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天晴,彩虹高挂,云雾蒸腾。
天空是彩色的,大地也是彩色的,行人脸上更是神采奕奕。
雨水既能滋润大地,促使万物生长,又能洗涤内心污垢,净化心灵。
西门无忌心里却是一片灰暗,气势雄伟,横卧天际的彩虹,生机盎然,万象更新的大地,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的行人,都没有让他的心情好起来。
他心情简直糟糕到了极点。他坐在镜子面前已经几个时辰了,这些天他都要在镜子面前坐几个时辰。这些天他看着自己红光满面,白白胖胖的脸庞一点点削瘦下来,变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
是他忙得没空吃上一顿正常的饭么?西门无忌再忙也不会亏待肚子,他口袋,枕边,凡是触手可及的地方,皆随时准备着精美零食,只要他一开口,很快就有美味可口的饭菜端到他面前。
更何况他最近食量大增,餐餐都比以前吃的多,可是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就好像泥牛入海,并没有让他多长一块肉,增加几两几斤分量,又好像喉咙吞了一把剔肉刀一样,他吃进去的东西越多,身上的肉便掉得越厉害。
这到底怎么回事呢?疑心病极重的西门无忌以为厨师被云万里收买,在暗中搞鬼害他,于是不分青红皂白,短短十余日之内,一口气杀了数十名厨子。
直至他换上一批经过暗中周详调查,确保跟云万里毫无瓜葛的厨师,仍然止不住日夜渐瘦,他才确定自己得了某种极有可能神仙也难以医治的怪病。
阳光斜斜穿过还有水珠滴落的屋檐,照在他深凹进去的脸上。他脸上只有孤独、绝望、悲伤,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天上彩虹,好像彩虹随时能迸出神奇力量,将他厄运一扫而空。
他实在想不明白,他武功盖世,按理说身躯似铁打钢铁般的百毒不侵,为什么却脆弱得跟一碰就碎的鸡蛋一样呢?他壮志凌云,豪情万丈,按理说老天应该垂青于他,再借给他五百年,为什么却反而加速剥夺他的生命呢?
他不怕大器晚成,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有心做事的人,年龄从来不是拦路虎。
但是他害怕面对死亡,人死如灯灭灰飞,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西门无忌心里来气,抬起右臂,指着红日,道:“我不强求你借我五百年,你给我二三十年难道不可以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无情?”他清楚听到自己低声哽咽,低声哭泣的声音,他已经多年未曾感慨,疾病不仅摧毁了他的肉体,而且也摧毁了他的信心。
西门无忌抓起桌上的酒壶,张大嘴巴,拼命往喉咙灌酒。这些天他除了坐在镜子面前发呆之外,其余时候都是在喝酒,醉得不省人事。唯有在梦中,他还是那个身体健康,意志坚定,谁也无法击倒,一呼百应,千万人拥戴的英雄好汉。
西门无忌慢慢缩回右臂,摊开的五指倏地收拢成拳,恶狠狠地盯着苍穹,道:“你不给我延年益寿,我自己来改天逆命,我一定要站到最高的地方,我有的是办法!”
眼看成功近在咫尺,他怎能就此止步不前?怎能任由疾病将他击倒?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站起来,当然他站起来的过程相当丑陋脏肮,会把别人的生命当成战胜病魔的灵丹妙药。别人的生命向来是成全他大获成功,继续生猛下去的绝佳耗材。
他站起身来,走出卧室,穿过一片广阔的园林,几条幽静的长廊,走进一个古朴雅致的大厅。厅中有九人。八个站着的,一个坐着的。八个站着的人皆是仆人装束,八双眼睛没有半分神采,只是定定的看着某个方向不动,偶尔张开的嘴巴只见到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却不见舌头。
他们眼睛是被西门无忌刺瞎的,他们舌头是被西门无忌割掉的,谁叫他们见到西门无忌喝得大醉的时候,情不自禁流露出信心动摇,另谋出路的表情?他让他们永远堕入无尽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他勇气丧失,借酒浇愁的场面,他让他们永远发不出声音,追悔莫及的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坐着的人姓颜,是举世闻名的神医,他嘴里喝着用煮开的天山雪水泡的西湖龙井,心里已经有了治疗西门无忌的完整方案。他恨不得现在就开出药方,亲眼见证西门无忌药到病除的神奇瞬间。他不爱钱财,只热衷追求名声地位,就爱听旁人的溜须拍马,阿谀奉。
如果他这次能够医好西门无忌,恐怕到死的那一刻,耳边都是别人赞不绝口的言语。西门无忌在他对面坐下,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你有把握把我医好?”颜神医道:“西门长老……”西门无忌板着面孔,冷冷道:“你叫我西门长老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这个姓西门的家伙长相苍老,活不长久了?”颜神医像给人揪住头发暴打了一顿,脸色陡变,急忙改口说道:“西门教主……”
西门无忌神情由阴转晴,哈哈大笑,道:“大同教如今不是云万里当家做主么?你张口就给我戴一顶西门教主的大帽子,传出去不怕别人笑话么?”颜神医在人情世故方面八面玲珑,拿捏人心精准到位,三言两语之间便知晓西门无忌想听甚么,微笑道:“云万里冢中枯骨,何足道哉!教主雄才大略,早晚如您所愿。”西门无忌笑道:“可惜雄才大略的西门教主,很快就要两眼一翻,双脚一蹬,呜呼哀哉了。”
颜神医摇头道:“西门教主微有小恙,不必过虑。”西门无忌沉吟片刻,道:“我的病?”颜神医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教主是不是喝的多,尿的多,瘦得快?”西门无忌道:“好眼力,你猜得真准。”颜神医脸现得色,道:“教主所患应该是长卿病,也就是杜甫诗中提到的消渴症。”西门无忌道:“我虽消渴甚,敢忘帝力勤。我还有救么?”颜神医道:“西门教主椿龄无尽,福泽绵长。”
西门无忌大笑,道:“该吃甚么药?”颜神医见得他满脸堆笑,态度热情,心头忽然突的一跳,暗自寻思:“西门无忌素来刚恢自用,暴戾恣睢,我若是给他开方吃药,他必然疑心我诅咒他体弱多病,一怒之下,我的小命岂非要玩完?”道:“西门教主只须遵循少吃,多走,不用多久,便能身体安康,重振雄风。”西门无忌怔了一怔,问道:“就这么简单?”
颜神医道:“是。”西门无忌又笑了,笑声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颜神医请跟我来。”颜神医见他笑得不怀好意,尽管心中忐忑,也不得不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西门无忌边走边说:“我有个土方子,已经服用了几天,效果很是不错。颜神医见多识广,能否帮我看看,这个方子要不要继续吃下去?”从大厅后门走出,穿过后院,走到一幢屋顶上的烟囱不停冒着浓烟的房子面前。
人生还未走到近前,便闻得一股浓郁的肉香,原来这里是厨房。西门无忌笑道:“一顿一碗肉,神仙也不如。”颜神医寻思:“西门无忌得了消渴症,务必清淡忌口,节食他大鱼大肉,烂醉如泥,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我最好顺着他心意,夹七杂八胡乱应付几句,然后寻机会告辞脱身。”
岂知双脚刚踏进厨房,颜神医顿时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灵魂出窍,四肢百骸,酥软如烂泥。只见厨房横梁上悬挂着九个脑袋,一个矮胖厨子手持利刃,在砧板上分割着一条人腿,将切下肉片放在铺着各种名贵药材的砂锅里。靠墙边的九只瓦缸,放着九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颜神医面无血色,颤声说道:“这……这……怎么……回事?”西门无忌道:“这九个死人你都认识?”颜神医满脸冷汗,道:“他们都是我的同行。”
西门无忌笑了笑,笑容阴森可怖,冷冷道:“与其请大夫看病,倒不如直接把大夫吃进肚子里。”颜神医道:“为什么?”西门无忌道:“善于给人看病的人,他的肉体同样也是一帖灵丹妙药。医术越高明精湛的,药效越是非同寻常,你明白我的意思么?”颜神医的脸因为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直直跪在西门无忌脚下,不停叩头,哀求道:“我没有说过一句让你不爱听的话,我的孩子还小,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西门无忌厉声道:“是么?你说我得的是杜甫的消渴症,杜甫活了五十九岁,你不是诅咒我活不长么?难道你不知道我要长生不老,干出不朽功业么?”颜神医提起手掌,用力掴着自己脸颊,道:“小人不会说话,教主……”西门无忌截口打断他的话:“跟你会不会说话没有任何关系,错就错在你是能够让我多活几年的绝佳药物。”
口中已经叼了把剜心尖刀的厨子抓住站也站不稳,说不出话的颜神医后颈,往灶台拖去。西门无忌盯着吓得半死不活的颜神医,笑眯眯说道:“中午来碗脑花汤,蘑菇炒人心,大夫的脑子,大夫的心房,最是滋补养生。”忽然听得荣景在门口说道:“最好将人活杀,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保持脑花新鲜得如刚从锅里勺出来的豆腐花,人心脆爽得似刚从太阳底下收进箩筐里的咸萝卜条。”
西门无忌立刻走出厨房,看着神色憔悴,眼神恍惚的荣景,忽然沉下脸,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我以为你沉迷酒色,忘了家在这里,不晓得回来了。”荣景勉强一笑,道:“就算生活在他乡也改变不了,我是大同教的人的事实,我的祖先早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了大同教的印迹。”西门无忌很是满意他的回答,点头笑道:“早上喜鹊在枝头聒噪,必有喜事临门,我相信你突然回来,一定带来了让我开心的好消息。”
荣景脸色忽然黯淡无光,一下子好像苍老了好多岁,叹了口气,喃喃道:“云无心要嫁人了。”西门无忌道:“正因为新郎不是你,所以你一颗心变得如春草般纷乱无序,整个人失魂落魄?”荣景道:“我家世显赫,德才兼备,为什么比不上那个姓叶的无根浪子?”西门无忌道:“我给你一个建议,眼见已经得不到的东西,最好狠下心来直接毁了,否则它将成为一根插在你心头上的尖针,时时刻刻给你带来痛苦。一个人想要活得潇洒自如,不受折磨困扰,就必须学会当断则断,及时做决定。”荣景大吃一惊,道:“你的意思是?”
西门无忌道:“云无心结婚的那一天,也是她的死期。”荣景打量着他,道:“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西门无忌道:“两者都有。云万里风头正劲,情况对我们相当不利,所以我们要制造出各种能够给他造成重大伤害的突发事件,唯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喘息,才有可能出手反击。”荣景道:“你希望云无心的非正常死亡是改变双方力量对比的拐点?”西门无忌道:“是的。”
荣景道:“我有个要求。”西门无忌道:“你说,我能做到的,决不会让你失望。”荣景道:“云无心可以死,但是一定要给她留下全尸。”西门无忌一怔,道:“为什么?”荣景道:“哪怕她是具冰冷的尸体,我也要和她睡一个晚上。这辈子我不占有她,我会死不瞑目。”西门无忌一点也不意外,微笑道:“云无心生前无情羞辱你,死后你尽情羞辱她,一报还一报,非常公平合理,我支持你。”
苏云松推开摆放在桌上,刚送来不久的绝密情报,道:“西门无忌准备在云无心婚礼那天发动突袭。”德兴方丈道:“他是不是要求我们派出人手来配合他行动?”苏云松道:“是。”莲花道长道:“他拿甚么跟我们交换?”苏云松道:“事成之后,魔教放弃大沙漠,将势力范围往后撤退三百里。”莲花道长道:“魔教放弃大沙漠,等于默许我们将刀尖抵在他们喉咙上,真舍得下血本啊。”德兴方丈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看来西门无忌这次志在必夺。”
莲花道长道:“云无心不光是云万里的女儿,更是他的手脚,这些年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若是云无心死了,没了手脚的云万里,好像剁了爪牙的野兽,便神气威风不起来了。”德兴方丈道:“云万里受挫,自身难保的他,便没精力挑战我们了。”苏云松道:“我们可以派出人手配合西门无忌行动,但是云无心绝不能死。”
德兴方丈道:“现在只有云万里对我们威胁最大,我们为什么不趁这次机会将他彻底清除?”苏云松道:“西门无忌就人畜无害,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么?”莲花道长道:“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敢出卖魔教核心利益的人,能有多大出息?”苏云松道:“能做魔教长老的人,绝不是目光短浅的无能之辈。任何一个坐上魔教教主位子的人,他都不可能跟我们和平相处。”
到现在为止,魔教还是数一数二的帮派,所以即使远走西域,偏隅一方,依然不会甘心就此沉沦了。
毕竟祖上阔过,怎么甘心给别人当孙子。
复兴魔教,一统江湖的念头,并非只有云万里才有。
西门无忌当下跟三巨头妥协,出卖魔教核心利益,只不过是想借助三巨头力量,消灭云万里而已。
事后之后,西门无忌同样会毫不犹豫跟三巨头为敌,并且以消灭武林盟为终极目标。
莲花道长道:“放弃大沙漠,后退三百里,只不过是西门无忌抛出来的一个让我们替他火中取栗的诱饵?”苏云松道:“魔教经营大沙漠几十年,根基深厚,只要他们愿意,一夜之间便能收复回来。”德兴方丈道:“所以一个半死不活,内讧不休的魔教,才是最符合我们的利益。”莲花道长道:“若是魔教倒了,我们就无法把矛盾转移到外部,下面的人就会要求我们进行自我变革,正本清源。”
苏云松道:“无论魔教多么强大,能毁灭武林盟的,也是武林盟内部的人。武林盟不可能江山万载,总有一天会被更能引领时代潮流的帮派所取代,但是至少那个有能力终结武林盟的人,绝不能在我们任内出现。”德兴方丈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是自我变革,还是正本清源,都不是我们愿意推动的的,武林盟只有混浊不清,正邪难分,我们统治地位才会稳固。”
莲花道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有能力把每件事情都处于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可是我们死了以后,谁能接我们的班?谁能有我们的大智慧?”德兴方丈道:“我们对外宣称能力卓越,人中龙凤的后辈们其实在为人处世,驭人方面,哪个不是废物一样的存在?如果他们不是仗着我们的名头,威望,得以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把他们扔到人心险恶的江湖去,恐怕也是难逃一出场便丧命的下场。”苏云松道:“我们泥菩萨下水,自身难保,身后的事,管他做甚?”
云无心盯着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信使,笑道:“三巨头为什么要派你通知西门无忌突袭我的消息?我可是要推翻他们的敌人。”信使道:“我只不过是个跑腿送信的,我的任务是把他们所说的每个字,准确无误的传达给你,至于上面的决策,必然有他们的通盘考量,不是我这种小角色所能理解的。”云无心道:“你也知道,我绝不会让你活着回去的,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只能天知,地知,三巨头知,我知。”
信使道:“我知道。””云无心道:“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信使道:“我赞成你的说法。”云无心道:“你不恨三巨头?”信使道:“我是你们博弈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已,棋子何时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已经安顿好我的家人,我为什么要恨他们?”云无心道:“对不起了。”右手挥出。信使捂着胸脯,神色平静,慢慢倒了下去。云无心凝视着已经合上眼睛的信使,从怀里取出一只白色瓷瓶,拨开瓶塞,将装在瓶子里的灰色粉末,倒在信使胸前的伤口上,信使躯体一下就冒出缕缕白烟,很快就融化得毫无痕迹。
云无心长长叹息,道:“我为什么要被你们牵着鼻子走?”三巨头想让她提前做好准备,跟西门无忌斗得两败俱伤,她偏偏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独自面对强敌。虽然她父亲最近成绩斐然,但在力量对比方面,总体来看目前还是西门无忌占据上风,她决不能把手头上有限的资源,消耗在和西门无忌的硬拼硬抗之上。
她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当作诱饵,从而来消耗西门无忌的有生力量?她已经习惯了被别人包饺子!更习惯了绝地反击,一向打的就是对方精锐!
上次较量,西门无忌连输三阵,他的阵营已经人心动摇,暗自生变,如果这次西门无忌又输了,他想翻盘变天的机会更加渺茫了。
也许西门无忌没有想到,其实他和云无心处境都一样的艰难,云无心命悬一线,他危在旦夕。
所以云无心必须冒这个险!她只有彻底肃清她父亲前进方向的所有障碍,她才能安心享受天长地久,白首偕老的幸福。