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见到其中一人,又惊又怒,十指紧勒,格格作响。厉声喝道:“老田,你怎么和他在一起?原来是你出卖我!”老田笑道:“我与张大哥并无深仇大恨,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说了又不敢承认,你算什么男人?”
一个满脸横肉,长相甚是凶恶的男人喝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大的口气,你想做乱世贼子不是?来人,把姓宋的给拿下了!”几名男子取出铁链,戒尺,大声吆喝:“反贼,还不束手就擒?省得受皮肉之苦。”
老宋肺都快给气炸了,道:“我只不过说说而已,凭这个也能定我的罪?马捕头你未免太荒谬了吧?”马捕头脸上肌肉抖动了几下,冷冷道:“先想后做,不正是你们这些反骨贼惯用的伎俩么?我们做捕快的,不仅要以严厉的手段,打击不法之徒,而且还要防范于未然!对于任何有不轨想法之人,见一个便抓一个,彻底杜绝任何可能引起社会动荡的隐患!”
老者冷笑道:“想都不能想,这不是等于给脑子挂上锁链,要大家都做空洞无物的傻瓜,白痴么?”马捕头昂首傲然道:“当今圣上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各级官员奉公守法,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把帝国打理得井井有条,四海臣服。做百姓的只要有酒喝,有肉吃,动甚么歪脑筋,想什么事情?做个无忧无虑的傻瓜,白痴,岂不快活至极?”
他随即将手臂指向老宋,对着众捕快说道:“我们务必要把这起案子,办成要案铁案,有些人自己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不说,反倒仇视那些白手起家,踏实肯干的能人,哼,这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还敢艰苦奋斗,开基创业?不如大家都去做强盗,土匪,钱来得多快啊,哈哈。”
众捕快抖动铁链,戒尺,在旁边装腔作势,眼睛却瞟着一个秃头男子。老宋惊得目瞪口呆,站也站不稳了。秃头男子见得差不多火候了,扯了扯马捕头的衣,沉声说道:“宋大哥是我的亲家,怎么会害我呢?你是不是弄错了?”老宋目中几乎喷出火来,喝道:“放屁,谁和你是亲家?”
马捕头手指在张秃子的脑顶门戳了几下,怒道:“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这个人就是喜欢拿热脸蛋,去贴别人的冷屁股,有几个人会承你的情,记得你的好?你莫再做搅屎棍,不分青红皂白滥发善心。就依照朝延律法处置,姓宋的押解州府,没收所有财产,他的女儿送到教司坊为奴。”
老者大笑道:“只听过破家县令,灭门知府,想不到区区一个小捕头,也敢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老宋身子摇摇欲坠,嘶声叫道:“有本事冲我来,别为难小颜!”马捕头皮笑肉不笑,道:“纵然我不为难你,本朝律法也不容你。忤逆张狂,谋害良人,没诛九族算便宜你了。”
张秃子沉吟道:“宋大哥虽然耿直豪爽,但行事极有分寸,决计不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我与他相处多年,正所谓知根知底,他的为人我还不清楚么?”马捕头拍着手掌,唉声叹气道:“你这个不辨是非,大慈大悲的东郭先生,迟早会被忘恩负义的中山狼所伤,我总不能保护你一辈子吧?”
张秃子摇头苦笑道:“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朋友,搞得鸡犬不宁,我于心不忍,问心何安啊?”他忽然一掌重重掴在老田脸上,厉声斥责道:“你为什么要陷害老宋?”老田捂着肿起的脸颊,怒道:“他的确说过!”
张秃子又掴了他一掌,道:“每个人都有发牢骚,说怪话的时候,你作为他的朋友,就算听到这些话,应该烂在自己肚子里,而不是逢人就说,害他陷入不义不仁境地,我瞧不起你,滚!”马捕头冷冷盯着老者,右手按住了刀柄,道:“你杀了人?”
老者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人在江湖,不是我杀别人,就是别人杀我。”马捕头铮的一声,钢刀出鞘,厉声问道:“你杀的什么人?”老者拿起那只残缺不全的人手,用一种异常平静的眼光凝视着,道:“也可以说是我的兄弟。”
马捕头跳了起来,刀尖不停颤抖,道:“你为什么要杀他?”老者看也不看他,声音变得毫无感情,仿佛被塞入一块寒冰,每个字听起来都让人不寒而栗:“倘若你与你的兄弟,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你是选择自己牺牲,还是踩着兄弟的尸骨前行?我相信在那个时候,任何人心里决不会有兄弟情义,而是让自己活下去的欲望。”
他忽然将那只人手,用力扔了出去,道:“况且我是做大事的人,肩负着神圣使命,我要做江湖上空前绝后的大英雄,创建江湖上从未有过的王朝,我怎么能被儿女情长,兄弟情义给束缚住呢?只有铁石心肠,残酷无情,才能做我这样的人。”这时候老者才转过头去,锐利的目光往马捕头脸上射去。
马捕头似被人捅了几刀,打了几个激灵,手中的刀掉在地上,神情恍惚。老者带着蔑视的笑意,冷冷道:“你不过是自私自利,胸无大志的小角色……”马捕头情不自禁解开衣裳,指着心口,说道:“我这颗黑痣,足足有铜钱大小,志向还不够大么?我四十岁不到便做到捕头,能有几人比我混得好?”
老者哈哈大笑,道:“你和我之间,隔着一万个又蠢又笨的叶枫,我的雄才伟略,岂是尔等鼠辈所能领悟的?”马捕头见他出言不逊,气愤之意直涌上来,捡起地上的钢刀,往前走了几步,又与老者目光相触,刚涨上来的气势又落了下去,不由自主退回原地。
他的同伙亦是和他一样的神情,沮丧且敬畏。尽管他们都是庸俗不堪的小人,然而作为捕快,来来往往见过不少大人物,见得老者气度非凡,不同寻常,心中均想:“莫非是微服私访的钦差大人?我们还是小心为妙,别一时逞强,丢了手中饭碗。”人人皆有拨脚开溜之意。
老者看着他们微笑,道:“我杀了人,你们为什么不动手抓我?”众人心道:“一定有人揭发我们,平时拷打犯人,勒索钱财,炮制冤假错案,想把我们一窝端,我们也不是傻瓜。”张秃子忽然一拍额头,大笑道:“你并没有杀人,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老者一怔,道:“你以前见过我?”
张秃子道:“你是放高利贷的,利息日结,见十抽一,一定是老宋到城里鬼混,被某个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要他买这买那,弄得他手头拮据,只好找你借水钱了。”老宋怒道:“你胡说八道,我认都不认得他。”张秃子道:“你想赖着不还,当然不认识他了,只不过你万万没想到,这老先生居然会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也不是?”
马捕头脸色突变,左手指着老宋,狠狠往地下“呸”了一口,道:“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就是被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直娘贼,搞得乌烟瘴气,人心动荡。连我姥姥都知道,多大的肚子,装多少的饭。也不照照镜子看看,分明是满脸饿纹的泥腿子,竟然敢借水钱来充阔佬,想过花天酒地的快活日子,被人打死当真活该。”
他对着老者拱手说道:“你们之间的恩怨,在下不仅无能为力,而且也管不了,他妈的,有些人不被剁了手脚,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前天大河湾的石公鸡借了三十两水钱,一家人胡吃海喝,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服了砒霜。昨天三公庙的钱满仔,自己想做二老板,岂知钱一放出,便收不回,债主追上门来,百般侮辱,他儿子一时气不过,当场捅死了两个人。今天又出这桩事,搞得我们荒废了家国大事,终日被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消磨了壮志雄心。”
众人道:“可不是嘛,以前我们苦心婆口奉劝放水钱的,讨债天经地义,但是不可以动手打人。如此却巴不得他们打死几个人。不出几桩人命案,那些鬼迷心窍的人,根本就不迷途知返。哈哈,帝国最不稀缺的就是人命。”
马捕头道:“老先生最好快刀斩乱麻,今晚就把它搞定,免得承受来回奔波之苦。讨债就像泡小姑娘,能够单刀直入,决不磨磨蹭蹭。拖来拖去往往最后不了了之。哈哈,在下告辞。”他向众人使了眼色,准备拨脚走人。老者似乎没有领会到他的良苦用心,继续追问道:“你为什么不问问那只人手,是怎么来的?”
众人心道:“这不是明摆着与我们唱对台戏么?”张秃子眼珠一转,道:“你们讨债也不容易,不拿出非常手段,倒真震慑不住某些厚脸皮的老赖,那只人手干巴巴的,是老先生从坟里掘出来的吧?老先生衣襟上的血迹,是鸡血还是鸭血?”
马捕头道:“在下有个建议,不知该不该讲?”老者肃然道:“但讲无妨。”马捕头抚着自己肉嘟嘟的手背,道:“放水钱固然收获丰厚,但风险同样极大。万一弄出了人命案,抑或碰到犟驴般的事主,少不了上下打点,通融关系,一来二去,又能赚多少呢?”
老者似笑非笑,道:“你说我该怎么做呢?”马捕头带着肯定的语气道:“老先生何不做庄家呢?无论货物,房屋,地产,低价吃进,高价抛出,近年来的糖高宗,蒜你狠,姜你军……哪个不是庄家的得意之作?吃的贵一点也就算了,最要命的房子一天一个价,老子上月看上一座宅子,明明谈好价钱是三十两银子,第二天居然要我再加五十两,你说气不气人?”
老者大笑道:“你是声名显赫的马捕头,也敢有人敲你的竹杠,莫非不想在本县混了?”马捕头一本正经道:“每个庄家的背后,都站着个寻常人惹不起的官员,或者说某些庄家本来就是某些官员的管家,帐房,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做庄家的。”拱了拱手,领着他的手下,潇潇洒洒地去了。
老者仰天打了个哈哈,盯着躲在屋角里的小颜,眼睛似有奇异的光芒在闪动,淡淡的道:“马捕头含糊不清,暧昧的态度,岂不是怂恿别人去犯罪么?”老宋看着他高深莫测的神情,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暗自打了几个寒噤。老者坐了下来,拿起酒壶,倒了一碗酒,一口饮尽,道:“自家酿的吧?劲头真足。”
老宋脸有得色,道:“方圆三五十里,论酿酒的手艺,没有人比得上我。”老者看了看桌上的剩菜剩饭,冷笑道:“你就准备这样招待尊贵的客人?”老宋心里极是反感:“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请他吃饭了?”
当下皱眉道:“这半夜三更的,到哪里去弄好酒好菜?我们吃得,你为什么吃不得?”老者凝视着老宋,神情中充满了天上人间,唯我独尊的傲气,手指敲击着桌面,道:“我岳重天纵横江湖数十年,想拍巴结,拍我马屁的人多不胜数,我去别人家吃饭,便是那家人三生的荣幸。你莫不识抬举,弄巧成拙。”
老宋听他话中带着威胁之意,不由得怒气冲冲,大声道:“只有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哪有反客为主,鸠占鹊巢的道理?看来我不依了你,就要倒大霉不是?”岳重天摆弄着手中的瓷碗,缓缓道:“不错,因为我天生强势,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我做领袖,站在别人身前。那些想与我扳手腕的人,早就成了……”
他有意的停了下来,只见瓷碗已化为粉未,从他的指缝间漏了下来。他又道:“我挥刀杀人,快意恩仇,只在乎自己的利益有没有受到损害。别人的性命,在我看来就是这轻飘飘的粉未。”老宋脸色登时僵住了,汗水一滴滴流下,声音变轻了不少:“你想吃什么?”
岳重天眼睛瞟着趴在地下,呼呼大睡的一条大黑狗,道:“我也不为难你,就吃狗肉吧。”老宋大吃一惊,道:“这怎么使得?没有它,谁给我看家护院?”岳重天道:“方才那些人寻你的晦气,它为何不吭一声?任它看门,岂非形同虚设?不尽职尽责,留它何用?”桌上一根筷子射了出去,嗤的一声,射入狗脑。
小颜见得出手凶残,又惊又怒,再也忍耐不住,双手抱头,放声大哭。岳重天柔声道:“我们宁可错杀三千,也不留下任何隐患。古人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所以我们务必时刻警惕,免得阴沟里翻了船。”他转头看着老宋,道:“把它洗剥干净,大火炖熟,多放些姜片,葱段。”
老宋心里有了主意:“我在汤里放些砒霜,教他喝了七窍流血,一命呜呼。”一言不发拖着大狗,往后面厨房走去。岳重天喝了几碗酒,看着仍在哭泣的小颜,微笑道:“如此良辰美景,若是姑娘翩翩起舞,更是醺醺然,让人沉醉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