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投票评选武林盟总舵大家最不愿光顾的建筑,光明殿绝对毫无争议的名列榜首。客观的说,“光明殿”是武林盟最宏伟壮观的建筑,没有之一。这座巍然而立巨石砌成的庞大建筑,从地面到屋檐高九丈一寸,屋檐下立着二十四根合抱粗细的大理石柱,象征着开创武林盟基业的前辈,经历了九死一生,历时二十四年的艰苦奋斗,才有辉煌灿烂的今天。
大家之所以不愿意光顾光明殿,因为通常被请进殿里的人,要么犯下不可饶恕罪恶,要么担负力挽狂澜的重任。无论是做接受严厉惩罚的大坏蛋,还是做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对于没甚么大梦想的一般人来说,最好能躲则躲,一辈子也不要碰上这档破事。虽然武林盟现在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但是光明殿依然令人敬而生畏,包括秦啸风在内的大多数人,宁肯多走几步绕开它,也不愿从它面前经过。
如今秦啸风就站在光明殿门口,痴痴地看着匾额上的“光明殿”的三个大字,渐渐地这三个笔致凝重,劲贯中锋的大字,幻化成二十八把锋利的短剑,穿破匾额,直往他身上飞来。他一动不动的站着,汗水在身上,汗珠从指尖滴落,他心里一片冰冷,哪怕置身于温柔得几乎令人沉醉的春风之中。他知道三巨头为什么要请他到这里来,出门的时候,他已经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三巨头可以剥夺他的生命,可是绝对无法中断他已经展开的事业。
他要改变游戏规则,让大家过得更好的理念,就像落入肥沃土壤里的种子,已经悄然破土成长了。他站了良久,脸上忽然露出微笑,绷紧的肌肉瞬间放松,喃喃自语道:“既来之,则安之,大不了人头落地,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有甚么好害怕的?”他调整好情绪,双手推开朴实沉重的大门,缓步走了进去。宽敞巨大的大厅屋顶,墙壁上一共安装了三千六百七十二盏琉璃灯,在盛大节日到来之际,会同时点燃,犹如三千六百七十二颗星星,衬得大厅流光溢彩,如梦如幻。
可是今天大厅只点了七十二盏灯,显得稀疏晦暗,富丽堂皇,典雅高贵的大厅,忽然看上去说不出的阴森凄凉,好像这里不再是正气凛然的光明之地,倒似是各种卑鄙者做肮脏交易的场所。三巨头坐在大厅中间,他们身躯一半被灯火照耀,散发出迷人的光芒,一半隐藏在阴恻恻的黑暗之中,令人毛骨悚然,犹如天神和魔鬼融于一体的怪物,他们这一生亦是如此,既给一部分人带来了光明,希望,又给另一部分人带来了痛苦,仇恨。
他们的存在究竟是这个世界的福气,还是这个世界的极大不幸?秦啸风慢慢向他们走去,他能听见自己脚步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以前他走路飘忽不定,无声无息,因为他内心充满迷惘,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如今他落脚踏实有力,因为他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目标明确的人,每一步都是铿锵有声。他听见了发在内心的冷笑声,他在嘲笑三巨头心虚胆怯,既恨不得要将他这个潜在挑战者除之而后快,又妄想占据道德高点,惺惺作态。又立又当,当世人都是傻子么?
苏云松淡淡说道:“你终于来了?”秦啸风大马金刀在他们对面坐下,道:“我真的来了。”德兴方丈叹了口气,道:“我们决不会无缘无故请你到这里来,你也应该知道来到这里,对你意味着什么。”秦啸风笑了笑,道:“我已经安排妥当,现在我一无牵挂。”莲花道长显得很意外,吃惊道:“你怎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你是不是对我们有误会?”秦啸风冷笑几声,叫道:“这里又没有别的人,你们又何必还要戴着面具呢?”苏云松道:“你的眼睛真尖,居然看出来我们戴着面具。”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带着真挚诚恳的表情,就连对他充满戒心的秦啸风,也看得出他没有撒谎。秦啸风怔了一怔,试探着问道:“你什么意思?”苏云松苦笑道:“如果我们摘下戴在脸上的面具,你一定会大吃一惊,以为认错了人。”秦啸风忍不往问道:“为什么?”德兴方丈道:“我们能把你请到这里来,当然对你是足够的信任,有些事你绝对不会传到外面去的。”莲花道长微笑道:“啸风并非那种口无遮拦,不懂分寸之人。”
秦啸风心道:“我还能活着走出去么?”嘴上应道:“我别的没啥本事,但是守口如瓶是我最大的优点。”苏云松大笑道:“很好,很好!”笑声之中,身前桌上多了三只铜铸的脸盆,盆里盛着热水,盆沿搭着一条米白色的脸帕。秦啸风不由一怔,寻思:“他们又要搞甚么花样?”苏云松笑道:“卸妆了!”三巨头同时捋起袖子,把脸帕浸入热水中,接着绞干脸帕,往脸上抹去。秦啸风暗自吃惊,心想:“卸妆?他们为什么要化妆?他们在掩饰什么呢?”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只见脸帕所到之处,脸上簌簌落下一块块肉色粉未,露出三张皱纹密布,肌肉松驰,精神萎靡,长着一粒粒老年斑的陌生面孔。秦啸风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张大,吃惊到了极点,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三个憔悴不堪,老态龙钟的人,居然是大众广庭之前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三巨头?这是怎么回事啊?莲花道长指着自己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苦笑道:“头发是也染的,十年前我们头上已经没有一根黑发了。”他的声音忽然说不出的疲惫哀伤,在卸掉面具的时候,支撑他的精神气也不禁泄了。
秦啸风不知说什么是好,道:“这……这……这……这……”一口气连说了好几个这字。德兴方丈喃喃说道:“我们为什么要化妆?我们在掩饰什么呢?如果让别人看到我们衰老的样子,岂非对我们身体状态产生疑问?从而有了我们应该让位于年轻人,不适合继续执掌武林盟的想法?”苏云松慢慢地说道:“按理来说我们年纪并不算太大,完全不应该出现与年龄不符的苍老,问题就出在我们掌握了说一不二的权力,手握绝对权力的人,就像身上浇了火油,以最快速度燃烧自己,如何能不未老先衰?”
秦啸风只听得口干舌燥,心头怦怦跳动,就算权力是人世间最毒的药,相信也会有很多人毫不犹豫的一口饮下。莲花道长道:“我们何尝不想早日放手,隐身市井,泛舟江湖,享受天伦之乐?可是放眼望去,尽是自私自利的无能之辈,倘若我们把大旗交给他们,岂不是毁了武林盟百年基业?我们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德兴方丈道:“所以我们只能咬牙坚持,耐心等待,我们相信一定会出现一个值得我们信赖,能让武林盟恢复昔日荣光的人。”
苏云松凝视着秦啸风,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道:“天可怜见,总算没让我们等得太久,这个人终于出现了。”秦啸风一颗心跳得飞快,忍不住问道:“这个人是谁?”三巨头六只眼睛一齐落在他脸上,异口同声说道:“就是你。”秦啸风又惊又喜,险些跳了起来,叫道:“为什么是我?”莲花道长道:“因为你置身于大染缸,还能保持襟怀坦白,正直无私,这正是我们一直寻找的继任者。”德兴方丈双手加额,笑道:“阿弥陀佛,这下那个龟儿子王八蛋敢说我们占着茅坑不拉屎,大和尚一定把他的舌头割了喂狗吃。”
秦啸风道:“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苏云松道:“我们阅人无数,识人眼光还是不错的。你在徽州城的表现,不是让大家挺满意的么?”秦啸风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莲花道长道:“你虽然赢得了一定的声誉,但是还不足以让大家彻底信任,所以你还有干一二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打消大家对你的疑惑。”秦啸风道:“什么大事?”德兴方丈道:“这些天鲁挺在追杀段坤。鲁挺已经放出话来,段坤他吃定了,如来也留不住。他娘的大和尚有些搞不明白了,为什么反派角色都喜欢取名为段坤?”秦啸风道:“段坤是鲁挺多年来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为什么会反目成仇呢?”
苏云松道:“越是相交多年的兄弟,翻起脸来比谁都彻底。江湖传言徽州城瘟病,是鲁挺人为制造的。”德兴方丈道:“如果真是鲁挺做的,那么鲁挺简直人性泯灭,丧心病狂,便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莲花道长道:“段坤和鲁挺相交多年,肯定掌握了有关鲁挺许多外人不知道的机密,假如你能够救下段坤,徽州城的事不就真相大白了么?”秦啸风点头道:“我决不会让段坤落在鲁挺手里。”三巨头笑了,齐声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一定能做到的。”
忽然之间,听得有人冷笑道:“你们阅人无数,识人眼光很好么?我看未必。”四人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苏岩从门外走来,他脸上没有佩戴面具,疤痕纵横的面孔,在晦暗的灯火照耀之下,说不出的狰狞可怖。苏云松脸色突变,厉声喝道:“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给我滚出去!”苏岩冷冷道:“我是武林盟的人,武林盟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参与?”德兴方丈笑道:“说的好,我们欢迎有见识,想做事的年轻人,贤侄请坐!”苏岩毫不客气坐下,恶狠狠地瞪着秦啸风。
秦啸风有了三巨头的支持,倒也不怕苏岩敢做出格的事。莲花道长笑道:“贤侄你莫要吊我们三个老头子的胃口了,我们眼光怎么不好了,哪里看走眼了?”苏岩指着秦啸风,大声叫道:“至少你们没看准他,他是个图谋不轨,准备分裂武林盟的野心家!”苏云松哼了一声,道:“就因为他在御天峰与一帮人聚会,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么?”苏岩道:“他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就是该死!”苏云松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巧舌如簧才能结交天下朋友,这有什么不可以?”
苏岩咬牙道:“别人脑袋让驴踢了,难道你们也是么?你们为啥要这么做?说白了还不是给你们争取数十年时光……”话未说完,他身躯已经飞了起来,摔到门外,接着听到苏云松喝道:“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你己经是具尸体了。”莲花道长,德兴方丈同时劝道:“老苏,贤侄年轻气盛,口无遮拦,你怎么跟他一般见识?凡夫俗子哪知道走好下坡路,委屈求全才是我们的使命?”苏云松瞪着慢慢爬起,口角流血的苏岩,喝道:“趁我现在还有几分耐心,你最好马上在我眼前消失。”
苏岩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他发疯般的在长街上奔跑,他的心里充满了屈辱和仇恨。
令人沉醉的春风拂在他身上,他却觉得是一把把尖刀插入他的肌肤。他连声狂吼,撕破了身上华丽衣裳,扔掉了脚上鞋子,他不着寸缕,赤着双脚,奔跑在夜深人静的长街。一直积蓄在心里的愤怒,终于在这一瞬间毫无保留的爆发出来。
他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绝情冷酷的父亲。被别人伤害也就算了,但是让自己父亲当众羞辱是种怎么样的滋味?而且这样的打击不是一次了。叶枫毁了他的容貌,他父亲不仅不为他出气报仇,反转过身去和叶枫称兄道弟,相谈甚欢。父亲除了手中权力之外,没有其他值得珍惜的东西。
他母亲如花似玉,善解人意,父亲却和她同床异梦,私下各玩各的,互不干涉。他想继承父亲的事业,父亲却对他防范甚严,给他划下一道道红线,不许他逾越半分。和一个心肠硬到六亲不认的地步的人朝夕相处,得要具备多么强大的承受能力啊!他忽然理解母亲为什么每天会重复说一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的生命又少了一天的话了。
那些活着生不如死,行尸走肉的人,日历每翻过一天,对他们而言,何尝不是多了早一天解脱的希望?苏岩又是几声狂吼,“卟通”一声,跪在石板铺成的街面上,膝盖压碎了石板,碎屑刺破肌肤,鲜血流了出来。他举起双手,一拳一拳击在石板上,石板很快他的双手血肉模糊。苏岩低头看着鲜血淋漓的双手,忽然哈哈大笑,既然你要压制我不让我出头,我为什么不能一脚把你踢开,一拳把你锤得稀巴烂,就算你是我的父亲又怎样?
过了良久,他慢慢抬起头来,街道两边窗户已有灯光亮起,许多人头从推了一条缝隙的窗框探了出来,他知道这些人的表情一定很诧异,就像嘴里被塞入一只臭鸡蛋。苏岩一跃而起,大笑道:“我就是个小丑,那又怎么样?”就在这时,两人拿着几件衣服的人,惊慌失措的跑了过来,叫道:“公子……公子……你……你……”说着就要把衣服往苏岩身上披去。突然间眼前寒光闪动,这两人分为四截,皆是齐腰而断,连声惨叫也来不及发出。
站在窗口看热闹的人低声惊呼,忙不迭关窗缩头,亮着的灯也熄灭了。苏岩厉声道:“我的事我作主,谁多管闲事,便是自寻死路!”他奔回居住的寓所,叉开双腿,坐在余冰影面前,右手托起她的下巴,笑道:“刺不刺激,惊不惊喜?”余冰影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笑道:“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无耻,变态!”苏岩不怒反笑,道:“既然你说我不是人,那我就应该做些不是人的事情让你增长见识。”扣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左边厢房走去。那是荣景暂住的房间。
余冰影大吃一惊,道:“你要做甚?”苏岩一脚踹开房间,笑道:“漫漫长夜,荣兄孤枕难眠,岂不显得我不会招待客人么?兄弟我给找你来暖被窝的人了。”荣景瞠目结舌,颤声道:“你……你……”一双眼睛却在余冰影身上滚来滚去。苏岩道:“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我有的你也应该有。”余冰影怒道:“你敢这样,我当场自尽。”苏岩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你不敢,因为你要报仇,而我正好有这个能力。你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高贵,是想求我办事,难道不应该满足我的要求么?一无所有的女人,只好拿自己身体来付账了,哈哈。”
余冰影盯着他,眼中怒火闪动,道:“你以后会有报应的!”苏岩又是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还不快去服待荣公子,难道要我抱你去?”余冰影没有说话,缓缓向荣景走去。一步错步步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可卖。荣景大喜过望,道:“苏兄的恩情,荣某没齿难忘。”双臂张开,如饿虎扑羊,一下把她推倒。苏岩却笑吟吟的在椅中坐下。荣景道:“苏兄你坐在这里,兄弟我如何放得开手脚?”苏岩笑道:“我能置身事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