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岳重天便与叶枫离开了碧石,叶枫忍不住回头看着这个宁静的村庄,江南吕家的人已是寻常农夫装扮,在田间地头辛勤耕作,倘若没有意外的话,他们就在这里扎根散叶,终老一生,没有人记得他们曾经是让整个江湖谈之色变的厉害人物。
不由得涌起一阵怅然,何时自己能像他们一样,想得透放得下?还是一辈子都在这江湖里打拼奋斗,直到被别人杀死为止?放下手中的剑容易,放下心中的欲望却很难。岳重天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做不到,我做不到,走吧。”
叶枫心中一凛,随即又变得坚毅起来,既然做不到,就继续往前冲吧!凭他目前的身份,做一把锋利的刀是绰绰有余的,剔除这社会的腐肉,让坏人闻风丧胆!太平的生活,繁荣的盛世,从来是靠刀与剑维护的!
想到此处,他热血沸腾,再次回头望去,心中暗道:“有我在,天下平!”岳重天彷佛看穿他的心思,微笑道:“你终于明白了?”叶枫点了点头,大步向前。
立在一户人家门囗的一条土狗,以为他要闯将进来,张牙舞爪,吠叫不停。叶枫却绕得远远,扮了个鬼脸,哈哈大笑,道:“你做得对,我会像你一样,尽忠职守,看好家园。”岳重天道:“我们都是这江湖的看门狗!”
到了永丰,两人寻了条商船,沿河而下,岳重天不说要去哪里,叶枫也懒得问,总不会把他给卖了吧?商船自信江转入赣江,临近端午,雨水连绵,江水暴涨。江中却时不时见得有人操练龙舟,赤着上身,奋力划桨,锣鼓喧天。
稍微有些慢了,听得一人厉声喝道:“我们不争上游,这大风大雨的,图的是什么?自家的被窝更暖和!”众人羞愧难当,手中的桨划得更快了,远远看去,一条条龙舟似在水面飞了起来。
来往的船只纷纷停下观看,船中之人不顾风雨,站在船头,替他们喝彩纳喊。叶枫亦是豪情满怀,心道:“我要争上游,决不落下!”岳重天眯着眼睛,神色古怪,不知道他此时心里想着什么。
五月初二,到达号称“三江之口,七省通衢”与“天下眉目之地”的九江。但见密密麻麻的船只停泊在江面上,首尾相连,桅杆林立,不知有几千几万条,本来宽阔的大江也变得局促不堪。叶枫惊叹不已,连舌头都忘了缩进去。
身体精壮的男子扛着大包的货物,飞快的奔走着,江南的鱼米茶叶各种特产,就由这些大大小小的船只,运到帝国的每一座城巿。趁商船装卸货物之时,两人离舟上岸,码头外面,是繁华的街道,屋宇鳞次栉比,行人衣着鲜亮,一派富庶景象。
两人沿着街道向前行去。岳重天好像到了旧游之地,路途极是熟悉。东转西绕,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平地尽是高高低低的桃树,李子树,长得青涩的果实。清风徐来,鼻子里满是淡淡的清香,不由得心神皆醉。
刚踏入林中,便听得叮咚的琴声,如轻烟淡雾般的,从极深的地方,一点点的传入耳中。琴声异常的平缓,好像纵马行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天广心宽,说不出的惬意。岳重天微笑道:“还是陆兄活得潇洒,好会享福啊。”
岂知话音甫落,琴声突地一变,高亢苦涩,似雨打芭蕉,风卷茅屋,仿佛满腹怨气却无处发泄之人,孤身立在高山绝韧,昂首对着苍天,泪流满面,厉声呼喊着。叶枫虽然不明乐理,也不禁毛骨悚然,暗道:“这人心里好大的怨气。”
岳重天脸色微变,低声道:“陆兄为人洒脱放任,这是怎么回事?”从怀里掏出一根玉萧,放在嘴边,吹了起来。萧声悠扬宛转,忽高忽低,忽快忽慢,似是道高望重的智者,耐心开导着急躁不安的世人。
叶枫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汗毛孔都舒展开来,心道:“这样也能讲道理,亏义父想得出来。”琴声蓦地停止,但仅仅是停顿了片刻,随即又叮咚叮咚响起,这下琴声不止是倾吐心中不满,简直似在直接了当的骂人。
帝国各地骂人的方言,被这琴声用种奇特的方式演绎出来,声音尖锐之极,宛如一个凶悍的泼妇正指着自己鼻子,怒骂不休。叶枫听得心跳加剧,怒意陡起:“这人与义父到底有什么怨恨?”
岳重天满脸堆笑,丝毫不气,萧声跟着一变,竟然照样画瓢,只不过他不是骂人,而是劝人。萧声时而措词强硬,立场坚定,时而温言软语,有礼有节,时而滑稽搞笑,插科打诨,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叶枫若非强忍着,只怕早就捧腹大笑了。不一会儿,琴声慢慢低了下去,萧声愈转愈高,终于盖住了琴声,叶枫心中敬佩不已:“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骂人总是不对的,嘿嘿。”
琴声缓了片刻,突然又拨高起来,不过这次并非以骂人的方式,而是疾声厉色,狂风暴雨般的责问,琴声铿锵激越,似是千军万马迎面驰至,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叶枫大口呼吸着,脑子灵光一闪:“原来他对义父的变革,不满意的很。这人到底是谁?好大的胆子。”
岳重天不慌不忙,萧声平缓,声调轻柔犹如能容纳百川的大海,再放荡不羁的河流,到了他这里,立时收起了性子。弹琴之人颇为无奈,刚调高的音调又滑了下来,呜呜咽咽,既似长长叹息,又似极不甘心的辩白。
岳重天并不见好就好,萧声再度一变,似春风吹拂的江面,一叶扁舟缓缓行着,皎洁的月亮挂在天上,相爱的恋人坐在树下,鸟儿在头顶低声吟唱着,好一派和谐感人的场景。
琴声的戾气开始消退,与欢快的萧声融为一体,喃喃细语,似两个情投意合的知已好友,喝着烫到恰到好处的烈酒,说着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声音愈来愈轻,如袅袅青烟,被轻风一吹,消失在这青天白云。
岳重天朗声笑道:“陆兄,陆兄,你再不出来,我就要骂人了。”忽然之间,听得头顶沙的一声,一人越过树木,落在他身前,向他瞪目凝视,大喝一声:“你准备怎么骂我?你掂记我老母,我就问候你丈母娘,你若污辱我闺女,我便拿你老婆下火。”
这人高高瘦瘦,眼睛深陷,脸上全无血色,看上去一阵风就要吹倒。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话偏似打雷般的,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叶枫吃了一惊,忍不住低声叫了出来。那人双眼一翻,冷冷道:“你是那个洞钻出来的狗杂种?这里是你来的地方么?”
叶枫面色一变,正要发作,岳重天却伸出右臂,抓住他的背心,将他抛出林子,喝道:“小孩子自家找地方玩去,大人有大人要做的事。”叶枫脚一落地,摸头笑道:“义父怎么交了个粗鲁野蛮的朋友?人生地不熟的,我找谁去玩?”
举目四望,见得远处布幌飘扬,斗大的“酒”字清晰可见,大笑道:“三杯老酒下肚,神仙也不如。”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得右边响起几声尖叫,正是女子的声音。叶枫一怔,忙往右边望去,只见长满了半人高的芦苇,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正惊疑不定之时,芦苇中猛地冲出两条大狗,嘴里各叼着一只绣花鞋,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呼的一声,竟从叶枫头顶窜了过去,叶枫尚未反应过来,两条大狗早已走远了。叶枫心中忐忑不安:“狗咬鞋子做甚?岂非咬死了人?”
这芦苇荡少说有数百亩大小,不知虚实,又不敢贸然闯入。忽又听那女子尖叫起来:“有没有人啊?救命啊!救命啊!”叶枫再不多想,拨起身子,冲入漫茫的芦苇丛中。循声寻找,不一会儿便看到了那女子。
但见芦苇荡中间,是一个人工挖成的池塘。四周种着柳树,绿油油的柳丝拨动着清澈的水面,荡起一圈圈细碎的波浪。一个身穿粉色衣衫的妙龄女郎,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双脚泡在水中,轻轻搅动着,口中却一声声呼喊着“救命”,身边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叶枫心中甚是不快,暗道:“原来是在消遣我。”扭转身子,就要原路返回。那女子一拍石头,叫道:“喂,你见死不救,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明明是咄咄逼人的话,听起来却无丝毫反感。
叶枫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跳动,红着脸讷讷道:“恕我眼拙,在下并没看有人要加害姑娘啊?”说到这里,一本正经地转动着脑袋,似在寻找真凶。那女子“啵”的一声,双脚缓缓伸出水面,一滴滴水珠从又白又嫩的脚趾落了下来。叶枫只觉得口干舌燥,不敢多看,忙低下头去。
那女子折了根柳枝,在水中一划,一串水珠射在叶枫脸上,叶枫大吃一惊,叫道:“你干甚么?”声音犹如蚊叫虫鸣,轻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那女子格格笑道:“狗在害我!”说着双脚又浸入水中,划得哗哗响。
叶枫脸上一红,道:“你骂人做甚?”那女子一怔,道:“我骂你做甚?”随即捧腹大笑,泪水都流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条狗?你属狗的?是听话的哈巴狗,还是汪汪叫的土狗?”语音仍是动听娇柔。
叶枫哭笑不得,道:“我怎么是条狗呢?狗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害你呢?”只觉得舌头仿佛打了个结,说话也不利索了。那女子撇了撇嘴,道:“狗受了我爹爹的指使,亏我平日好生招待,终究是狼心狗肺。”双手在石上拍了几下。叶枫愈听愈奇,道:“你令尊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只怕当中有什么误会吧?”
那女子哼了一声,道:“把我的鞋子叼走,我便无法走路,他就可以把我抓回家了。”眼圈竟然红了。叶枫道:“你是离家出走?你和你父亲闹矛盾了?”那女子脸上露出一丝凄笑,道:“他要我嫁人,我才不想听他的,我的一辈子幸福,为什么要由他来安排?”
叶枫心中莫名一痛,想起了与命运抗争的岳冲,不禁怜悯之心大起,道:“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那女子摇了摇头,道:“我父亲每次都给我介绍乱七八糟的人,不是人品低劣的市侩之辈,便是蛮不讲理的江湖莽汉,今天又来个什么人,说是江湖未来的希望,哼,还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叶枫笑道:“所以你就偷偷跑了出来了?”
那女子噗哧一笑,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看着自己的双脚,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那两条可恶的狗叼走了我的鞋子,想走也走不了啦。”两串泪珠涌出,滴滴答答,落在水面上。
叶枫如遭雷击,跳了起来,大声道:“你穿我的鞋子。”当下脱下自己的鞋子,走到那女子面前,道:“牛皮的,很柔软,走再长的路也不脚痛。”那女子却捂着口鼻,秀眉微蹙,道:“你多久没洗脚了?好臭。”叶枫大羞,不敢直视她的脸色。
正无地自容,忽听得脚步纷杂,将芦苇踏得沙沙作响,两人一惊,只见涌入十余人,当头几人抬着一顶软轿,大声说道:“小姐在这里,小姐在这里!”那女人脸色变得雪白,颤声道:“他们要抓我回去了……”眼睛看着叶枫,尽是祈求之意。
叶枫胸中热血上涌,心道:“剥夺儿女的幸福,这样的父母禽兽不如。”横在那女子身前,低声说道:“有我在,请你放心。”那女子似吃了定心丸,本来满脸忧愁,此时也不禁嫣然一笑,道:“我终身的幸福,就依靠你这个大英雄了。”看着步步逼近的众人,语气坚定道:“我不会回去的。”
一人冷冷道:“小人绝无冒犯冲撞小姐之意,但是老爷务必要小人将小姐带回,小人夹在中间,处境为难,请小姐谅解。”连连拱手作揖,脸上并无半分惧意。那女子冷笑道:“梁管家你身不由已,我怎么敢怪你呢?”
梁管家道:“小人无礼了。”嘟了嘟嘴,走出几人,手中拿着长长的绳索,竟要来捆她。叶枫大喝一声,道:“干什么啊?不想活了?”那几人见他凶恶,吓了一跳,转头望着梁管家,看他如何处置。梁管家不知叶枫底细,道:“阁下是?”嘴上说着话,眼睛直盯着那女子。
那女子瞟了叶枫一眼,嗔道:“难道你眼睛瞎了?看不出来么?”梁管家全身一震,颤声说道:“他是……他是……”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珠。那女子挽着叶枫的手,微笑道:“他才是我的情郎,我们已经好了很久……”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柔声道:“你果然是个瞎子,连我怀孕都看不出来。”
梁管家大汗淋漓,道:“孩子是他的?”那女子笑得甜蜜蜜的,道:“那是当然了,我们现在生米煮成熟饭,看爹爹怎么办?”叶枫大吃一惊,只觉得头脑中一阵昡晕,险些跳了起来,嘶声叫道:“什么?”声音已不像是自己喉咙所发出来的。
那女子伸出葱管般的手指,在他额头轻轻一戳,笑了出来,道:“瞧你傻里傻气的,你啊只顾自己快活,哪会考虑后果?”叶枫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道:“我和她素不相识,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是了,敢情她想我做接盘侠,背这口锅,我真的要恭喜自己喜当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