫道:“我……我……想得太多了。”灰衣人冷笑道:“他妈的,年纪轻轻,想七想八,烦不烦?早知如此,救你做甚?”叶枫跳了起来,瞪眼大吼道:“对,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充什么好人,我又不感谢你。”
灰衣人直盯着他,道:“想死,还不容易?”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他胸口,手臂振处,将他高高抛起,头下脚上,冲了下来。
叶枫大骇之下,提起一口气,生生把身子翻转,砰的一声,背部着地,震得满天星斗,气血翻滚。灰衣人“哈”的一声干笑,把他提起,道:“我成全你。”左掌抬起,便要往叶枫头上拍下。
叶枫心道:“说说而已,你也当真?大好年华,死了岂非可惜?”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向灰衣人眼中插来。灰衣人冷笑道:“你他妈的反悔了?”脑袋忽然低下,叶枫收势不住,手指戳在他头顶,犹如插在一块铁板之上,痛得失声叫了起来:“你是石头么?”
忽然之间,头皮一痛,头发已被抓住,跟着双足离地,随即天旋地转,身子如枚陀螺般在半空中急速转动。叶枫只觉得头晕眼花,胸口难忍,几欲作呕,大叫道:“停,停,我又不是玩具,你也不是三岁的孩童!”
灰衣人哈哈大笑道:“怕死就怕死,吹什么牛皮。”双手一送,把他摔了出去,砰的一声,叶枫如口破麻袋一般,重重落在地上,全身骨头仿佛都散了架。口气仍是强硬,道:“谁说我怕死了,要死也不是死在你手里。”忍不住又想起余冰影,不由得热泪盈眶,跟着两道眼泪扑簌簌的直流下来。
灰衣人哈哈大笑,道:“死?你莫嘴硬了,心里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东西,你敢死么?”叶枫怒道:“谁说我心里有太多的东西?”声音却软弱无力,分明是强词夺理。灰衣人道:“你没有牵挂,哭什么鼻子?”
叶枫一怔,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灰衣人凝视着他,柔声道:“既然心有牵挂,干嘛要死呢?活着才有机会。”叶枫脸上一红,突然心念一动:“我死了,姓苏的恶贼岂非乘虚而入?我活着,他永远没有机会。”
随即黯然神伤,心道:“影儿,影儿,我伤透了你的心,你能原谅我么?”蓦地里想起余冰影最后看他的眼神,痛苦,悲伤,绝望,忍不住胸口剧痛,久久不语。灰衣人眼带嘲笑之意,问道:“你还想死么?”叶枫摇了摇头,道:“深感大德。”
灰衣人笑道:“师父非要赶我出来练功,倘若我在里面打坐,练心法,你焉有活命?本来练剑的,我却心血来潮,拿了根绳索出来,看来你命不该绝。”叶枫笑道:“我不过在合适的地方,碰到合适的人。”
他慢慢站起身子,心里又有了希望。灰衣人忍不住大笑道:“合适的地方,碰到合适的人?你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走狗屎运了。”
叶枫跟着笑道:“是,是。”心道:“谁是瞎猫,谁是死耗子?”灰衣人问道:“你从哪里来?”叶枫也不隐瞒,将自己的事情,如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出来。
在陌生人面前,他反能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在现实中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和熟悉的人敷衍了事,和陌生人说真心话。
灰衣人听着听着,眉头紧皱成一团,厉声喝道:“简直胡闹,华山派掌门人明明是关山雪,这个余观涛无法无天。”他满脸苦恼,挠头问道:“余观涛是谁?我怎么没听过?”
叶枫不由得一怔,暗道:“师父名动江湖,谁人不知?这人居然不知我师父的名号,岂有此理。”随即身子剧震,失声叫道:“关山雪?二十年前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关山雪是余观涛的师父,死于二十年前华山派那场内乱。他的牌位就摆放在华山派的先人祠里,叶枫也不知擦拭了多少次他的牌位,故而记得特别清楚。
灰衣人勃然大怒,反手一记,顺手一记,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叶枫两个耳光。他出手极快,叶枫根本就闪避不及,双颊红肿,愕然叫道:“你打我做甚?”
灰衣人厉声喝道:“你放什么狗屁?我师父关山雪明明活在世上,如今还执掌华山派,谁说他死了?你找打不是?”抬起手掌,又要打他。
叶枫见势不妙,忙跃开几尺,瞪着眼睛,吃惊道:“前辈……你……是华……华……山派的?”只觉得牙齿格格作响,阳光明媚的天空忽然也变得暗淡无比。
灰衣人嘿嘿冷笑,道:“我师父是关山雪,你说我是不是华山派的?”叶枫道:“是,是,前辈是?”脸色却慢慢的变了,冷汗一滴滴地流了下来。灰衣人道:“我是白日行,听说过我的名字么?”
叶枫吃惊得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魂飞魄散,颤声道:“你……你……是白日行白师伯?你……你……不早就死了么?”忽然之间,机伶伶打了几个寒噤,心里拔凉拔凉的:“难道我已经不在人间?”
白日行的大名,他怎会不知道?二十年前,白日行在华山派众多弟子当中,可谓是最耀眼的一颗星,风头一时无二。倘若没有那场无法预料的变故,可以肯定的是,如今执掌华山派的绝不是余观涛,而是他。
这个灰衣人就是死了二十年的白日行?莫非遇到鬼了?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间,还是地狱?登时便起了个念头:“我遇到鬼了!”双脚不住抖动,忽然大叫道:“你投胎就投胎,干嘛要找我做替死鬼?”
白日行莫名其妙,道:“投什么胎?谁是替死鬼?”叶枫定了定神,强笑道:“你……你……找到了我,岂非可以转世了?我是不祥之人,克父克母……你……你三思……”白日行奇道:“你克父克母,关我屁事?”
叶枫舔了舔嘴唇,道:“万……万……万……一我克着你呢?比如你原本投到富贵人家,沾上了我的晦气,就……就……”白日行大怒,宽大松垮的衣袖忽然似鼓起的风帆,骤然澎涨起来。叶枫心道:“他……他这是做甚?难道这就是传说的,吃饱了撑着?”
白日行轻轻一拂,叶枫只觉得一阵疾风迎面扫来,站立不稳,卟的一声,跌了个跟头,金星乱冒,叫道:“阴风,阴风!”白日行大声问道:“我是人是鬼?”
叶枫战战兢兢道:“我也不知你是人是鬼。”白日行轻舒猿臂,提起他的后颈,往地上重重一顿,大声问道:“你看到天上的日头没有?假如我是恶鬼,我敢肆无忌惮站在阳光底下?”叶枫脑子一片混乱,强词夺理道:“有的鬼本领特别的高强,就不怕太阳。”
白日行哭笑不得,在他屁股使劲踢了几脚,骂道:“华山派居然出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弟子,看来余观涛也强不到那里去。”抓起叶枫,手臂一推一送,叶枫身不由已,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正好落到一堆枯草之上。白日行喝道:“抬头看看,你前面是什么?”
叶枫一抬头,只见不远处有个约莫三四尺高低的洞口。从外望去,黑咕隆咚的,不知深浅,一股凉气不断从里面涌了出来。叶枫心中大骇:“盘丝洞,蜘蛛精,不,是陷空山无底洞,白毛老鼠精,我一身臭皮囊,只怕要成了她们腹中美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洞口的上方正正楷楷刻着几个大字“华山禁地,擅入者死!”似是利器所刻,笔法苍劲,深约半寸。白日行问道:“你看到了么?”叶枫道:“这里有个洞,还有几个字,不知里面有没有黄鼠狼?哎哟,原来你是狐狸大仙!”
白日行火冒三丈,喝道:“放你妈的狗屁,竟敢亵渎本教圣地。”一脚踢在他的臀上。叶枫如根箭疾,嗤的一声,射入洞中。眼前登时一片漆黑,如瞎子一般,看不清任何东西,不由心中惊悚,大叫一声:“我不玩了!”
扭转身子,向外走出。突然脖颈上一紧,被白日行左手捏住,推着他往前而去,厉声道:“你胆敢回头一步,我真要你变成恶鬼!”
叶枫被他胁迫,硬着头皮,跌跌撞撞,心中忐忑不安:“他想做甚?哎哟,他一定有个又丑,又胖,嫁不出的女儿,想逼迫我与她成亲,如何是好?”
洞里低矮,根本伸不直腰,脑袋撞在山石之上,也不知起了多少个青包,痛得他大喊大叫:“小气鬼,连盏灯也舍不得点,难怪你女儿嫁不出去,你休想我做你的女婿。”
白日行愕然道:“我女儿嫁不出去?我终身未娶,你再胡说八道,便割了你的舌头,免得你死后再进拨舌地狱。”洞中幽深,声音一时散发不出去,绕着他身边袅袅不散。
叶枫听在耳里,更是心惊胆颤:“对了,他是个吸血鬼,将我引到深处,然后吸尽我身上的鲜血。”不由得摸了摸脖子,心道:“可惜了一条细皮嫩肉的项颈,不过我一身臭汗,想必味道也好不到那里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头顶的洞壁越来越高,到最后竟可以直起身子。又走了一会,眼前忽然有了光亮,开始如莹莹星火,慢慢前行过去,愈来愈亮,仿佛里面有无数灯火一般。
叶枫眼中见光,心中踏实了不少,说不出的舒畅,不由长笑一声,白日行一扬手,一掌向他击在他肩上,怒道:“你嚷嚷什么?”叶枫忍气吞声,心中大骂他变态,阴险。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个大厅之中。这大厅极大,阔不过四五十尺,纵深却有一二百丈,四壁嵌着无数盏明亮的油灯,地上铺着精美的地毯,气势恢宏,原来这山道是人工开凿出来,也不知耗费了多少了人力和时间,叶枫吐了吐舌头,心道:“我的乖乖。”
厅内两侧摆放着数百张椅子,每张椅子上面都坐着一个人。每人头上都戴着顶大帽子,帽子边缘有道布帘,低低垂了下来,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面目。这些人均身穿青衫,一动也动,无声无息。
叶枫暗道:“搞什么名堂?又不是拜堂成亲,蒙什么盖头?”却见白日行低着头,神情惶恐,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叶枫心道:“你不是神气得很么?”
大厅的尽头,摆放了一张铺着白虎皮的椅子,垫得高高的,格外的醒目,上面也坐着个戴帽子的人。远远望去,当真高高在上,威风凛凛。叶枫心道:“坐得越高,跌得越痛,我就喜欢坐矮板凳,跌下来,屁股也不痛。”
白日行微微举起右手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头垂得更低了,慢慢走进厅去。
叶枫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心中满是疑问:“这山洞什么时候挖的,我们怎么一点不知道?这么多人生活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怎么没有察觉到?假设这些人真是华山弟子,为何不和我们合并?”
白日行在阶下跪倒,拜了下去,叶枫屹立不动,心道:“又不是我师父。”白日行大怒,狠狠盯着他,神情甚是可怖。
叶枫吃了一惊,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忙跪了下去。白日行朗声道:“弟子白日行,向师父,及各位师叔伯,各位师兄弟问安。”他连说三遍,椅子所坐之人无动于衷,更不叫他起来,恍如哑巴一般。只有灯油发出噼啪燃烧之声。
叶枫心道:“他们不发话,我们岂非一直跪在这里?这些人仗着辈份大,摆足了臭架子。早知如此,向他们跪个鸟,男儿膝下有黄金,白送了一笔横财给他们,也不说声谢。”甚是愤怒。
白日行忽然面露喜色,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道:“恭贺师父神功练到了第九层,华山剑派,威震西北。”说着眼睛示意叶枫,叶枫心道:“奶奶的,又做送财童子。”极不情愿磕了几个响头。
白日行又道:“师父所言极是,弟子谨记在心。”连连点头,仿佛聆听指示一般,神情肃穆。叶枫一怔,心道:“谁和他说话了,我怎么没听见?”白日行时而屏息不语,时而总结得失,叶枫两个膝盖跪得酸软,心中叫苦连天:“你的流水豆腐账,有完没完?”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日行一拉叶枫的手,站了起来,语气和蔼道:“来,我向你介绍各位长辈。”叶枫茫然道:“各位长辈?”白日行微笑道:“难道你的辈份很高么?”
他忽然点了点头,道:“禀师父,他是余观涛的大弟子叶枫……”把遇到叶枫的事说了出来,又耗了不少时间。叶枫见他自言自语,刚开始碍于面子,兀自克制着,到后来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白日行怒目而视,道:“你笑什么?”叶枫道:“你和谁说话?”白日行面色一沉,脸上肌肉牵动,道:“你功夫浅薄,懂什么?”
他嘴唇蠕动,轻轻一口气吹了出去,只见数丈之外一盏油灯,火焰蓦地忽明忽暗,而左右相隔的灯火却纹丝不动。大厅无窗,且在山中深处,无风进来,自是被他吐出的气息拂动,叶枫大惊失色,道:“这……这……
白日行道:“武功练到了某种境地,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叶枫想想也是,摸摸自己耳朵,苦笑道:“我还以为耳屎堵住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