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云万里左手提着灯笼,右手牵着云无心,并肩走向冰封的河面。遗留在冰上的人和飞禽猛兽的尸首,早已让厚厚白雪覆盖,在柔和灯光照耀下,看起来就像一个个搁在蒸笼里的白面馒头,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与搭建在河岸灯火辉煌,欢声不断的帐蓬相比,这里就是一个完全属于鬼魂的世界,静寂而阴森。
云万里在其中一个白面馒头坐下,示意云无心也坐着。云无心坐在他对面。云万里环顾一个个白面馒头,道:“这些都是西门无忌从满世界搜罗来,本事了得,心狠手辣的奇人异士,我着实替你捏了把冷汗,想不到你居然战胜了他们。”云无心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甜蜜的笑容,轻轻说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云万里道:“这两个年轻人都很优秀,你到底想选哪个啊?”
云无心似给人当头敲了一棍子,忽然“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满面通红,叫道:“谁说我要选他们了?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无根浪子,哪个姑娘家看上他们,岂不是瞎了眼睛,迷了心窍,坏了脑子?”云万里道:“陷入情网的男女,哪个不是瞎了眼睛,迷了心窍,坏了脑子?一无所有很可怕吗?只要他积极上进,锐意进取,这个人就随时能一鸣惊人,脱颖而出。”
云无心跺脚说道:“人家只是帮我的忙而已,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云万里道:“可是连我这个局外人也看得出来,他们很在意你,你也很关心他们。”云无心急得双脚乱跺,道:“人家帮了我的大忙,我怎么也得笑脸相对,是不是?你不懂就别乱猜了,好不好?”云万里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坏,原来他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通过你的人脉,少奋斗几十年。”云无心道:“我心里自有分寸,不会轻易上别人的当。”
云万里道:“既然你不喜欢他们,就没必要让他们留在你身边,明天我给他们一大笔盘缠,客客气气请他们离开。倘若他们啰哩啰嗦,推三阻四,我便打断他们手脚,废了他们的武功。”云无心又是“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道:“你若是伤害了他们,我一辈子也不理你,我……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云万里道:“为了两个相识不久的臭小子,你居然要跟我翻脸?看来我高傲冷艳的公主,真的动了心,动了情。”
云无心一张脸红的似喝了十八坛老酒,连脚也站不稳了,道:“爹爹,你今天喝多了么,怎么和我开这种没影的玩笑?”云万里道:“你心里到底很为难,到底该选谁呢?一个女孩子,总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她只能跟一个男人白头到老。”云无心忽然不说话了,缓缓坐下,抬头望着天空,风雪中有两颗星悬挂在苍穹,一颗闪闪发亮,像极了那个灼热温暖,时常逗她开怀大笑的男人,一颗幽冷宁静,像极了另外一个冷漠内敛,却让她忍不住怦然心动的男人。
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入她心里,什么时候拨动她心弦,是不是性格高冷的男人,特别容易让女人痴迷?她痴痴看了好久,长长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到底该选谁呢?一个女孩子,总不能同时嫁给两个男人,她只能跟一个男人白头到老。”云万里道:“这的确是件让你头痛的事情。”云无心道:“你觉的我该怎么办?”云万里道:“我信守我们达成的约定,你帮我做事,我让你自由恋爱,决不干涉你的人生幸福。”云无心急道:“给点建议也不行么?”
云万里道:“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内心受过极大创伤,痛苦远多于欢乐,只不过一个以荒诞不经,油腻搞怪的方式来化解自己的情绪,另一个采取的是封闭心门,自我消化的极端方式。不管你嫁给他们其中的一个,如果你想得到真正的幸福,你都要做给他冶病的医生,替他解开心结。”云无心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云万里闭上了嘴,有关他女儿感情的事情到此讨论结束了。
云无心虽然堕入情网,但是不并代表她会失理智,她向来分得清轻重,知道那件事是急需完成的优先级别,那件事不急着完成,可以暂时缓一缓。云无心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星星,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到云万里脸上,神情变得严肃无比,道:“你为什么要改变现状,大家和睦相处不是挺好的么?”云万里道:“你质疑我?你以为我是为自己谋取私利的野心家?你怎么每次回来都把我当犯人审问?”话气却无责怪的意思。云无心道:“我既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又是戴在你头上的紧箍圈。”
云万里哼了一声,道:“你妈都没有你管得紧。”云无心笑嘻嘻的道:“你忘了是你教会我,要经常质疑自己所做的事,究竟值不值得,有没有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云万里缓缓说道:“如果我是野心家,你当如何对待?”云无心道:“我会把我给你曾经创造的价值,统统清零,我不想看到我的努力付出,到头来却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云万里盯着她道:“怎么说我都是你的父亲,你这么做就不怕千夫所指,遭人唾弃?”
云无心道:“我希望我的父亲是顶天立地,能够改变世界的英雄豪杰,而不是名字镌刻在耻辱柱上,千年万年都翻不了身的无耻之徒。只要能让我父亲做正确的事情,我不在乎别人的唾骂,我大不了把自己调整为耳聋皮厚,卑鄙无耻的状态。女人若是撒泼耍赖,谁能奈何得了她?”云万里道:“很好,很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纵然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若是他动了邪念,想走歪路,你就得想法子让他回归正道。”云无心笑了笑,道:“倘若他听不进劝告,一意孤行呢?”
云万里道:“宁可采取非常手段,也不能让他遗臭万年。”他这句话说得很慢很慢,仿佛要把每个字刻入她脑海里。云无心静静地听他说完,道:“我记住了。”云万里道:“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们怎么越说越远了?”云无心微微一笑,道:“是。”云万里转头看着搭在河岸一长排帐蓬,已经夜深了,但是帐蓬里灯火愈发明亮,男人轻浮粗鲁的言语,女人摄人心魂的笑声,异常清晰的传入耳中。
他脸上仍然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他的心里有团火焰在熊熊燃烧。每当他看到这些人醉生梦死,穷奢极欲,他心里就会涌出强烈的耻辱和痛苦。就是这帮羊狠狼贪,刮骨抽筋的王八蛋,没有被愤怒的人们推翻,头颅被人们砍下当尿壶已经算得上侥幸之极,还敢大言不惭的谈什么光复中原,重拾荣光?
云万里道:“我为什么要改变现状?因为这些人不给其他人活路了。这些人用非常手段压制底层人,既不让他们上升分享利益,又不给提供他们一条能够温饱的出路。这些满腹怒火,一无所有的人就会自己找路,哪怕是肮脏阴暗的野路子,墙壁横亘在他们面前,他们便推倒墙壁,池塘挡住他们去路,他们便填了池塘。到那个时候,谁也别指他们会有怜悯之心,持有高尚品德。”
云无心叹息道:“华轩绣穀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云万里道:“一开始我并没有抱着大动筋骨的念头,我只是幻想这些人能够高抬贵手,牙齿缝里抠点渣渣给他们吃,他们也断了起事作乱的想法,大家皆大欢喜,相安无事,不是挺好的吗?”
云无心道:“这些人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给你看,在别人刀子没有抵到他们心口,绳索没有套到他们脖子之前,他们只会站在利益一边,绝不会分出一丁点好处,给那些急需帮助的人。”云万里沉默着,过了良久,道:“于是我想通了,就算我用最温和的手段去修修补补,他们仍然认为我触动了他们利益。我为什么不动得彻底干净,一劳永逸呢?”
云无心苦笑道:“你给那些人打开了上升通道,他们一旦尝到了大权在手的甜头,就会形成新的利益集团,会用各种手段来制造麻烦,去堵住另一批需要出头的人的门路。你枉费心计,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点,你何必吃力不讨好呢?”云万心道:“那些人从势力做大到蜕变堕落,少说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倘若我现在不推动改革,大同教必死无疑。再强大的王朝最后也要面对衰落的悲情时刻,我当下所做的努力,只是想让它晚几年谢幕而已。”
云无心叹一口气,道:“男人啊男人,你们为什么总喜欢折腾自己呢?”云万里盯着她,道:“你现在对你的父亲还有不放心,不满意的地方么?”云无心眨了眨眼,笑道:“不放心的地方没有了,但是不满意的地方还有一个。”云万里道:“哦?”云无心道:“你能不能笑一下?”云万里道:“哦?”云无心道:“我不想误会我的父亲,他是由于拥抱权力的缘故,全身的血早就冷冰冰的了,凡事追求把自己利益最大化,包括连亲情都可以抛弃的了。”
云万里手摸后脑勺,道:“你给我扣大帽子?”说到最后,他那张跟岩石一样僵硬冷漠的脸孔,忽然有了强烈的变化,肌肉慢慢舒展开来,似一层层向外荡开的波浪,形成温馨动人的笑容。云无心默默的凝视着他,她也想笑,可是泪水抢在前头滑落。云万里道:“我笑起来是不是很难看,有没有吓到你?”云无心摇了摇头,喉咙似给东西塞住了,心里说不出的温暖,此时此刻,纵然才华洋溢的文豪,也未必能用文字精确地表达她的幸福快乐。
正月十五。
元宵节。
武林盟总舵。
一只白色的鸽子穿过满天风雪,穿过绚丽璀燦的烟火,穿过悬挂在屋檐下一只只大红灯笼,越过无数个开怀大笑的人的头顶,飞入一幢青瓦白墙,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飞入雕着万字纹样棂花图案的窗户,落在德兴方丈肉嘟嘟,红扑扑的右手上。
德兴方丈取下鸽子脚上的竹管,一挥手,轻声喝道:“去!”鸽子扇动翅膀,飞出窗外,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德兴方丈从竹管取出一张卷得紧紧的绸布,平平地摊在桌上,只见两指宽的白色绸布写着:“云万里胜了”五个小字。德兴方丈眉头一皱,喃喃说道:“这大过节的,传来这么糟糕的消息,岂不是诚心给我们添堵么?”
苏云松吞下口中的芝麻汤圆,放下白瓷汤匙,沉声说道:“这的确是个相当糟糕的消息。”莲花道长道:“西门无忌打着重返中原的旗号,无非是想给自己多捞点好处,如果我们能够开出合适的价钱,满足他的胃口,武林盟和大同教未必不能和平相处。能用钱解决的就不是问题。”德兴方丈道:“云万里可是真心想要我们命的人。”
莲花道长道:“倘若云万里能够解决掉各个不配合,拖后腿的势力,完成大同教内部的整合,每个关键位子都换上他的人,正所谓上下一心,一呼百应。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甚么事情呢?当然是做推翻武林盟,一统江湖,力挽狂澜,拯救大同教的中兴之主。”苏云松苦笑道:“这次狼真的来了,留给我们的时光真的不多了。”
德兴方丈沉着脸,道:“老苏,你说这话我就觉的不中听了,平时你足智多谋,没有甚么能让你愁眉苦脸。莫非今天你汤圆吃多了,糊了脑子,要不你怎么净说灭自己威风,长别人志气的丧气话?”莲花道长冷笑道:“想要我们的命?哼哼,他的胃口装得下么,他的牙齿啃得动么?”
苏云松沉吟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跟云万里进行鱼死网破,玉石俱焚般的终极决战,如果能有其他势力与他纠缠不清,教他分身乏术,筋疲力尽,连伸根手指头碰我们的工夫也没有。”德兴方丈道:“所以我们必须加快速度逼迫秦啸风脱离武林盟,独立门户?”苏云松道:“单靠秦啸风一个人改变不了甚么,我们还要再找三个人。”
莲花道长眼珠子一转,伸出一根手指,大笑道:“第一个人是鲁挺?”德兴方丈道:“如果不是鲁挺对秦啸风进行惨无人道的迫害,家境优渥的秦啸风怎会舍得反出武林盟?”苏云松道:“鲁挺的势力已经足够大了,假如我们趁现在还有能力对他动手,以后就没办法动他了。”莲花道长道:“猪养肥了,当然要从猪栏里拖出来宰了。再养着供着,岂非糟塌了粮食?”
苏云松笑道:“鲁挺残害秦啸风,引起武林盟分裂,下面的人怎么不群情鼎沸,叫着喊着要杀他?我们嘛当然是站在鲁挺这边,磨破了嘴皮子的替鲁挺说话开脱,几乎要跪下来恳求大家看在他为武林盟效力多年的份上,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人站了出来,拿出徽州城瘟病是鲁挺一手策划的确凿证据……”
德兴方丈用力一拍大腿,道:“唉,那样的话,莫说我们保不住他,便是玉皇大帝来了,他也必死无疑。”莲花道长道:“不费吹灰之力便除了对我们构成威胁的人,顺便还能名正言顺地得到鲁挺积累几十年的财富,可怜的鲁挺至死也想不到这一切都是我们做的局。老苏可真有你的。”德兴方丈道:“第二个人是西门无忌?”
苏云松道:“只要西门无忌开口提条件,只要是我们力所能及的,我们统统满足他的需求,绝不打任何折扣。”莲花道长道:“我们需要西门无忌像一条疯狗,死死咬住云万里,他把云万里拖得越久,秦啸风就有发展壮大的时机,三足鼎立之势早一天形成,形势就对我们越有利。”德兴方丈道:“有理,你说的有理。”
莲花道长道:“第三个人是南宫惊雷?”苏云松道:“南宫惊雷现在持什么态度?”德兴方丈道:“那只狐狸双腿搭在墙中间,左右观望,谁也不知道他要倒向那边。”苏云松道:“倘若我们正好有几个大生意跟他合作呢?只要我们跟他深度绑定,正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后若是谁敢动我们,第一个跳出来跟别人拼命的人,绝对是他南宫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