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端起一碗酒,似是怒气未消的样子,手腕颤抖,溅出的酒水把衣襟打湿了一大块,一饮而尽,反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咬牙切齿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和你结拜兄妹!”
岳冲脸色一沉,道:“你胡说什么?”叶枫一本正经道:“倘若她不是我的妹妹,我就可以正大光明杀你,娶天仙般人物的青青姑娘为妻,我以前井底之蛙,认为影儿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如今看来,青青姑娘才是当之无愧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叶枫是绕着弯子夸赞青青,忙应声附和道:“天上的仙女,地上的公主,哪一个能跟青青相比?”青青衣衫轻轻摆动,显然心中极是欢喜,道:“我……我……能比得上仙女,公主么?”
岳冲挺起胸膛,凝视着她,目光如炬,大声道:“你就是我的公主,我的仙女!”青青慢慢的低了下头,只见两串珍珠般泪珠,堕落在地,须臾之间,被肮脏的尘土吸收得干干净净。
人如朝露,红颜薄命,愚蠢平庸的人长命百岁,才智聪慧的人短寿早亡,这是不是老天爷刻意的安排?众人不由黯然叹息,久久说不出话来,心慈的女人,忍不住低声哭泣。
叶枫道:“我们再往下说去,肤若凝脂,指如葱管,腰若柳叶……”他翻来覆去不是“如”,就是“若”,说到最后,竟一时词穷,极为尴尬,转头看着那老学究。
老学究沉吟片刻,道:“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叶枫大喜,抚掌叫道:“好啊,妙极!妙之极矣!”
青青仰起头来,目光中脉脉含情,想必是心摇神驰,芳心如醉,低声道:“谢谢。”说来奇怪,她一开心起来,不仅肌肤有了血色,就连长长的牙齿,指甲似乎也缩小了一些。
叶枫心念一动,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莫非快乐,开心就是‘三天三夜’的解药?”中了毒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失去了信心,放弃了自己。
有多少身患绝症,被大夫判了死刑的病人,因为抱着积极向上的心态,从而枯木逢春,起死回生!倘若如他所想,这个设计‘三天三夜’的人,心思是多么的精巧,只要充满了希望,一切都有可能!
只可惜有几人能领悟他的用心良苦,就连吕门子弟也未必能,若不然怎么人人都说‘三天三夜’无解药?束手待毙,不快乐的人怎能拥有明天?
想起此处,叶枫不由精神大振,跳了起来,叫道:“还有么?全说出来!”岳冲也看出了端倪,忙拱手行礼,道:“老先生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这老学究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年年应试,年年名落孙山,不仅乡里邻居看不起他,把他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就连他的老婆经常揶揄他:“老夫子,何时才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此时见得叶枫他们敬重,抬举他,顿有种受宠若惊,士遇知已而死的感觉,当下将平生所学,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众人只听得如痴如醉,心道:“这老家伙不去坑蒙拐骗,真是可惜了。”
青青脸上笑意越来越浓,不由有了种容光焕发的神情,只见透明的肌肤如退潮一般,渐渐有了颜色。叶枫大喜若狂,心中盘算着:“照这样下去,不到半天功夫,便可以恢复正常,只要熬过这三天,就大功告成了。”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道:“这些大人真是无聊,平时吹胡子瞪眼睛要我们诚实做人,自己撒起谎,吹起牛来,脸都不红一下。”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坐在头顶的树杈之上,四只小脚丫晃晃荡荡,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爬上去的。
岳冲“哎哟”一声,叫了起来,道:“怎么是你们?”这不正是早上,在他窗前说着故作老气横秋的两个孩童么?众人叫道:“小花,军仔,快下来!”军仔笑道:“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新娘虽然是个丑八怪,但舍得花钱,再俊的少年,还不是手到擒来?”
小花抬起头,悠悠道:“她真的很丑么?”军仔道:“你真以为大家是喝醉了,才呕吐不止?”青青似被让尖针狠狠刺了一下,痛得整张脸都扭曲抽搐起来,颤声道:“我……我……是大美人!”小花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扔了下来,冷冷道:“是吗?你是美人,我就是仙女了。”
叶枫大吃一惊,忙纵起身子,去抢镜子,但是青青更快,左手一晃,长长的指甲往他面部划去,叶枫不由自主退了几步,青青右手伸出,稳稳抓住了镜子。岳冲胸口热血上涌,卟地一声,屈膝跪倒,道:“别……别……看镜子!”
但已经晚了。
青青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人能形容她此时的表情,是悲伤,绝望,还是恐惧?她尖声大叫,步步后退,道:“这……这……个怪物是谁?”
忽然之间,咣当一声,镜子跌落,摔成粉碎,但从无数块碎片中,折射出的无数个她,更显得异常的惊悚,青青气喘吁吁,道:“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破碎的镜子,就像一种无法形容的刺激和痛苦,曾经倾城倾国的红颜,如今令人作呕的骷髅,心中仅存的一些希望,已在这一霎间彻底的崩溃!而‘三天三夜’的毒,就是趁人最绝望的时候,尽情地释放出来,纵使大罗神仙,也回去无力!
小花撇撇嘴,哼了一声,道:“不是你,又是谁?”青青昂首望天,用尽全身气力,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叫,洁白的肌肤蓦地里变成了一种浅淡的墨色,筋脉也根根凸了出来,如一条条蠕动爬行的蚯蚓。
众人骇然变色,争相奔走。青青气力用尽,身子如根木桩般,砰然倒地,像蛇一般扭曲痉挛,吐出几大口污血,道:“我……我……不是怪物……”声音渐渐衰弱,好像随时都会断气一般。
叶枫吃了一惊,手掌按住她的背心,一股内力缓缓传了过去。岳冲大怒,纵起身子,一手一个,拎着小花和军仔,跃了下来,重重往地上一摔,厉声道:“你们到底受谁指使?心地竟如此歹毒!”
小花大叫一声“妈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她本来就是个怪物!”岳冲更是愤怒,扬起右掌,便要一掌掴了过去,但转念又想,对方不过一个小屁孩,这一掌下去,岂非自坠了身份?
登时一只手僵在半空,脸上一阵红,隔了半晌,抓住军仔的后颈,高高提起,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大声吓唬他:“你不说,我就摔死你!”军仔手脚乱蹬,吓得哇哇大叫:“妈妈,爸爸,快来救我!”
众人见他欺负孩童,怒不可遏,纷纷喝骂:“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脸!”几个年轻的男子,已抓起板凳,椅子,慢慢向岳冲逼近。岳冲见势不妙,右掌按住军仔的天灵盖,嘶声叫道:“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好了!”
忽然之间,一个女人从人丛中冲了出来,挥掌向老学究脸上扇去,骂道:“都让你这个老畜生,老混蛋给教坏的!”老学究莫名其妙吃了几记耳光,不由恼羞成怒,握着双拳,怒道:“你是不是疯了?”
这女人将头一低,砰的一声,把他撞了个仰面朝天,道:“就是你整天给他们讲什么宫斗,九子争位乱七八糟的故事,好好的人,都被你忽悠得人不人,鬼不鬼。”
小花冷冷道:“娘娘说,要赢得最后的胜利,不仅要从肉体上消灭对方,还要用最恶毒的言语刺激对方,让她神经混乱,寝食难安。”军仔情不自禁接道:“打蛇打三寸,教他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众人道:“迂腐子,你还记得么,去年张木头的儿子张毛毛,听你讲了什么羊,什么狼之后,把自己弟弟挂在树上,拿火把去烧?幸亏被人发现,若不然你早吃官司了。”
老学究羞愤之下,一言不发,扭头便走。他有满腹的知识,偏偏却向别人传播着负面,腐朽的思想。青青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一生害人无数,想不到居然死在两个不懂事小屁孩的手上,天意,真是天意。”叶枫心中一酸,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低声道:“你不会有事的。”
青青仰着脖子,眯着眼看着灿烂的阳光,道:“倘若我能活过今夜的话,请你们明天一定陪我看日出……”
这一夜虽然过得异常的艰辛凶险,但总算熬了过来。青青凄厉的号叫声,竟盖过了利若薄刃,迎面寒风,众人躲在自己屋里,心头怦怦乱跳,暗自叹息:“这个女孩子,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这一夜青青所受的折磨,简直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脉,每一块骨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整个人仿佛从十八层地狱走了一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亿万千年,永无出头之日!
这是何等的恐怖,可怕,若非叶枫他们在身边守护着,她亦会寻一样利器,哪怕是把剪刀,菜刀,毫不犹豫亲自终结自己的生命。岳冲帮不上半点忙,不由得悲从心来,放声大哭!
当耳畔传来鸡鸣声时,奄奄一息的青青,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蓦地里精神大振,眼光闪烁,大声叫道:“快带我看日出!”她要在温暖的阳光之下,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或许只有炙热的阳光,才能洗清她一身的罪恶。
村庄四周都是不高的山头。听当地老人传说,就数东边葬花山,名气最大,据传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怀念丈夫赵明诚,葬头上的珠花,首饰于山上,故而得名葬花山。
青青一听到这个名字,心情更是糟糕,不禁皱起了眉头,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喃喃说道:“葬花山,葬花山,难道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坐在前头驾驭马车的叶枫,一字字听在耳里,仿佛被狠狠抽了几鞭子,脸色苍白,冷汗滚滚而下。这个以美貌著称的女人,为何要像野狗一样,丑陋地死去?
这不是天意,还会是什么?他忍不住抬起手,轻抚着自己的脸,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滑落,他恨老天爷,恨他为什么有时候会这么残忍,无情。
不用多时,马车缓缓驶上山巅,上面是块极为平坦的空地。长满了杂在萧杀的寒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犹如伤心的人,在低声地哭泣着,听得耳里,不由得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青青叹了口气,道:“我真的要死了,你仔细听一听,阴间的小鬼都钻了出来,叫唤我的名字。”岳冲拼命地摇着头,声音发抖,道:“你……你……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只见平地的右侧,建着一座亭石子,中间立着块三五尺高石牌,上面工工整整,写着“李清照葬花处”几个大字。石牌看上去是新的,想必是近年立的,叶枫忽发奇想:“以后我名满天下,华山派那个茅房,会不会被别人立着‘叶大侠排忧解难处’的牌子?”
亭子的柱子上,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童子看橡,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下联是“先生讲命,甲乙丙丁戍己庚辛壬癸”。叶枫只觉得脑袋都大了起来,心道:“命,命,命,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躲也躲不了。”
叶枫缓缓调转马车,朝向东方,青青靠在岳冲怀里,透过一只手掀开车窗的布帷,往外看去,岳冲唯恐她着凉,忙给她披了件厚厚的大衣。
此时尚未破晓,远方看上去黑沉沉的一片,如打翻了砚台一般,肆无忌惮挥洒着,尽情的渲染着,这种令人绝望的黑,青青低声说道:“天堂就令人向往吗?我看未必。”岳冲道:“天和地本来就没有区别,只不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叶枫心中一凛,这段时间一幕幕无法用常理解释,荒诞不经的遭遇,在脑海中纷至沓来的流过,寻思:“掌握了政权,等于控制了说话的权利,可以任意纂改事实,那些被武林盟定性为恶魔鬼怪,罪该万死之人,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假如他不是亲身经历过,他也无法窥探到铁幕后面种种的肮脏,龌龊,被刻意吹捧出来的丰功伟绩,其实就是一滩看似巨大无比,伸手一触就破的泡沫。
叶枫又想:“大侠?都是靠吃人为生,背后捅黑刀的人渣败类,想爬上高位,还不是要昧着良心做事?所谓的城府深沉,不动声色,不过是脸皮厚到了极点,毫无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